明明别离与重逢咫尺之间,初秋还不到尽头,春鸢却觉得光阴过去了漫长,这样探问她究竟的话仿佛隔世而来。她已经微张了口想回答什么,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抬头看向身旁的人,不过温柔笑说:“我不能再任性了,我已经嫁了人。最后称你一声‘少爷’,当时少爷回答我,将这一切当作是梦,没关系的,少爷不喜欢我,我会接受,只是没那么快就能过去,允许我慢慢来。”
“那我替春鸢回答,不再回到那里,束缚你的、苦楚的。”邱雎砚的声音越说越轻,却风声难淹他的恻隐,那些霜冰的锋芒犹在,是透过春鸢透彻她所历经的。他边说边牵住她垂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掌盖住那枚白金镶钻的戒指,不让它流溢光华,另一只手覆上她颈间,微微用力地掐着,迫使她仰首,拇指又抚摩未消的一端勒痕,倾身作吻,万籁生山都静谧。凋零成了玲珑风,将春鸢袅晴丝的发吹彻到邱雎砚的眉眼,如触似须挠着他的痒。
“也允许我慢慢来,去喜欢你。”
——听见他的声音,好像坠入世梦万里,杳杳回到某一个他说花开的春夜。
此刻陈槐延等得久了,四下同样经久的沉静,整座庭院仿佛空荡下来,有如被抛,只剩他一个人,到茶冷了,他按捺不住地起身想要出去找寻两人。其实才过去不久时,他就这么想了,怕这两人会瞒着他做些什么,邱雎砚不比女人要疯得多,可周槿的下落也紧要,当想分身成两个自己,不必有求于人,留在这踌躇、煎熬。然而陈槐延没能走出这间厅堂,管家自他身后出现,开口拦住了他的脚步,“陈先生等急了吧,束小姐很快就回来了。我有一句话说给陈先生听,请坐、请坐。”
春鸢不愿见他憔悴,却也不想更改不同,就只往唇上抹了一层很薄的朱红,此刻寂寞的思绪有了风波,跟着得抵今昔的吻咽入肠喉,不知蓬莱第几宫。她舍不得推开,想来永远只有邱雎砚在她身旁就好了,那些隐忍再托不住一滴泪,统统落下。邱雎砚沾染到眼下的温热,就分开了唇齿,春鸢随即埋首在他肩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哭湿了衣服也没关系。”邱雎砚随即抱住她,一遍遍抚着她的发,他的目光也枕在了她身上,意中柔软,解冻霜冰,又变得温存,却说起周槿早已回了京兆的家,让她不必再想,该好好休息了。
陈槐延站定在原地,思忖过管家的话,忽而连连摇头失笑,转身看向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开口:“她做过青倌,是配不上邱少爷的。我娶她,实不相瞒……是为了调查我儿子的死因,只怕她又是个杀人犯。让邱少爷和她在一起,不好。”
那管家笑眯眯地边换新茶边回答“我不知情”四个字就离开了。邱雎砚恰好回来,掠过陈槐延的背影,坐回原来的座位上,交迭起双腿,顺势饮下一口茶,笑中木石人心:“‘你与束小姐解除婚约,我替你找到周夫人’是我原来的想法,如今春鸢留在我这里,她很累,我已经带她去休息了。至于周夫人的音信,不必我帮忙,陈先生会等得到的。”
“束春鸢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邱少爷这么做,就怕传出去不好听。”陈槐延转过身,瞥了一眼邱雎砚,神色如常,辨不出什么。随之望出门外,像要望穿春鸢的身处,深谙束春鸢是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发狠发急没有用,就怕那女人反过来告他的状。
“陈先生这些年一直与我父亲互通书信,我父亲让我有空替他来探望你,如果你有难处就让我转告他,我按照父亲的做了。这个人情,就给我吧,陈先生。我不在乎春鸢是否做过什么,不过陈先生说的那些,实为不实。两年前,春鸢因过失离开了饭馆来到南京,是我恰巧遇见收留了她,流言怎么可以偏听尽信,陈先生啊,如果你答应让春鸢回到我身边,周夫人的音信也能够不必等了,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邱雎砚说得可怜,却眸中笑意流光,他这一番话后就安静了下来,开始转着指上金戒,垂看出神,耐心等陈槐延最后的回答。陈槐延一时难好整以暇,这些年一桩的账平了一桩又筑了新台,邱雎砚的殷勤最假,可他比起那些生意朋友,不如挑一个干净利落的。
“我与束春鸢算不上夫妻,没拜堂没洞房也没宴请,自古一纸婚书更是虚言。我与周槿一直在查找那孩子的死因,恰好束春鸢的父亲告诉我她被饭馆的老板卖了,同一时间与地点,实在是很巧合,唯一能证实的只有饭馆老板了,只是他被抓后不久自尽了,有一个女儿也不知下落。我答应她父亲帮他找到他同样不知所踪的儿子,他就将束春鸢嫁给我。”
“我说过,我父亲关照你。但周夫人的事情是我从我母亲严矣钗那得知的,我外祖父军中任职,却与周家并不相识,不过同一片地方做事,难免不会听到一些风声。有传闻见到周家的女儿回来了,说她过得并不好,周家那边不动声色。外祖父想到父亲救济过你,算是渊源,就写信向母亲打听了一句,母亲是不爱听这些琐事的。我不知真假,周夫人到底在哪里,合该只有陈先生清楚了。”
陈槐延说到后来,愈发成了叹息,一向锋芒的眉目也锈了斑斑黯淡,邱雎砚并不周旋于他的困窘,他肯答应他,他也不过坦诚,接下就送了客。
楼阁上的人醒来,推窗站在窗前望去,她的目光追陈槐延而去,想来他是否从此远去,惊觉到楼前廊下一道灼热的视线,不知道邱雎砚站在那里望了她多久,她慌张转过身躲在另一扇没开的窗前。海月贝的明瓦窗或许透不过视线,却遮不住她露出窗旁的肩膀,她今天穿了一件雪月色的旗袍,罥着淡淡的蓝,是旧衣,他赠给她的,侧挽的发依旧素净,有发丝扬落风中,耳上环痕空留。
春鸢还没做好与邱雎砚再谈的打算,彼此已经道破了一次,再和从前一样佯装不知情,是没有必要继续的。她没有什么所谓,被骗过到青楼到再被强迫嫁人,接下来就算再发生点什么阻隔她,也许掉几滴眼泪而已,邱雎砚是有前程的人,如果她和他一样事业,不仅仅做个怨女就好了。
“你在想什么?”
邱雎砚走到春鸢身前,春鸢才惊觉抬头,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那半扇窗。
*李贺:“莲花此去一千年,雨后犹闻腥带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