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1 / 1)

方如逸也捏起帕子,擦了擦眼角,语调恨恨:“书敏姐姐那样好的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她家夫君,要不是昨日无意撞见那毒妇,只怕将来曾得功官运亨通,在府中作威作福,早晚要同书敏姐姐撕破脸,把那毒妇抬进门!”

“谁说不是呢,早些和离了也好,如今我王家势盛,还能给敏儿做主。那毒妇连曾府的门都摸不着,居然就敢生出杀人的心来,真真叫人胆寒。”顾苑心有余悸。

方如逸缓缓道:“我思来想去,京中那些门户,多半是不愿搅进曾王两家的事情中来,这才不敢接手那些铺子。说来也奇怪,曾得功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进士,手里怎会握着铁冶生意?姐姐可暗中查过?”

顾苑摇头:“那日,我们从毒妇的私宅里带走了服侍的下人,可碰过生意的那几个,嘴跟被封上了似的,半句话也不肯吐。

夫君说,左右毒妇已然进了大牢,她那些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暂且扣着也无妨。看来只能等毒妇张口,才知缘由了。”

方如逸颔首,端起茶盏默默饮着。

今日她登门,不只是为了把曾得功手里的铺子收过来,还想探探王家究竟有没有查出陈容容与何家的关系。

顾苑不知私铁坊的来历,可她却是心知肚明。

何家做着盐铁生意,在京中置办私铁坊也是常理。元轼想拉拢朝臣,少不得要拿何家的产业做人情。

那些服侍陈容容的下人,多半与何家有往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着元轼意图谋反的秘密,闭紧了嘴,倒还能求得一条活路。

可眼下王家并不曾查到什么,想揪出何家的错处,只能从那几间铺子入手。

手中的热茶已凉,方如逸搁下茶盏,让余照往木匣子里添了三千两的金锭和宝钞,把曾得功想要折算现银的铺子,一并拿下。

顾苑取出房契,她接在手中一看,上面只有卖家姓名,并没有写着买家为何,略略有些安心。

“姐姐,虽说今日我买走了这些铺子,可我毕竟才刚开始做生意,对铁冶、首饰和药材不大熟悉,须得下些功夫,苦学经营一番才好。还望姐姐莫要告诉他人,这些铺子如今已然到了我的手里。”

顾苑点头不迭:“妹妹放心,低调经营,我都明白。”

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若说闷声发财,这京中除了沈家,再无旁个。其实,那沈家是我表叔的母舅家……妹妹,我那表叔可曾为难你?”

方如逸愣了片刻,总算记起顾苑口中的“表叔”,就是国舅江与辰。

她心里没来由地刮了阵愁风,低下头,指尖抚着房契:“倒也没有……那日在刘家花肆,还是江国舅出刀救我。说起来,我这几日忙着养伤,又担心书敏姐姐和王家的事,都没来得及谢他。等过两日我身上好些了,再登门……”

“妹妹可千万别去江家!”顾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那些感激不尽的话,我替你去转达就好。什么谢礼啊你也不必操心的,通通交给我!”

方如逸迟疑道:“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无妨无妨!我那表叔生性不羁,谢不谢的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是妹妹你一个大好闺秀,千万不可被他缠住。”

方如逸心头一紧,犹犹豫豫道:“被他缠住……会怎样?”

顾苑唉声叹气:“从前倒也没见他缠上哪家的姑娘,不过他这个人,心思怪得很,又不在科考上努力,只爱游山玩水,活着也没个奔头。这都快二十六了,京中闺秀们却没一个敢同他议亲。妹妹,你可万万不能掉进他那个浪荡子的火坑里!”

方如逸听得面色发烫,仿佛早已被那把火烧上了身,低着头胡乱应了两句,不多时便带着余照离开王家。

回到家中,她把得来的房契仔细收好,预备着等身子将养好了,再避开人,暗中摸过去瞧瞧。

余照却有些欲言又止。

“照儿,想说什么就说,别存在心里。”方如逸道。

“姑娘这步棋走得好惊险,又是受伤,又是出钱的。木工坊才盈利半年多,今日为了买那些铺子,这账面上的钱都要支干净了,奴婢瞧着心疼!”

