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变故环生(1 / 1)

层层累叠的雪,漫漫落下,干枯纤细的枝丫在呼啸风雪的摧折下,发出破碎的脆断声,一下连着一下,最终汇集成一串串隐在风声中不太明朗的残响。

或轻盈、或尖利的雪打在马匹上高立之人的睫上,落出一道青灰雪白的羽霜。

这雪夜并非寂静无声,却无端凄寒,雪花扑簌落在毡帐幕布的声音、哒哒的疾蹄声,残枝的沙沙声,最幽惶的莫过于穿打过石壁的风声,又快又急,发出阵阵哭号。

家家户户的毡帐帘门都闭得严实,更有甚,似乎有部民对这等天气早有预料地在内里支起一片更厚实的帷帘。这般恶劣的天气,不会有部民在外活动,若有无知孩童,也会被长辈敦促着早早回归营帐,暂避凌霄锋芒。

偏生风雪之外,更有一种未可知的剑拔弩张之意渲染,风雪有声而急惶幽迫。

夜色的笼罩下,只能依稀见得一个个在地面隆起的矮丘轮廓,荒原中的一切生灵都停止了活动。

惟一人一马,在这阔远的雪荒中,不知疲倦地行进。

过了燕行关,早就没有守卫拦问着什么,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样的雪夜中还要出部落的人,守卫也没有过问些什么。

顾千珏的马匹一路未歇,再往前行进,涉过绥真河便是冀城,届时便是真正迈出了纳挞的势力范围,重返北梁。

他的心情却并没有轻松起来。

若非要形容,就同这在风雪沁淫许久的肢端一样,冰冷麻木,还带着微微的刺痛。

天色已是擦亮,虽眼能了望那迥异于纳挞的山河水色的一角,但真正要跨绥真河恐怕还得些路程。

顾千珏踉跄着下了马,他的手囫囵摸了下马匹的鬃毛,这匹马是彼时乌维衍承籍时太律赏赐与他的,凤锦白,亦是男人赤服锦练绕行属地时候所骑的良驹。

颇得男人喜爱。

带不走他的人,所以只好卑劣地带走爱马。明明口口声声说着不会让男人为难,却还是自私地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只能狼狈离开。

太失败了。

顾千珏牵马慢步走着,以缓解僵直的双腿,一边运转起内息将周身如坠冰窖的寒意驱散不少。

直到身体温暖过来,脑中茫然的思绪才重新回络,交织起新的念头。

莱沁恩,他的确见过她。

那日他与顾铭在初雪化开的溪渠旁盘坐嬉闹时,一道轻盈的身影从山霭雾曦中走来。

少女着凝玉素白的绸衣,从盎然的绿意中缓步而至,她肩与腰之间挽了一条麻灰色长披肩绒裘,却并不显厚重,她的脚步又小又细,身躯也似纤弱不胜风,如轻烟、如迷雾。

“小心。”她离近了方才出声,语调平缓淡然,若要听来,也似她给人的感官般,又轻又细。

她伸出梨白的指节,往下一托,将地上的黑蛇轻轻拢在了掌心。她的肌肤不同与常年好武劳斗的纳挞一般部民的健朗,是一种苍白的颜色,也不似寻常姑娘那般透着嫩生的水莹粉润,只是单单的、纯正的白。

于是当这条黑蛇乖觉地绕在她的指腕间盘憩,墨色的鳞光与这样的白又相衬相悖,彰显出其间极端的离乱。

少女并没有撩眼看他们,只是淡淡点了头,又照常离去了。那黑蛇在她的手腕中摇曳、盘梭,像要坠落,实际仍然牢牢地圈在她的腕骨上,宛如流动着的蛇形手串。

她的确很美,有着不似凡物的、神秘又禁忌的美丽。

以至于至今回想起,那时身旁男人的怔愣,顾千珏仍不能将这当做移情伊始的异样,而是一种寻常的惊艳之态,或是一种并不寻常的,也是他最初想要牵强着找些藉托的理由——可能他用了什么不可知的手段让顾铭无法摆脱。

当时那话是作何意味两人也并未细究,究竟是让二人小心那蛇,还是这黑蛇本就是她所豢养之物,令他人休误伤与它。后来得知这人是族巫的养女,祭祀的继承者。

他们也从族巫的口中得知莱沁恩是个很有天赋的祭司。

任何旁的人也好,倒会叫他彻底死了心,纳挞的女子英武魁实,坚朗活泼不输男儿,自有一番巾帼色彩,倘喜欢这样的人,亦是合该。

偏是这个人。

可阿衍说得那么情真意切,那么决绝,甚至愿意以死来博得这份重新抉择的余地,半分没有受蛊惑的意味,如若不是真心欢喜欢喜,当真是念起千差万落,顾铭曾也是这般应他,欢喜、情愿。

如今的这些情绪都给了旁人。

思及此,那几番纠缠的思绪再一次顿滞,犹疑,彷徨,或者,不甘心。

他怎么会甘心将挚爱拱手让与他人。内心挣扎着要找寻这其中的破绽,与男人对峙时空白的头绪似乎才缓缓归拢,再一次平复下沉涩的心情,重新思考这事的始末。

阿衍说喜欢莱沁恩,他们很早见过她不假,但那之后,几乎日日同他待在一起,又如何有别的机会见她?倘若真的那般早就移情,为何不早早与他提,与他在庙宇小屋的一切便得避过了。

这其中一定有他忽略的什么。

为何偏偏在这天,典庆,祈福,奏哄,刺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顾千珏脑中飞速略过祈祥节这日从晨曦到黄昏落日的经过,细细回忆其中的种种细节与接触人物的一些异样。

那天遇到的人都带着微笑,一副喜气洋溢,只有刺杀的时候阿衍露出了不开心的神情,那也是因为担心他的伤他的伤,骗阿衍肩头伤口裂开的时候,进入毡帐的骨冕似乎有一瞬的蹙眉凝神,他也不高兴?当时还只当是错觉,现下再想来恐怕当有什么别的深意。

如果真如阿衍所说的那样有了旁的心悦之人便也是皆大欢喜,可若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一番骗局,人是他从北梁带来的,徒留他一人在这,与推人入火坑有何区别?

