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因为腹中有瘕而伏地,两眼茫然。
他看了,一夜一夜睡不着,于暗昧中听到云梦涨水,原来是亡者坠湖——楚王入幻觉,吓到宫人。他们合力唤醒他,给他一些凉湖水。
楚王湿两鬓,眼底有艳光,很怅然。
年恤抓他衣袖:“楚王殿下,会过去的。”
德人来了,医师来了,上下齐心,终于在天气转冷前去病。楚人佩戴谷食、上宫献舞时,楚王已经昏睡。
君主毕竟是少年,有些力不从心。年恤让人下去,等楚王醒,自己给他跳一段。
楚王直笑:“好了,省中书信呢。”年恤不给:“身体不好,不能劳累,过几天再读吧。”却被他说:“怎能轻待家人。”
后梁帝在第一,亲切地讲述小兽如何进食,燕王在第二,第叁是赵王和王妃,往后还有许多宗室子女……楚王披件单衣,一束一束简看,看完了,叫年恤:“你来。”
年恤正欣赏他:我君殿下,穿锦佩玉,黑发像黑羽,肤色像旱云,上古神君有肉身,一定如他。
楚王叫年恤,问年恤,年恤全然听不见。
“最小的孩子还是没有来信?”
“什么?”终于,年恤回神,“哦,文鸢公主,没,没来。”
楚王不能出国,一切外事,都凭省中书,发书者有时是皇帝,有时是叁公,偶尔为宗室子,不变的是楚相肖不阿。肖不阿人在皇城,任在楚国,楚王当他作老师,常在书信中表达对他的想念,过后就能得到有汗渍的回信——肖相是个真诚的人。
“殿下最小的妹妹不是郿弋主,而是文鸢主,”某次,肖不阿在书中说,“殿下那次入省,文鸢主不来迎接,是她不便迎接。”
楚王没读出他话中有话,只是担心:“不便?她怎么了……”
从此,楚王每上书,都要问候幼妹。虽然没见过面,单从他人的零星话语,猜出这女孩的性格。
“我问父皇,文鸢最爱吃什么,他说不出,似乎很难问到她的话;我又托肖相替我传个信,肖相说传到她宫里了,唉,却没见她的回信。”楚王笑眯眯的。
年恤好奇:“既如此,我君笑什么呢,这是好事吗。”
楚王抚平帛:“小妹内秀,不知为何,我觉得可爱呢。”他开始绘画,为省中画黄杨,另给他小妹带一幅花果图:沙棠、柑橘、山茶、筳竹……明色的画,蕴有楚王的好愿望,希望小妹开朗,另外,情愿的话,和长她八岁的亲人说说话。一众宫人都羡慕,年恤甚至有些嫉妒:“诸位请看,为长兄的人,就会变成殿下这样。”
楚王默然微笑,未来几天还自称长兄。大家这才见出国王的真心,没了羡慕嫉妒,复为纯净的楚人,一齐祝公主好。
公主没什么变化,这次还是不回信。为长兄的人本来疲惫,这时埋头。年恤为他按肩,偷偷看他,竟看到楚王抿嘴。
“殿下?”
“怪我,我唯一一次入省,却没想到问候她,所以她不亲近我。”
“殿下可是后梁元子,殿下这样说自己!人都说你是国朝的明月,人都说,都说你世无出的风采。”
楚王嗤地笑,让他不要再说:“明月如何,世无出如何,在亲小妹处失格,我有什么脸面夸耀自己,”他捉起兔聿,回信之后,开始考虑文鸢,“好久没有为她绘画了,恰好这次平除疾病,是好事,想想为她画什么。”
他彻夜想,不停有人来出主意。
“画黄杨吧,百里黄杨最有声名。”
“画云梦,楚国以外,无处有梦。”
“画殿下自己吧,”年恤捧一面镜,“文鸢公主没见过殿下,难道我们也没见过?殿下照样子画,不久就能得到公主的回信。”
楚王别过镜子:“年恤,你想什么,文鸢是我小妹。”
他画些吉祥的、美的,又搁置,通宵以后,画了老花兔,把笔卷入帛中。幕人钩起幕,看王使者取画走,有些犹豫:“殿下为何要画死物?”楚王也说不出,只有一点领悟:对亲人,似乎不用每时每刻都说好。
月末,省中回信。楚王照例一束一束看,还是没有文鸢书。
年恤低声埋怨:“早说了画殿下自己。”楚王摇头,又认错:“文鸢还小,不该写得那样沉重,是我不对,她彻底不愿理我了。”
文鸢小妹安好。兄长不得安好,楚国有大事,这方生病,那方有疾,兄长实在担心,所以几月不曾书信,提笔也不知写什么、画什么,最终还是用间色描出花兔送你。
花兔老了,到了寿命,成了鬼,却比很多殒命的人要强。为叁才之灵的人,看看它们,真不要忘记敬畏,与其设想无极,还是感谢父母赐命,过好每一天。
你说呢,文鸢,顺便这只兔聿,你们是叫兔毛笔吧,你也收下,兄长知道你能读写,下次再给你找好东西。你要是觉得兄长啰嗦,不收也行,可以回兄长一句“真是厌烦哪”……
楚王想起自己写了什么,说声:“唉。”取了肖不阿的回信掩面。
大段的相国上楚王书之后,有少女留下的小字。
“王兄安好。花兔真可怜,现在世上只有王兄和我记得它了。我收下聿,也收下王兄的教导,我一句‘厌烦’都没有说过,王兄往后也多啰嗦,非是,我玩笑的。还有,我能读写,还能画,第一幅画就是王兄,所有人都说,王兄容颜如梦,我尽力了,不知像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