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苏州迷迷糊糊大病一场,谁知睁开眼第三天就接到我哥来信,要我跟慕容与去长安。昨天此人胡言乱语了一通,幸亏我昏得及时,否则实在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好吧,我承认开始的确是装昏,但我是真的特别难受,五脏六腑都好像放在油锅里煎,也不知他给我吃了什么,醒过来舒服多了。我咬一口馒头:“那个,慕容大人,我想先回趟家。”“不行。”“为什么!”我怒,馒头屑喷了出来。恰在此时,有人敲门道:“少爷,马车就绪,可以启程了。”我简直石化了,今、今天就走?会不会太快了点!慕容与十分从容地对我说:“郡主想回家,要在下等一等倒没什么,只是太子贵为储君,也与在下这般,恐怕有些不妥。”“太子?”先前的惊讶变成疑惑,疑惑之后又是大惊,惊过之后,居然莫名的还有喜悦。圣洁高贵温和有礼的太子,要和我们一起走?我瞟了瞟眼前这个,呵呵呵呵,太子比他好多了!反正回家也见不到几个人,又总不好真让太子殿下屈尊等我,那才真叫活腻歪了,我想了想,道:“让殿下久等自然是不好的,那快走吧。”慕容与面无表情,淡淡看了我一眼。忽然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起身明艳而张扬地向我走来。桌椅间空隙瞬间变得拥挤不堪,那张脸越来越近,嗓音低沉优美到蛊惑人心:“路上有殿下当然好,但这一路长得很,说不定到了长安,你就不想回来了。”微凉的手轻轻拂过脸颊直至颈项,鼻尖暧昧地贴着鼻尖,我心中发堵:“大人说笑了,苏州才是我家,我早晚都要回来的。”“是么?”语气透着笑意,“那可不一定。”他的眼神深邃清亮,仿佛洞悉一切。毫无预兆地,那双眼猛地闭紧,柔软的唇覆来,吻就像他的怀抱一样温柔,却充满矛盾。温柔而突然。熟悉的香气若有若无萦绕,我甚至忘了躲避,眼前这个人似乎也很熟悉,熟悉到想一想就会很难过。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贴在椅背上,慕容与整个人都压过来,神情专注地蹙着眉。“我是不是认识你?”伸手想要推开他,可一张嘴,灵巧的舌就滑进来,上次出嘉兴在路上避暑时他也这么做过,那时我又诧异又紧张所以非常木然,这回理智尚存,我拼命后仰想把他抵出去,却发现他似乎更加兴奋,缠绕着卷上来,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随着时间的流逝,力气似乎被抽走,大脑也从一片空白逐渐不受控制地迎合他,本来打算推开他的两只手此时也无力地向下垂。慕容与认真地吮吸着我的舌尖,一只手被握起移向他胸前,感受到强而有力的心跳,我忽然觉得即便被礼义廉耻压得透不过气,也没有眼前这个人重要,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舍弃啊!我被自己感动哭了。他似乎有所察觉,微微喘息着离开,目光迷离地在我脸上逡巡,然后一点一点,吻掉我的泪水。敲门声再次响起,我俩身形一顿,同时望向门口,有人小声道:“少爷,二爷快来了。”慕容与双臂撑着座椅扶手,忽然低头对我笑。真乃和煦如春风的一笑,霎时间雪霁天晴,百花盛放。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从前我时常鄙视他,如今真的是特别特别理解他。脸烫得要命,我也忍不住冲他笑了。他忽然抱起我,向外边走边道:“秀秀,跟我回家吧。”我摇头:“我爹可能不同意,那天我还梦到他拿鞋底子抽我。”慕容与笑得胸腔颤动,玩味地说:“你爹鞋底子打人的确很疼。”我强烈点头:“你不怕么?”“当然怕。”他目光有些黯淡,“再怕你也得嫁给我,只能嫁给我。”心中暗暗叹气,我是喜欢他,却不太可能嫁给他。早就知道结果,或许谁都不愿意去想吧。靠在他清瘦却坚实的肩膀上,我也不想了。从苏州启程去金陵,刚一上马车太子就来了,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和慕容与相互一抱拳,继而微笑着看向我,我连忙向他点头行礼。这几天身体刚好,一路上歪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殿下和慕容与都骑马走在前头,怕我中暑,太子还派人给我送过几碗酸梅汤,因为知晓他的身份,赶路间隙我也不太敢与太子说话,更不敢再叫他“维清”,倒是他谈笑自若,时不时与我聊几句。第三天,终于到了金陵。不夜金陵。秦淮两岸醉舞笙歌的金陵。按计划我们将在金陵修整两天,出江苏后很难再有繁华如此地的大都市,谁知我们前脚刚进客栈,后脚慕容与就被金陵知府毕恭毕敬地请走了,原来知府大人和江浙两省总督不知从何处听闻户部侍郎来到江南,都城里的官本就难得来一趟,更何况这位还是丞相的公子,二位大人觉得既然身在江南为官,就应该尽地主之谊,必须好好款待这位小贵人!如此一来,真正的大贵人,微服出巡的神龙天子储君反倒被排除在外,异常清闲。因为知府来得突然,我正坐在客栈大厅里,慕容与走的时候犹豫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挥挥手。他一走,我感觉整个人顿时轻松多了,于是回房换上男装打算夜游金陵。