当是要再确认的。

哪怕是要送他红衣鸾驾重迎好女,也要确认,至少他是安全的。就当他食言吧,他不会不情愿放开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便叫他慢慢适应。

在雪中深深浅浅的脚印戛然而止。

风雪依旧没有停止,来时的脚印已然被掩盖,了无痕迹,只往返间多了新的蹄踏覆辙。

仓促的黑影身上重新落上皑皑白雪,由远至近,直到再次回到这枢纽的城关,落拓狂舞的燕行关。

城墙上高立的人影消瘦纤素,漫漫的黑发被风雪卷在风中散乱纷飞,宛如一副绚烂的、惊心动魄的梅棠,骤寒独立,一同她身上的白绸与轻裘。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细,轻而悠扬,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实又似这冷凝的风雪般毫无波澜,却能让顾千珏在这呼号的雪中听得分明。她说:“你不该回来的。”

“六图兰让你来拦我的?”一句答非所问的莫名回复却叫墙头那道身影顿了片刻,极其细微的变化。但顾千珏有意试探依旧将这细节纳入心底。

“骨冕大人并不想你回来,你应当知道。”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墙头闪出鬼魅般的身影,一个个青衣死士,衣襟上是赫喀之轮的符号,骨冕象征意的十二卫。

来了有半数,看来确乎有人不想他回去,不管是哪方的势力,出于怎样的考虑。不过这都不是他关心的,因为他既已决心要回,甚至担心起在属地中男人的安危,交手之间不由得带了些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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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父,阿西达的铁骑将渡伦古泽,我亦知此危急存亡之紧迫,却仍有一事不得禀明不足以安民心!斯亘纳挞语兄长之意试图谋害胞兄,德性有亏,与军行而身不正,其令不从”

“慎言。”端坐在长案之首的太律撩了下眼皮,出言呵止,不怒自威。

“茹娜所言绝非空穴来风。我知事态紧急,此事三言两语道不清楚,若罕父信任,我等亦可率军击敌!待部中安定,自会据证明辨!”六图兰希茹娜眉色凝重,再次抱拳示意,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吾已命尔泰烈奉十箭军队进发,以截敌船,大军随情其后而行。军情虽急,但若确如阿娜所言,军中流言四起绝不利行兵,有何疑虑不妨坦言相商。”乌敕斛于长案首席协右居坐,出言道。

“斯亘如此坦然,当真是衣冠枭獍,行若兽彘!”希茹娜的语气带了些愤慨,似乎在对骨冕残害同胞表现如此平静而十分不平,然再观首座太律神情颇有不悦,她敛了些神色,复开口:“维衍与那北梁人的情谊是斯亘所报,此举焉知不存已欲?阿莱的窥星占祭当是族中最灵验的,星汇齐聚,谶纬革变,维衍的命格便是权贵滔天,直指中位。污他与男子有染,损其品誉,此为一步,将阿莱指配与他,令阿莱再不得继巫祭之位,行窥星之术,此为二步,将维衍的臂膀挚友推置事外,断其助益,此为三步,步步为营,只为巩固其私利!与亲,不仁,与民,不义,枉为冕王。”

“我知这些并不足指摘骨冕。使罕父愿明察,便是可知,斯亘身边的十二卫可全乎?维衍是否早已被圈禁,他身上负了阿莱的黑蛇诡术,那咒源就在骨冕身上,此下战事告急,若是要为其安一个为情所困的由头,等人自戕营中,怕也是无人可知。如此城府算计,只为图谋同胞性命,不可谓不毒辣阴险。”

像是为印证希茹娜的话,很快便有人急急赶来,营帐要事议地,守卫森严,常人不得擅闯。

来人便是鲜奉夫人,她才从乌维衍的属地赶来这边。见到尚不待亲近许的亲子面如纸色倒在血泊中,她的不可谓不揪拧、痛心。

前脚遇了刺杀,后脚另一个孩子来禀报说阿衍与他的北梁友人情谊非同常人,商量将他与阿莱赐婚以逼走那北梁人,接连战事兀起,这厢人在属地又无端险些没命。

无论如何她也是要闯一闯这营帐的。不过守卫见她面色不霁、脚步仓皇,也并不拦她。

十二卫应召而立,确乎只余得六人。

乌敕斛身上的甲胄是太律亲手卸下的,衣襟之下魁伟疏朗的肌理,肩头赫然趴着一条黑蛇的印迹。

“茹娜,你还是这般心急。巴彦五承耶截杀手信被禁足,塔木四承耶勾结叛党以图谋逆,一切从寻回阿衍开始,你就在步步为棋,莱沁恩,吾从未胁迫与她,但吾现在知道,她是你的人。阿衍是吾亲手足,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吾没有理由加害他。只有你,需要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率军出战,想借这个关头博得民心,你又何尝不机关算尽?”

“斯亘才应慎言!我所言皆依凭证,我知你计策被破想要为难发作与我,可茹娜行得端坐得正,没有做过的事情我自不会认。”希茹娜重新望向太律,似是等罕父重新审夺此事。

“阿斛。”太律扶长案站了起来,高头的身形给人无形的威压与严肃,他在等一个解释。

乌敕斛稳坐的身形立了起来,方才站到中庭,扶倚贴额深深的往下拜,旋即半跪了下去。他没有说一句话。

端坐首位的太律纹丝不动,只眼神逐乌敕斛的动作良久,神情有些难以掩饰的失望。

从他未察觉莱沁恩给他下咒源印迹起,他就无从辩驳了。希茹娜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谨慎,从不留下任何可以指向她的证据,现在想来,也许她在更早的时候就筹谋着这些,甚至可能阿衍与顾千珏的事她也更早就知道,于是引他去掘,她早就预料他一定会出手干涉,不论如何都会留这把柄。这般想,那场刺杀恐怕也是她一手策划。

来犯军队是伏萤夫人属国的亲兄长,手握重权的边将,阿西达。不论有没有塔木勾结他的密信,太律也不会派他迎战,但这些却能够让塔木再无翻身的机会。五承耶易怒,那就将阿衍要回来的消息透露出去,引他派人截杀,再搜寻破绽捅给太律,令其禁足。四承耶阴郁,那就将伏萤夫人曾经种种失意与如今族位失势一并挖给他看,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想抓住些什么,所以勾结自己的亲舅舅想要做些什么,谋逆的帽子几乎扣得并不费劲。她的每一步都经过漫长的等待,因果的伏笔,令人无处可逃,人心、人性、关系、情感被她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体魄还是谋略,她的确从来不输男子,当是有想要一争的野心。

用她难能争得的机会去向纳挞的部民证明了她的实力,她有强悍的力量,有守护部落的决心,亦有绝不落任何一位承耶的首领风范。

这一战如亦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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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千珏拖着伤躯踏入乌维衍的属地,那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于是他辗转去了那片陇野的山麓下,莱沁恩早已不在,但这里亦没有他寻的人,他去了主营那尊毡帐,最后所能想到的地方。