方如逸拿起剪子,仔仔细细地修着那盆天目松:“好在是有惊无险,曾得功的私产虽说并没有尽数拿出,但那私铁坊倒是被我们捏在了手里。

我总觉得,何家发家太快,到京都不过两三年光景,居然能开出几十间铺子,又是铁冶丝织,又是首饰药材,何龄到底哪来这么多本钱?得仔仔细细查一查才好。”

余照端来一碗水,给那天目松的根须处洒上些许:“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扳倒何家……对了姑娘,顾娘子明明是江国舅的表侄女,为何言语间这般不向着他?还把江国舅说得那般不好……

奴婢觉得,江国舅有情有义。虽说从前他瞒了姑娘自己的身份,可算到底,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姑娘的事,反倒处处救我们,帮我们。

姑娘,你可千万别把顾娘子的话当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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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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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逸修剪残叶的手顿了顿,许久才喃喃道:

“人人都道他是个浪荡子,人人都避他不及,可从来没有人真心问过他,为何如此行事。更没有人知道,他内里存了一副侠义心肠。”

余照忙放下碗,急切道:“原来姑娘心里是这么看江国舅的,可你前几回见他的时候,为何不说呢?奴婢还以为你们两个生分了,伤心了好久呢!”

“心里觉得他好,不代表不会生分。”

余照不解:“姑娘心里觉得江国舅是个大好人,面上自然会亲近些,为何反倒生分了呢?”

方如逸放下剪子,回身落座:“他并非那等狂肆无度的纨绔,又几番救我于水火,我心里自然念着他的好。可他毕竟是皇亲,父亲又是首辅,两重身份压下来……”

她微微叹气:“国朝重文轻武,爹爹做到了三品的大将军,在朝中尚且比不过那些五六品的文官,何况我一个被家中除了名的女子?

身份有别倒也罢了,更让我焦心的,是我在他面前,怎么也藏不住话。若没有山南那段经历,我定能循规蹈矩,在他面前不说半句真心实意的话。

可偏偏我们是以真心相交相识的。那日我带着徐哥哥去登江家的门,本是存了暗中利用江国舅的心思,但后来我又忍不住同他说了实话,惹得他非说什么让我一定要利用他。

再加上他行起事来,从不按常理,遇上这样的人,我便是有八九分的玲珑心,面上也装不住,少不得要露出真心真情。”

方如逸的目光落在天目松上:“可你知道,在扳倒何家之前,我必须让自己同京中贵眷一样,就算再不喜欢脂粉金银,也得日日装扮上。

若我真和江国舅走得太近,只怕我早晚撑不住这副假作的面孔,又何谈与何家斗呢?”

余照听得心中难受。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她对自家这位姑娘的脾性也算了解。

方如逸不爱粉饰,也不喜沉甸甸的钗环,虽说长了一副娇俏可欺的模样,可内里却是坚韧,硬生生束缚住洒脱的脾性,只知步步为营,处处小心。

此次把曾得功的外室捅出来,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番,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在背后搅弄风云,又安然抽身的那双手,竟是方如逸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连她都觉得震惊,更别说旁人了。

但她知道,自家姑娘并非毫无弱点,一旦遇上江与辰的事,姑娘就会方寸大乱,脸上失了合矩的笑,心里没了小心经营的分寸,若是两人一言不合,更少不得要大吵一架。

无法冷静,又如何处处谋算?

余照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只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连一句安慰姑娘的话,都说不出来。

……

“如逸她真这么说的?”

见江与辰满脸不信的模样,魏临翻了个白眼,甩手准备离开。

“去哪!”江与辰一把扯住他。“你把如逸白天说的话,再仔细跟我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能漏!”

魏临无奈:“公子,这番话,我是从照儿那里听来的,本就不是原话了,就算你钻到字缝里去也没用啊!”

江与辰仰头长叹,身子靠在椅背上,两条腿怅然若失地搭在桌案上:“你说如逸她,她想这么多何必呢……”

“公子,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奉着浪荡的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魏临跳上桌案的另一头,闲闲坐着。“方姑娘当初刚进京时,也跟你一样随心自在地活。可后来呢?满京都的贵眷都在笑她穷酸,难道她像你一样,不要脸面的?”

江与辰踹他一脚:“我何曾不要脸面了!”