夜幕降临,太子房间里早已掌了灯,如今身份悬殊,我最终也没那个勇气邀请太子一起。客栈离秦淮河不远,这条承载着无数历史,融入几千年文化,也养育着无数江南儿女的河水,正如它的胸襟一样一年又一年脉脉流淌,各朝各代兴起更迭,不变的却是秦淮两岸秀丽但庄重的白墙灰瓦,温婉多情的秦楼楚馆,夜夜霓虹。夜市把头第一家是个卖瓷器的小摊子,我随手拿起一个盘子细细看,老板见了我忽然眼前一亮,“诶,小老弟一瞧就似识货滴银,偶叽个盘子呀,前朝古东,好滴很!”我暗暗发笑,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有人道:“盘子是好盘子,景德镇的好盘子。”手一打滑,手里盘子差点砸在地上摔个粉碎,幸好被另一只手及时拖住,放回摊上:“东西矜贵,公子可要拿稳了。”老板咧嘴向来人呵呵笑:“公子更似识货银,不扯谎,的确似景德镇滴盘子,不蛮二位,古东易碎,不若偶叽个好,要么?”我也望向太子殿下,他随意地束着发,带着满眼笑意,站在金陵夜景中,秦淮河两岸灯火渐远,人声消散,方才那个盘子好像真的落在了地上,砸在我心里,传来清晰又清脆地碎裂声。脑子里似乎有跟弦断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嘴里不由自主地喊道:“小……小四……梁小四……?”我感觉靠着的胸膛温文尔雅,两只胳膊生涩地环住我。曾几何时,好像也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万家灯火中对我笑。可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却让我觉得他异常亲切。这让我无比贪恋太子,抑或是维清的怀抱,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有种感觉,就好像永远失去的东西突然间失而复得。我甚至觉得那个人就是维清,但他是太子,我怎么可能认识太子?更何况,我与维清苏州初见,他亦不认识我。那这个人会是谁呢?哭了一会,耳边渐渐传来嘈杂声,神智也逐渐恢复过来,一旁卖盘子的老板目瞪口呆看着我们,周围行人或驻足观望或指指点点,议论声隐隐传来:“快看!有断袖!”“又瘦又小,是兔儿爷吧!”太子面色微红,见我抬头看他,尴尬地松开手,包容而温和地抿起嘴。我顿感无地自容,迅速挡住脸,拉着他狂奔而去。我俩跑到秦淮河岸边一处僻静之地,弯腰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太子也微微急喘,我发冠跑歪了,在头上左摇右摆乱动,几缕头发顺着额前和两鬓垂下来。半晌,我俩都平复过来,太子不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我,我终于意识到今晚闯了大祸,于是赶在他开口前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殿……殿下恕罪,小人一时糊涂啊殿下!”太子轻轻叹气:“你我本不必如此。”他亲自扶我起来,道:“我曾随父皇去过不少地方,各地官员无不鞍前马后小心翼翼,像这样私访江南,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连母妃都瞒着没知晓。你不要觉得与我一处有压力,虽然你是女子,却一点不输给那些飞扬跋扈的世家公子。在苏州你我初次相识,你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也希望今晚的金陵城里,没有储翎郡主和太子,只有董三公子与维清。你愿意么?”他的语气很真诚,总之从我第一次见到太子便觉得他其实很平易近人,贵气内敛却绝对不容人忽视,太子如此与我说,我也只好小声唤他:“维清……”太子仿佛松了一口气,替我取下发冠,又重新簪好,语气很轻快:“朝中许多官员均由江南贡院选拔而来,金陵最有名之处又当数夫子庙,此两处均在秦淮一岸,不知三公子可否与在下同去?”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抬举,所以顺势抬手一让:“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维清兄请。”夫子庙和江南贡院并不难找,两处几乎堪堪挨在一处,只是金陵虽夜色繁华,但学问清静之地却早已无人再踏入,我二人站在夫子庙门前,双双叹气。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忽然对我们说:“二位公子是想进夫子庙拜见孔夫子吧?”维清道:“不错,只可惜似乎来得晚了。”书生言语谨慎,恭敬却不谄媚地说:“夫子庙每日辰时开门,申时末关门,二位的确晚了些,但拜见夫子也是为来年科举讨个好彩头,在下见二位亦是读书人,所以此事讲究心诚,即便见不到夫子他老人家,在庙门前求一副,或亲笔题一副字,也不算白来一次。”我道:“哦?依公子之言,何处使得?”读书人道:“在下便有一席摊位。”维清诧异:“我见你也是读书人,怎的也要在此处摆摊?”读书人苦笑:“在下家境贫寒,今年首次来金陵赶考,到得早了些,索性识得几个字,还能在庙前赚些盘缠补贴。二位请。”摊子离庙门不远,的确不大,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身后横架上挂着许多样子,有的是单个字,有的是一句成语,还有一首诗或词,字迹竟然颇有风骨。维清连连点头,看着字下署名印,道:“兄台才华不浅,且写得一手好字,今时虽如此,他日必将脱颖而出榜上有名。”书生连连作揖:“公子抬举了。”对于维清的看法我也十分赞同,此人今时今日虽穷困却不潦倒,他日绝非池中之人。想到此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维清说:“维清兄与我行至此处,借孔夫子之名,须得留下墨宝才好,不如就请你写一幅字送给我吧!”他笑得很腼腆,有些犹豫,终于在我渴求的目光攻势下才勉强点头同意。书生闻言,当即开始磨墨,我讨好地铺好宣纸压上镇纸,太子殿下当夜写了两幅共八个字:功成名就。天下第一。我二人沿着金陵的秦淮从头走到尾,今晚不是大节日,河上并没有灯火通明的游船画舫,也没有绚烂漫天的爆竹烟花,但我却觉得很幸福,因为这位未来的天子陛下必将是位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