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奔波跋涉,风雪洗礼,殊死相搏,他的脸上带着难掩的倦色。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个日夜,却仿佛煎熬了漫长的等待。

再见到这人时,那种无限延伸的怅惘似乎终于得到一个完整的弥补,灵魂深处被放逐的空落缓解,鲜活的心跳,重新搏动着,为四肢注入温热的血液。

他的阿衍乖觉地躺在床上,模样像是睡着了,十分安详。他久久伫立在原地,远远地、深深地凝望。

好半晌,他才走近了,于是得以瞧见男人毫无血色的唇,衾被下被猩红沁染的布条。他伸出僵直的手指,轻轻地拢住男人的发,动作间柔和温良,只有指节的颤抖似乎微微透露出其中心碎。

他的额抵在男人铺散在床上的黑发,透澧水色,一点一滴从眶中渗出,汇聚、震颤,结出一珠琥珀,终是没有落下。他竟是有些想哭。

“阿衍,我带你回去。我们回北梁。”

虚弱的男人在这轻微的动作中缓缓睁开了眼,耳边响起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熟悉嗓音。他有一瞬的恍惚,随后重重阖上眼,似乎不愿见到来人。苍白干结的嘴唇微张,声线抖着,沙哑却坚定的语气:“你走。”

“我们一起走。”顾千珏伸手想要抱男人,又顾及他的伤口,最后只是虚虚想要环住人的姿势。

“你走。”男人摇摇头,精神恹恹,似乎是虚弱疲乏极,气息微弱几许,却强撑着力气推搡身前的人。

“我不走,如果你不跟我一起,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等莱沁恩,等骨冕、六图兰也好,随便这里的什么人,把我抓起来都行。为什么要我离开?阿衍,你在瞒我什么?如果你担心我的安危,如果你还真的在意我,哪怕一点点,可不可以共情一下我的感受,你在我的心里难道就不重要吗?我就没有心不会痛吗,我也一直在担心你。拜托不要再推开我,我一直、一直都很难受,这一路我都在煎熬纠结,我发现我不能接受没有你,我根本放不开手。你要是真的幸福,我愿意忍受,但是我才离开你片刻,你就会把自己搞得到处是伤,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你。跟我走好吗?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谈。跟我走”话到最后几乎染上哀求的音腔。

男人没有答,看起来像是没有听到这番剖心剜腑的话。阖上的眼皮都不曾颤抖分毫,更像安详睡去。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你走吧。”

“好。”顾千珏撑起身子,答得艰涩,他的嘴唇抖动嗫喏,再说不出什么劝的话。

抬脚转身的刹那,床榻上佯作漠不在意的男人才肯纵释出那份失态。

但顾千珏的脚步并未拉远,而是转过头重新靠近了床,他默默为男人拭干眼角的泪,热余凉浸的水珠,这比男人那二字那推开更令他痛心。

他没说话,只是封住了男人的穴道,挪开毡帐后的立橱,那是男人之前告知自己在这挖的备道。无论如何,他都要带他走。

冷稠的白雾笼罩整片土地,雪花落满枝头,漫漫烟色,浩浩长霄,倾汤而下。溪陇深林皆是一片凄迷的、殊途同归的白,天地浑然,银辉刺目。

顾千珏在这茫茫大雪中,一浅一深地走着,他的脚步轻颤却又异常坚定。

狂风卷起的白雪在空中盘旋、飘荡,纷飞乱舞,絮絮坠近发髻,满头疏瑟的白。在雪中行进许久的人,喷出口血雾,在这艰难地抬了抬头,任凭冰冷绵密的雪片湿化进眼眸。

与人交斗时的暗伤已不容他再强撑什么,可他的背上还背着阿衍,他的阿衍。所以他还要走,哪怕是还得走很远的路

他的躯壳已经疲乏倦怠、难以为继,内心却是一种充实的宁静,没有太糟糕的念头被拾起,只莫名忆起一句话: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凌乱蹒跚的步履前,一抹令人心头一悸的身影浮现,隔着朦胧的飞雪,腥冷浅香袭上鼻头。顾千珏顿住脚步,没有说话,单定定望着眼前的人。

“我不是来杀你的。”少女冷轻的声音在雪中飘散。

“我也要走了。只是,你不该带走他的。或者说,你带不走他,他会死。”少女的声音顿了顿,话锋转折际兀自扯开一丝笑,秾丽无比,无端天真地残忍。

“那我就陪他,一起死。”

交错岔别的身影将要重叠,少女开了口:“我有办法救他。”

女人伸出冰冷的指节点上顾千珏的额。“再世之魂,净体功法。所以你几乎不受我诡术的影响。”

顾千珏瞳孔缩了缩,对女人知道的东西表示诧异,但也仅仅一瞬间,纳挞最优秀的女祭司不外乎有这样的本事。

“散气吐息,逆转功法。这个过程你会非常痛苦,而且内力全无,你要继续吗?”女人偏头看他,她的头发如浓黑的绸瀑,漆光顺滑。眼瞳深凝,眸珠有种如同兽类的非比常人的散大。就像她腕上的黑蛇给人的感觉般,诡谲而充满禁忌。

移换诅咒诡术不能离开她的诡域,所以这番几人在绥真河不远的蒙山下落脚。

顾千珏既已信了她的说法,便不再有多的顾虑,倘若这人真想加害他们,完全不用设下这么麻烦的局,他虽以命相拼能存一丝生机,可他带着阿衍且不愿让他受伤,那么就会永远陷入这种被动受钳制的局面。

将全身内息散逸出去,逆转净台心经的功法,浑身的经脉如痉挛扭转般抽痛,顾千珏唇上的血色几乎肉眼可见地撤去,渐渐呈现出一种青灰的紫,原主体内的种种旧毒,没有净台心经的抑制,很快浮溢出来。

冷汗汩汩从额上泌出,盘栖的手脚难以克制地抖动着,几乎维持不住姿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似乎连周围的空气流动都能让阈限以外的皮肤剧烈疼痛。

莱沁恩在旁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拔出乌维衍身上的术根,缓缓引到顾千珏的身上去,同时没入一缕不知源的物什,无人察觉。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他。其实也不算帮,就像是一场考验,只有得到承认的人才有资格打开奖赏的祭盒吧。

这两个人都很蠢,明明彼此那么相爱,心中不曾计较自己的付出,表达的形式却那么的自私。那就让这个过程痛苦一点好了,这样他们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吧。