魏临轻巧躲开,嘴皮子却不停:“方姑娘想对付何家,必须如履薄冰,不能让旁人轻易瞧出她的心思。可公子你每回都要逗她气她,她当然要远着你。”

江与辰心头憋闷难当,从前恣肆的声调也失落了:“既然她有这么多的顾虑,在她扳倒何家之前,我不去见她就是了。不过,她若是遇上什么难处,你得让余照立刻告诉我。”

魏临应了一声,想起曾家和王家的事:“公子,曾得功今儿晌午才拿到银钱,与王娘子和离,下午他就在京中四处相看宅院,又要媒婆给他说门新的亲事。”

“我看他是被银子冲昏了头。”江与辰摇头冷笑。“就这?还榜眼?还饱读诗书?朝中到底都是谁在做官!”

他低头扫了一眼桌案上的经书制义,暗忖若是做官都做成曾得功那样,只怕国朝早晚无人。

此时,曾得功正从媒婆家离开,坐着织锦悬灯的大马车,在夜色中停在梁王府的角门外。

守门小厮见他突然深夜来访,有些吃惊,飞快报与元轼知道,才领他进了内院。

入夜前,元轼已从暗卫那得知,曾得功拿了王家给的现银,四处看房,求娶新妇。

虽说这两件事做得不大高调,可既然做了,就会有人张扬。元轼忙着打点,按下消息,心里早就存了七八分的气,这会见曾得功不经通问,便私自来访,更是愤怒异常。

可曾得功手里有了银钱,腰杆也直了,见了元轼,一脸的无所顾忌,随意拜了拜,兀自开口道:

“王爷前几日答应保下官,下官心里甚是感激。但如今下官才和王家断了亲,多少得避避风头,还请王爷再帮下官一回,求个外放的职。”

元轼心中冷笑,面色却反倒和善起来,缓缓饮了一口茶:“曾郎中,这才几日未见,你便转了念头,想求个外放的职了。”

曾得功只当他是在同自己闲谈商议,脸上不由地闪过几丝得意:“下官满心里愿意留在京中,继续辅佐王爷。都怪那王同敞,非要让女儿与下官和离,下官在王家把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他就是不松口。

王爷,下官也是没法子,王同敞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如今两家断了亲,他定不会让下官好过。外放不过是权宜之计,王爷保下官一条仕途路,等这阵风过去了,下官重返京都,自然唯王爷马首是瞻。”

元轼搁下茶盏,指尖在桌几上敲着,哒哒的声响似有若无:“你说的办法也不是不行,只是本王如今在京中根基不稳,又失了你这个左膀右臂,贸然出头为你求一个外放的闲职,怕是本王多年经营的闲散名声,要从此匿迹。曾郎中,你既为本王做事,自该多多思虑主上的处境和安危才好……”

“王爷。”曾得功忽然出口打断他的话。“王爷方才也说了,下官在京中为王爷几番筹谋,联络何家,相助张校尉,零零总总的人情关系,王爷顶着‘闲散’的名声,不好出头,都是下官在帮着打点。

若是下官在京中被都察院参得狠了,那帮子文臣心念一起,捏住陈容容,非要把下官查个底朝天,下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进了大牢,只怕没等用刑就要把和王爷的事,尽数招了。”

元轼指尖顿住,目光一凛,转瞬间垂了眉,再抬头时,眉眼间已现出和善笑意:“曾郎中如此说,便是见外了。你我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当风雨同舟,本王岂能让你无端端下狱?”

他起身走到曾得功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曾郎中为本王鞠躬尽瘁,本王心里感念万分。你只管家去,不出三日,自会有外放的消息送到府上来。”

曾得功顿时安了心,满脸堆笑,眼中神色大为自得:“多谢王爷相助,等下官返京,定做王爷的马前卒,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说罢,他拱了拱手,快步离开。

曾得功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元轼却定定地站在方才两人对话之处,许久也未曾挪动分毫。

时已隆冬,京都的雪下得颇重,仿佛每一次的降落,都掷地有声。

像是要把世间一切的荒谬狠戾,尽数遮蔽。

“来人。”

暗卫悄然现身,正对元轼一跪。

“冬雪如斯,正宜焕新。”

……

翌日,未到午时,吏部郎中曾得功在家中含愧自尽的消息,传遍京都。

余照把这个消息说给方如逸听时,嗓音直发颤,可方如逸却平静如常。

此事,不消问也知是元轼手笔。

他本就是个面善心毒之人,曾得功那般张狂,不知收敛,前脚才拿了王家给的银钱,后脚便要置办宅院,求娶新妇。如此不懂藏锋的臂膀,就算元轼再怎么舍不得,也得狠狠斩断。

曾得功不是元轼杀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却是她方如逸介入京中局势,小有所成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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