很快嘴角又扯开一抹笑,依旧是天真的、诡秘的做派,她下意识摩挲腕上的黑蛇。

“诡术一旦离开诡域便不可有人能凭借咒源控制了,有一点,那就是身负诡术之人会承受诅咒,五感渐失,内息散逸,直至神智全无。”

“我知道了。”

女人悠远绵长的声音被拉长着,回荡。

盘坐的人在原地端踞良久,他伸出指节在自己的眼前晃了一下,无人知他是心惊或平静。他只淡淡地从额上按着眶骨摩挲了一番自己的面颊。

至少还没有完全瞎,顾千珏苦涩地想着。不说五感渐失嘛,怎么来这么快,但兴许是旧毒爆发那一时的后遗问题,他也无从得知。

窥觑眼前模糊的身影,他小心地走上前,良久的顿滞,似乎在用这不堪胜继的眼将男人描摹一遍、又一遍。

许久的凝视后,他才伸出手去,从男人的襟中掏出那枚白翎琉印。彼时秘境中陈怀宁答应愿意帮他们一件事,当时未曾想过会有用武之地,如今倒是有事椅求了。

把阿衍带走,将他的伤治好,与陈怀宁而言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

最后再深凝男人一眼,确认周围的禁制没有问题,可以安然等到陈怀宁来找到此,方转头。

他踉跄迈步离开。身形如白茫茫荒原中那点微浅的墨色剪影,愈拉长、愈渐远,潇潇尘雪至落木千山,如此萧瑟、孤独。

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应当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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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他。”黑衣男子下意识握住怀中的刀柄,敛眉冷面,语气却是难以忽视的挫败。或者形容更深刻的,心如死灰的悲伤。

“总能找到的,别说那些丧气话了,不是还有地方没找嘛,他总不能故意打着转避开我们吧,如果他要是存心躲着,那是如何也找不到的。”旁边珈蓝花翎锦服的人好言开解道。

但不知是哪句更加戳心窝子的话,男人终于陷入了沉默,选择一言不发。

陈怀宁只好扬手拍了拍人的肩:“我说大兄弟,你要不想想那位兄台最喜欢的东西?最想要去哪儿?反正就是执念,对,执念的东西,肯定会去看一眼,不怕他躲你,你也能找到的程度。”

要说陈怀宁的嘴里是半句好话都吐不出来,但是主意的出发点尚可拎得出有用的。

顾千珏离开纳挞前说过要去岭南,于是乌维衍伤还没好利索就赶到这边,把一座座山头都快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人。

嫌自己的速度慢,男人几乎是没日没夜提着内息遁着搜寻,每到经脉滞涩剧痛才肯作罢,搜找也极为仔细,不落一处。就这样,好几个日夜都不曾合眼,一开始陈怀宁看他这个疯劲儿也不敢劝,毕竟伤还没好的时候就拦不住。倒是后来陈怀宁实在看不下去才劝了劝,说这么个找法,人还没找到,他先死了。

几乎陷入癫狂的男人仿佛终于是接受了现实,不再那么以那么耗竭性命的方式去寻人。但每次陈怀宁一睁眼的时候人都不在,不知道又上哪寻人去了,气氛这么压抑紧张的,他也不好躲懒,只能陪着找,按他临近崩溃的说法,人还没找着,先把他累死了,骡子也没这么使的。

一连下来,原本翩翩贵气的形象生生变得憔悴不已。

“不行就放火烧山吧,要是山头有人总会逼出来的。”陈怀宁也不敢多抱怨,只能继续搜肠刮肚地想一些便宜的法子。

“他若执意不愿见我呢。”男人几个月来头一回说了长句。“也许人不在这。”

“那会在什么地方,我们去找?”陈怀宁试探性地问出口。

顾铭摇了摇头,复道:“你走吧,回你的贡巫山。若是见到自会知会你,若是找不到,你也无须记挂此事,不必寻我。就此谢过。”

“行。”陈怀宁难得挤出这字,虽然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心思,他才一直追着顾铭出来,但这高强度的工作也不能一直干啊,谁知道这俩人又在玩什么你躲我藏的戏码。从怀里搜刮了一些伤药扔给人,又啰嗦几句养伤的嘱咐,他便脚底抹油开溜了。

修炼已经停了几个月了,他跟着只能瞎转悠,继续在这里混,被师傅发现,他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有再也见不到的念头的呢?阿衍。后来的顾千珏问。

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多一个人找与少一个人没有区别,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也等不到的感觉。也许除了千珏不想见到他以外,兴许也是他根本不了解千珏,所以才会一直在做无用功,男人自暴自弃地想着。

从寻人以来就一直回避的情绪,难得无法抑制通通爆发了出来。

千珏。他对千珏说了那么多忤逆的、忘恩负义的话,哪怕这样,他还会担心他,拼了命去救他。可是为什么救了他还要把他丢给别人,不愿意见他一面。

至少,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罚他或者怎么处置他,他都会认。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求来这个机会呢,男人苦涩地抱住手中的轻鸿刀,开始反复摩挲着上面精雕细琢的花纹,借此平复内心。

纵使自己身不由己,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千珏可能也会厌恶他的自作主张吧,不原谅他也是合该的,这一切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的。

没有对等的关系也可以,做不成伴侣也无妨,那本就是顾铭不敢肖想的东西,他只想护住他的阁主、他的千珏,或者本着他那份丑陋的、卑微的私心,陪在这个人身边,仅此而已。

只要能再见一面,无论要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于寻常人而言,春来夏至,秋盈时节,流光四溢、斑斓多彩的岁月悄然流逝,如同奔涌到海的长河,滚滚不息,永不停歇。在这样的日日夜夜中,只能辙辕向前,拼命在天地间镌刻下几许潦草微末的痕迹。

有人却在心中下了一场又一场潮湿的雨。

苦凉山,是岭西以南最壮美的绵山之一,它的脊峰耸立,重峦叠嶂之间满布灵岩秀郁,生灵繁多。

顾铭前后寻过霄月阁、蛊毒宗,凡他能想到与阁主恩怨纠葛的地方,甚至他们去秘境的一路都寻了个遍,无果。

江湖上没有这人的半点踪迹,就像此人凭空消失了般。可顾铭坚信他一定在这个世界的一隅,只是不愿见他,九州十八郡,天地版图如此辽阔巨大,茫茫人海中他如何才能见到那个不愿意见他的人呢。

他想不出来。

于是他回到岭南,在苦凉山下筑起了木屋,他跟着山脚的居民学种菜,在屋外筑起篱笆,屋后植上果树。就像当初千珏同他形容的、追求的生活那样,一件件都牢记于心,一点点描摹记忆中的规划去做,在这里生根落脚,活得像一个普通的劳作的百姓。

他只能等。

等千珏曾经许他想拥有的生活,他的念想会引得他来瞧上一眼,哪怕一眼,就足够了。他甚至不敢去想,可能人在他去外地的时候已经来过了,或是,永远都不会来了。

最坏的时候,他想过自裁,想过要了结这种痛苦。可他的命是阁主再一次给他的,他不敢再轻率定夺。

于是只能煎着、熬着。

等屋外圈笼下的兔子长得丰盈,一张张柔软的皮毛能鞣制出又长又厚的裘肩;等篱笆里的菜叶从不善经营的枯黄长得茁壮,曾风餐露宿、不善庖厨的人几乎要精通食养自己的技艺。等院前院后亲手所植的果树花摇满馨、瓜熟蒂落,将那花与果都悉数作酿,埋入土里;等疏朗的面容沧桑皲熟,从隐居的侠客变成毫不违和的猎户;等春去秋来,叶发枝折,你问他想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在等。

安静地,漫无目的,经年累月的等待。

无聊的日子也并不会被劳作随意打发,这个普通的苦凉山偏隅一角的地带,他仍会很寻常地巡山,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找什么,也不会有人那样想,因为这人总拎着猎物走出山林或是送出山野中疯玩瞎跑而迷失的孩童。

他总是很沉默,一言不发,似乎从来没与人交流过,哪怕有调皮的孩童不经意间寻摸到他的小木屋捣乱,他也从不在意,他似乎从来不会生气。

起先有人好奇这个看着算好人的山中‘猎户’,欲窥探一二,探索久了只觉无趣,兴许是个哑巴而且是一个很怪的哑巴,探讨的话头定会有人顺着补充。

就像一本尘灰掩重的封籍,愈要得到宝一般去挖探,愈是只能留下这种悚然的印象了他像是一本古老的、陈旧得足够的物件,叫旁人瞧不清内里有什么,因为当人碰到这扉页时,再也翻拨不开什么,只有经年下风化的、破碎的青灰捻落一手。

旁人印象中的哑巴猎户,在这一天开了口。

许是太久没有说过话,他的语词摩擦砥砺之间只能发出怪异的音节,乍一听兴许会叫人吓一跳。那声音似乎凄厉亢远,但又仅仅平静诡异得如同枯瘪的树皮划擦的响动,沙哑难以入耳。

他说:“别不要我。”

这天是第二年的开春,缀在枝头绿芽的露水可以莹莹青荣,篱笆内翻得匀实的细壤中会结出翠生荼丽的茎丫。惟春深处,掩在玉兰枝下萧索的眉宇,几近聚全,这世间一眼万年的沧桑。

他的眉眼几乎要盛不住这样的哀伤,所以坠落,所以扭曲着抽动,从眶中挤出一串流淌的、具象的溃决。

他的喜悦昙花一现,乍暖还寒。

那被稀薄暖阳点燃的枯碎灰烬依旧潮湿,依旧淅淅沥沥地下雨。他以为他的渴望与求全,能让他撑抵忍受一切难堪的失态,他在脑中预演了无数次的重逢,独独没有想过这种形式。

“你是这里的山民?”榷瘦的身形掩在伽蓝长衫下,拢在袖中的骨肉都单薄得空荡,来人的眼前,裹着一块厚厚的方布,被随意地缠结在后梢。

他这打扮似乎是瞧不见东西的,因而对刚才的响动有些莫名,侧过头想要仔细捕捉什么。

“顾千珏。”还是那样喑哑怪异的腔调,就像从喉头生生擦出的字符,令人难辨其中的情绪。那是男人平生第一回唤他全部的字。

“嗯?嗯,我就在这里随便走走,不会打扰到你吧。”来人有些无意识地疑问,实际上他已经接收不到更多旁的声音,那些连字成串的语句都只化作模糊一片的画面,嘴唇张合的细微,倘使他能够看见的话。

他当然没想过与人真切交流什么,只是单说着自己的诉求,往往也不会有引得更多的探求,旁人见自己的装扮也知上一二分难处。

这山民不同。

他拉住了自己的腕,掌心粗砺的茧抵磨苍白的肌理,热意滚烫。

顾千珏被这动作惊到,想要抽回手,但如何也挣不开。他有些恼意,记忆中从没被人如此冒犯。

但拉住他的人没有说话,他的耳边连模糊得无可辨识的音节也没有,沉默得寂静。

他的内心陡然升起莫大的恐慌。

不知过了多久。

“阿衍?是你嘛”

“是。”

依旧嘶哑怪异的声音,落在顾千珏耳中,他只能通过这简短的音节去辩得模糊的回应,他听不进,但内心已然有了明确的答案。

惊春的雨总有挥不去的绵密情长,柔柔地落下,点在脸颊,颇有顾惜的爱抚。

一点一滴,而后方下密了,沾湿薄薄长衫。

蒙蒙的雨丝吹进小院中苔痕斑驳的水缸,泛出圈圈点点。玉兰芯中含春泪,芭蕉檐下挂蓑衣,雨把昏灰的天下得亮了,在天地中洒下一碧如洗、无边无际的春华。

烟雨斜阳,山色空朦。

这场春雨似一场空前绝后的久旱甘霖,将这天地间贪婪索取的任何都要熨帖地灌满。

万物生灵都在等一场雨,只有这其中一具,他在等一个人。

他等来了。

良久的默。

那人立在雨中,说:“阿衍,别难过。”

要一个感知崩坏的人如何通晓一个沈密寡言之人的心呢。实际,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解释与猜疑,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罕见的信任,全心全意的默契。

有时候这样的默契能维持太多安抚现状的表里,有时候却是成了极端残忍的凌迟。

顾千珏听力几丧失不见,于是男人更加缄默,大多是平静地听人顾自的语言,像说不尽,又像太想要说尽什么。

他就这样平静地生活在男人筑起的木屋中,无法防备地被发觉,他除了看不见听不见,也嗅不出,尝不了滋味。

还有无法聚沉的内息。

那日男人捏住他的手腕握了很久,用力难得失控。也许他在不断地试探着注入自己的内息,然后去发现这个令人崩溃的事实,再去接受。

也许男人心头在想他该要如何开解自己呢,一个武学奇才彻底沦为孱弱的、行将就木的废人。其实顾千珏早不在乎了,可在感觉那力道几乎折碎腕骨,他开了口:“没事的,都过去了。”

男人也破天荒出声:“去贡巫山,找陈怀宁。”

顾千珏的耳边响起了嘈杂的异响,他听不清男人说什么,只能知道他在说着话,他心中了然。契合的答复让人错觉他也许耳清目明。

他摇摇头说着:“没用的。”

似乎是觉察氛围过于凝重,他又絮叨着说话:“其实不难受的,现在是弱了一点了,对吧。”

“怎么说呢,我想我应当不来的,但是我忍不住,我想过可能会见到你,也可能不会,我就是想来看看如果可以只是想再见见你。我不害怕的,阿衍,你也不要害怕。”

顾千珏的身子愈发孱弱,单是淋的一场春雨便叫他吃尽了苦楚,时有庆幸尝不到这浑黑汤药的滋味,无论几盅下肚,都徒余前赴后继的无用之感。

他是知晓的,他没有阻止男人这些无用功,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的那些话,他说我不害怕,阿衍你也不要害怕,是那么的自私。

这令人备受折磨、辗转不安的天色并没有持续太久。

如果顾千珏感官尚完好,他一定可以看到苦凉山的春,和煦浅阳,潺潺清溪,漫山遍野的葱茏芬芳。看到阿衍亲手筑的木屋,每一片瓦,每一寸木,都打磨得光滑。

在这精心雕刻的小屋里,只有满室干涸的、馥郁的药味,徒劳地、竭力地想要勾住不断流逝的生命。

缠绵塌上的人太瘦了,他塌陷进油光的裘绒里,他的身上豪无血色,是一种惨白的青灰。他的脚掌很修长,不需要绷紧也能轻易露出一根根分明的筋骨,脚踝高高隆起,胫骨也锋利得像一条笔直的线。

他安静地蜷缩在高大的、可靠的爱人怀里,如一只被雨打湿的狼狈全然的乳燕,瘦弱可怜,嘴角却擒着返璞归真的笑。

弥留之际,他还在絮说着,身体的状况实在太差,每说一句话他似乎都要重重喘息好久才能缓过来,所以这些不算长的话,他说了很久、很久。

他说。

“阿衍,我教你的东西你总是学得很快,你是一个很机敏的人霜月一定教会了你生死,你知道的这很平常,你应当习惯这次也是一样的,很寻常。”

“人的一生有那么长,我愿意扶持你走可有时候偏命运不巧、天道不公也好只愿分给我那么零星的时候陪你走一阵但实质上你会慢慢不再依赖我”他顿了太久,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男人握着他的掌腹,只不断摩挲他温热的手,一言不发。

“你会找到属于你的江湖,你会遇到更多同样生动的人,重新教你爱人是一种能力,你是完整的你。”说话的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唇角勾起。

最后的最后,他说:“我不痛的我不痛,阿衍。”

玉兰绽盛,香萦满园。

这日,春烬,雨停。

会饶城,琼楼玉筑,曲堂笙乐。

“诶你们最近听说了吗?霄月阁的那位阁主要结亲了。”八方角桌一方的人颇好信地开了口。

“这,金衣华裳,宴设十城,如此声势浩大的姻喜,恐怕方圆百里兆陵州内无人不知吧。”旁的人添声道。

“真不知是哪家姑娘有这福分,想来莫作倾城之姿也当是富甲一方。”对角端坐之人,赶着附道。

提起话头的人掖了掖手中的软帕,掩着嘴角,面上神色变幻。这人摇了摇头,压低了声:“内信儿,要迎的不是位姑娘。”

此话一出,桌案上的人一时面面相觑,顾视无言。

“这不是姑娘?难不成是个男的。”

“男子还要作足了面头这般,也不怕倒了自家门楣,这番腌臜事也当要遮一遮羞的,怎生如此”

“江湖人士不拘小节,如何作风倒也不是我等随意置喙的。”身旁的人言辞之间斟酌着,隐晦提点先前‘口出狂言’之人,按霄月阁的势力,也不是谁人轻易得罪得起的。

“权势之间,哪见几分真情,兴许也是情势所迫。”席上有人出声分析。

纷纷议论半晌,方有人质疑:“你这信儿可靠吗?”

那人虽提了话头却也机敏不愿透露更多,只道:“是与不是,妹妹及宴时便知分晓。”

“投掷千金求得此姻,倒也不似面上功夫,是真情流露也无妨,人生在世得一称心爱侣即是万全,男子或是女子,又何须计较呢?”

“正结男子,倒叫旁的妾奴留存血脉?此举不妥。”

“又怎知那阁主不是只好南风?”

“后继无人承业,香火缘断,此更大不肖之举。”

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揣测议论。

“好了,我们来此也不是为这事,莫要再议这些秘事了,此地也闲杂颇多,泄出去倒叫人拿捏住什么。”嬉闹了好一阵,席首主事的人警止道。

她们来是为了与箩衣坊的掌事谈花螺钿衣的供产,主事的夫家是兆陵州有名的游商,座下皆是渔舟行当下的东家各自的亲眷。

缘箩衣坊这朝奉是个女子,所以便遣了各自家中能说会道的眷属,此来拉进些关系,方宜洽谈。

酒楼雅房内,协商的话语总被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了。

主事人饶是有些心急也无可奈何,待座下四散了去,她本遣了贴身丫鬟去送送那掌事,方又止住,自己跟了上去相送,便是想在其中继续斡旋一番。

介绍还是商论的话语一并被清冷的声音打断,那掌事只无端问了句:“夫人觉得这花螺钿衣的受众何与?”

“自是华贵无两,雅致风情之人青睐。”

“男女皆可?”

“衣装马鞍,买卖随心,何囿于此。”

“那依夫人而言,姻缘呢。”

主事人愣了片刻,似是在斟酌着语句,大抵是深思熟虑后由心而发,出口倒是真挚的语气:“依我拙见,衣也好,人也罢,都应当追循本心。”

锦枳闻言莞尔:“如此,我愿与夫人合作。”

“夫人机敏聪慧,不妄议是非,先前尔等在雅房内的话,我也一并闻之,实不相瞒,那霄月阁阁主乃是我侍奉的旧主,与我助义良多,无此主亦无箩衣坊今日。言商以外,夫人肺腑诚挚亦为我动容之。”

“不过,我向来爱憎分明,雅房内有几位东家眷属我不喜,也不愿与这些浅薄之人交涉往来。锦枳欣赏夫人,便与夫人多言几句,尊夫涉猎行当与霄月阁分堂下设产业多有纠葛,岐王韬光养晦之际为何多留兆陵,新皇继位后霄月阁方呈此如日中天之势,其中之辛秘想来不由我再过提点,如何取舍,夫人自当有定夺。”

词句中间,主事女子已体味出其中深意,面色当下白了几分,不待喏应,那箩衣司朝奉已拉上帘门,驾车远去。

这厢落了帘幕,贴身侍女便巧迎上来:“大主司真要应下这事来?”

“自是要应的,兆陵这方的商贾之流,以周氏为拱,霄月阁势深不假,但若总借岐王之裨,恐时有远水难解近渴。况那夫人也不是个愚钝之人,这番共事,我们也能颇有收益。小桃,这权势倾轧间的门道还多着,我这叫以退为进,你呀学着点。”

马车中的锦枳与自己贴心的侍女闲谈之中才显露几分轻快活泼。

虽话中有术,但其言不假。锦枳乃是曾经侍奉霄月阁主的四大侍女之一,由于重漪那事受了些牵连,因她极善女红,被安置在织造堂,也称得上物尽其用。

不过她志意不在此,她想要建立自己的纺造司属,几乎等同于叛主的念想,却被宽容的允了,甚至还得到了一笔另起炉灶的补济。

因此她对这旧主自是心中感念,毫不作假的。

只是那席间提及的事恐是等宴时便见得分晓罢。

————————————

戌辰年八月廿三,宜嫁娶。

以兆陵为中心的十城开外,凡霄月阁司属域内,皆外设宴席,宾请城中正义侠士与仁善商贾。阁中专执周济利民的栖和堂亦外设门厅,助扶城中鳏寡孤独。

流水宴席大摆三日,其盛况空前,其尊荣绝后。

但问与民者,莫有不称道也。

外城参宴多闹个喜庆,而内城的这场婚典却办得极为低调。兆陵城中得知消息的人确乎不少,能受邀参宴的人凤毛麟角,更莫说径直观礼。

锦枳按身份地位本也排不上号,但婚典主角身着的嫁衣乃出自她手,呕心沥血、殆精竭力,如此倒也便宜她讨个巧头硬挤来这内宴中来。

霄月阁,殿庭中。

斗角蜿蜒挂着精雕琅漆的火红灯笼,门檐牌头入目皆是艳丽夺目的红绸,光芒万丈,韶华流转。

院中错落植立的白胡枝子开得正灿烂。席中宾客谈笑,热闹非凡。

迎送的队伍敲打着从正厅来,撩眼望见的却不似寻常嫁亲镶饰繁华的马车。

见得溜光水滑的高大骢马,粉饰琢刻精贵无两,只那马匹上立着的,却是十足十的男子。

一袭红衣,青丝漫舞,赤浪翻飞,风姿蛟然。

翡珠银鞍饰头的快马,行至中庭铺设开的红锦地绸,方放缓了速度。宴席上的宾客眼中囫囵略过一片光泽,那是驾马之人红衣钿螺暗纹映射的色彩。

本来风光极致的出场,被下马的一个趔趄弄得些许破功,相熟的宾客哄然笑出声。

男子的耳根从后方瞧去也约莫染上这火红的色彩,有些手足无措地扶住马鞍站稳身形。

矗立在顶堂中央的人也隐隐勾起唇角,他微微启唇,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有离得近了的男人看见了那口型,对面的人同他说:‘阿衍,别紧张。’

再度望向那人之际,眼中的痴迷与深情依旧未熄灭半分。

今日的千珏也格外好看,那是一种他无法形容的美。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绯霞金纹底锦绣的红装,羽冠绫帛,玉络流苏压襟的坠子,整齐地挂衬在敞领两边,虹色叠裙上掐出劲实腰身的镶黄掐丝带流光溢彩,这明丽繁琐的婚服并没有夺了风头,相反,这抹胭色将这质华无双之人衬得唇红齿白,美艳异常。

那是一个强大到世人会忽略他容颜的人,此刻与他襟袍相彰,着一色、行一礼。

男人恍然大梦,心中总有窃窃,仿佛下一秒这个场景就会顷刻消散作幻影。

只有时下,衣襟交叠之中,隐在袖中握得他有些生疼的炽热手掌传来不断的实感,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树冠叶梢在微风中沙沙响动,吹下一抹又一抹浓重的、韵味深沉的馨香,一片片小巧金黄的木樨花打着旋、翩跹鸿蝶般落入庭院中,洒进两人的衣袍、发丝。

乌维衍的心头涌上一阵意味不明的酸涩,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像是惊惶之后的平和,犹有惊雷处宁静,以致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忘掉此时心悸眩晕的感觉。

凝眸梦回,都是他心尖之人低眉浅笑的容颜。

于秋盛灿烂,晴方潋滟。

两个男子如此郑重的婚典约莫也是北梁开国的头一个,无迹可依,顾千珏则是仪式从简,设列从奢,旁的不说,总归是给他那总心有惴惴的爱人一个安稳着落之感。

因此省去很多繁文缛节,两人举行完仪式便大方在席位中落座,同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时主客尽欢。

主桌坐的不是什么心腹或是尊贵之人,而是于他俩而言,助益良多之人。

这之中又属陈怀宁话密,几盏厚酿下肚,便要发一通这满腹牢骚,席中众人喝得尽兴,听个意趣,也并未止住他滔滔不绝的说道。

顾千珏是念在确乎是欠下这小子许多恩情,难得不扫兴打断,乌维衍则是无从拦起。

其间的厥词让旁桌的骨冕的脸色一黑,碍于情势不便当场发作,这尚姑且是听项纶委婉译出后的结果。

锦枳坐不上主桌,但尚可挑一个就近的席位落座,好巧不巧赶在陈怀宁背侧的席位,因此约莫也是把这几乎可以写作话本的情感纠葛听了个全乎。

虽然见到与阁主成婚那人是影七,不免震惊。不过对旧主的那些担忧,实是在见到两人自然流露的浓情蜜意便散去大半,只余几许好奇,现下从陈怀宁口中,算是填了这心思。

阁主之前中情毒的事,这个她倒是知道,是影七解的毒,彼时因为此事,阁中意图分裂的势力总搅动风雨,给影七难堪,也许就是从那时起,阁主行事便愈发一意孤行。

这般来想,自己珍重的爱人被如此对待,恐难维持寻常情态。

之后是阁主说要出去历练,留书一封还把办事的私印换作十三联印,当时各十三堂主也没太当回事,虽有怪异往日随性而为的阁主如今倒郑重其事起来,随意寻摸一阵周围地界,不过后来又见蛊毒宗宗主底下势力来传,说是瞧人似是偷偷溜去玄渊秘境了,至此更无人卯了劲头去寻,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因平日阁主也耐不下性子处理什么机务,时有找个由头出去躲懒练功去,建阁最初起势本就是借阁主的凌霄武功以成,由此文达要事也不多苛求他什么了,不荒废武功也是好的。

哪成想这一去竟是真存了撂挑子不干的心思,拉着自己的小影卫彻底跑路了,等阁中一干人等反应过来,已是找不见人影。

那会儿两人便是去了纳挞,旁的人倒要感叹句影七大抵是好命,只是叫阁主瞧上眼了便可随意坏了阁中规矩,寻起亲缘来。

不过却是不全为此,影七是不愿意去寻什么亲缘的。鲜奉夫人的手信两人也并未全乎信得待去到那地,见到乌敕斛才信了几分。

此事关乎社稷,新皇继位不过几载,根基仍有不稳,镇城之间的他国密探的暴露,顾千珏领了密令去纳挞查探,其与北梁朝内何方势力纠缠。因国势不稳,朝局之间自是安稳以养民生得当,由此密令有言如无异状,主招和。

而后的查探之中,确信纳挞族内并无举国入侵之意,也未觉与朝中何种势力纠葛,先前的朝属系贡却难免叫两国之间情谊可危。

起自私情,或是因着属地部民那淳朴的善待也罢,顾千珏难得谏言,观纳挞蔬果繁茂、珠翡靡靡,以商易政,可享几世互利无忧。

其间细节,锦枳自是不知,只能窥得这结果,政改一出,北梁朝属体系转变为商贸互通,市凡街巷,易物丰呈。

陈怀宁所述部分便补全了另一视角。他先与秘境中见到二人,影七与他算得救命之恩,由此欠下情来。没曾想险些还不上这恩,自苦凉山一别,再见二人竟是一死、一魂灭。

如今宴上形容那场景仍心有戚戚。

顾千珏不愿再揭阿衍伤疤,几番岔口倒是盖过去此事。

陈怀宁只好往后说着,他劝乌维衍把‘尸体’葬了,男人不肯,于是陈怀宁就说把人带回贡巫山制成傀儡,或者用药汤浸泡,可以保证肉身不腐,男人猩红的眼睛好似几个日夜双目未合就那样直戚戚盯着他,陈怀宁那一瞬间不怀疑男人对他起了杀心。

说来说去,陈怀宁那一根筋的脑中才咂么出来,男人想留住的,哪怕只是躯壳,也要完好无缺。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当时秘境中那棺椁确乎有这作用,这消息还得益于陈怀宁拓印回去叫他师傅研出的古文。

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罢了,陈怀宁思忆着。

那棺椁以寒鸦山玉棺雕筑,确乎可令抱散真人的尸首不腐,却也藏匿着一位千万年前欲窃取真人不朽之身的邪修。抱散真人的师门对他宠爱重视,在棺椁上下了种种禁制,为的就是防止起尸和其他的异变。邪修想要通过自身功法移魂接命也难如登天。

维持棺椁的阵法运转,灵力从青藤茧、静水潭、沙石崖三处起蓄。机缘之人得到境源,墓府大阵得以开启,以陈怀宁的蚀丹玑方得掠过禁制开启玉棺,也幸得顾千珏未曾将指尖血滴上棺眼,倘若那般,恐那邪修便得抛弃被困千年却不能为己用的尸首,转而将寄夺了他的魂身。

总之想起来也是后怕不已的情形,陈怀宁如此叙说。

闻陈怀宁啰嗦的话语,男人抓住了其中他想要的部分,寒鸦山石可保肉身永驻。

秘境早已坍缩,寒鸦山石不会再有。闻灵诀门门主有一云晶床,可温养肉躯,延年益寿。

灵诀门禁地如何九死一生取得宝物,无人可知,陈怀宁只知道男人浑身浴血带回来了那云晶床。男人怕温养不好千珏的躯体,所以在贡巫山求陈怀宁照抚。

直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然认知到顾千珏已经死了的事实,包括顾铭,陈怀宁十分确信。

在那个女人到来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确乎男人是疯了。

也是后来陈怀宁才得知,男人平静隐忍下的癫狂,无法接受爱人已逝,去解忧宫求得黄粱一梦编织幻境,在幻境中沉睡不醒,智识受创,清醒后常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梦。

那段时间陈怀宁觉得男人似乎正常了些,少了几分先前行尸走肉的悚然。现下回想,在幻境中被自己欺瞒过去,醒来之后又要再一次面对爱人的死去这一事实,男人兴许那时就疯了。

陈怀宁想过开解男人,但知道自己嘴笨,况语言太过苍白无法真切安抚到什么。他曾说过那句:“要不你就陪他去了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不准殉,我不可以,我没有资格,是我犯了很多错,他不要我了,所以要我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要等多久,但是应该是我要承受的,这是我的惩罚。”

陈怀宁才在这言语中体会到如此偏执的崩溃、绝望。于男人而言,独活确乎是一种不亚于凌迟的酷刑,一种难捱的赎罪。

转机是,很寻常的一天,那个黑袍兜衣覆面的女子找上门来,说可以让顾千珏提前醒过来。

提前醒过来,多么陌生的语句,几乎打碎了他们先前全部的认知,值得一提的好消息是,顾千珏似乎没有死。

这人便是莱沁恩。

她说明来意。她要乌维衍用沧海珠之力去救一个人,希茹娜。

这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莱沁恩难得解释:“为权势所趋之人,终其为权势所折。她当年救我一命,此为因,我而后还报之,此为果。我抗命救下你们,大势得去,此为因,协恩以图报,此为果。因果轮转,报应终须,这是长天法则。”

乌维衍并不在意这背后的因果,他只知道,他的千珏没有死,这就够了。

当然这后面嘛,也就是现下的呈现的情形了。顾千珏被江湖弟兄怒捉回去继续干苦力,好吧,看来这阁主之位不是那么好推脱的。阁中势力也被整顿一治。

而后政令推行,两国交好,阿衍的身份也不再敏感,幻境所受的创伤也在爱人的耐心呵养下好转。一切尘埃落定,在顾千珏的迫不及待下,挑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举行了这场盛冠满城的婚礼。

避重就轻,一言蔽之,尽管时有两位题中人打断陈怀宁其间揭底的一些话,这个波折的种种经过在他的口中,姑且得以尚不完整地还原。

席中众人唏嘘不已。

惟话头中历经万苦的两人沉默相视,浅然一笑。

不过祸终于福,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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