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池泥,我怎么养鱼苗?”对皇帝,他如是说,回头恶狠狠地下令,“谁改造樱池,抓去造城墙吧。”
有舒寻音的庇护,贺子朝自然没有去造城墙,但也被夺了百斛的俸禄,并罚到樱池叁月,将这片水池宫殿改回从前。
世代家训“向清不向浊”,作为平陵官子弟的子朝,不肯听话,在班犀殿受罚,也不过是打扫宫殿,洁净坐具,一月过去,什么也不改。
治园囿的某官,主小苑的某丞,平常与贺子朝同事,这时纷纷来劝:“子朝,这回你低头,下次离这类事远些。”贺子朝不听,将人送出,突然看到文鸢。
他大惊诧:公主栓了脚伏在地上。
子朝立刻要去。
叁四只手拉他:“水里是赵王身边的阘茸,赵王与公主一宫所出,或许让下人教训妹妹,这是皇家事、人伦事,子朝不能管。”
“教训小辈,正序人伦,就要将公主拴在地上?”贺子朝此身典雅,难得发怒,“诸位是畏惧赵王,还是愚蠢。”他去了,有人在后面跌足:“子朝你,你还在受罚呢……”
怕文鸢失去自尊,贺子朝先用外衣覆她的脸,这才解她双脚。
衣中传出低声:“贺大人,其实我们在玩,并没有事。”
“什么?”贺子朝手上一轻。
文鸢得了自由,披着外衣逃走,又将衣服折好送回来:“多谢你,贺大人,上次也是,这次也……”她身后有起飞的鸟。而她落寞。贺子朝说不出什么,收好衣服,尽到臣下的礼仪,目送她离去,之后以妨碍治园的罪名,请重罚阘茸。
●桃叶阘茸受委屈,向赵王告状:“文鸢公主有了倚仗的人,最近气焰嚣张。”
赵王在筹备小玫的生日,没精力管别的。但阘茸煽风点火,把他说恼了,他先鞭打阘茸,再去找文鸢,刚到门前,又折返。
和夫人在里面。
和夫人贵女出身,看文鸢,总像在看灵飞美人,有诸多不满。
皇帝放这位孤雏在自己宫中时,夫人曾一再拒绝,但人来了,就不能辱没宫门——和夫人从小事教起,严厉之至,令亲儿赵王都畏惧。
这次她教文鸢识别五谷草木,声音很大。不但赵王被吓退,连宫人都借口而去。文鸢才认完一类,偌大的宫殿只剩她与夫人。
“记住了吗,不是我皇家桑田的麦,如这种,如那边的穬麦,只能拿去喂马,”和夫人以手扣案,“上次宫宴,燕王胡闹,给你塞粗谷,你为什么要接?”
“他说不接,就不让我回宫。”文鸢低头。
“那之后,我让你洗十次手,你说应不应该?你要是长了疥癣,我会让内侍堵你的嘴,送你去西堰渠冲洗。”
西堰渠是灵飞美人流尸处,和夫人这次骂得狠了,文鸢浮起眼泪,很快又咽下:“对不起,夫人。”
和夫人还要主持某地翁主的婚礼,教完大步去了。侍者来收拾,看文鸢一眼,故意撒些在她衣裙间:“公主知道这麦是什么吗?”
文鸢惶恐,帮着收拾,之后在众人面前洗手,飞奔出殿。
她遮遮掩掩,不叫路人看见她的伤心,跑到西堰渠,才知道今天这儿有活动,似乎天子郎官息再——年轻的、正风光的息大人——在陪后梁帝游行。
文鸢躲进草木,感觉到视线,就闭眼。
过了多久,人声远去,她才出来,坐到水边。
在和夫人处忍住的泪水,现在夺眶。
有值人爬上苑山:“欸,那不是公主?”另有人拦他:“别管,别管,文鸢主怪得很。”于是人来人往,谁也不关心渠边的她。
桃叶顺水流,停在她眼前。
文鸢抬头看不到人,欲去捡,又记起和夫人的警告。
疥癣,堵嘴,她都害怕,更害怕下西堰渠,这样一想,她反而远离渠水了。
西堰渠另一头,贺子朝以为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贺子朝监督工官,在西堰渠待了一下午,为好友息再的初次游行做保障。
人走以后,他照例留下,检查工程,走到造林处,被桃叶拂面,又被哭声吸引,远远地看见文鸢。
池上的她,岸上的她,贺子朝记了很久,这次她又在水边了,哭得伤心,且无依无靠,贺子朝不敢走,就在对岸看。
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怕是内敛的公主——有什么情绪,总是很热烈。
贺子朝由心怜悯,叹口气,准备绕路去,又驻足,想起上次在樱池,她当自己的面装没事。
桃林响。贺子朝转用桃叶编个小环,借水送出。
他不会哄女孩,想了很久,只能想到家乡的扶风少年曾对水送桃、李、杏叶,以青翠的树生博得少女一笑——子朝正人胸怀,从来不听“扶风为某女狎歌”,不知这行为有关情爱。
见文鸢不敢兴趣,甚至要跑,子朝很后悔:“毕竟是一位公主,金琖银台(水仙)一类,或许更合心意。”他爱朴素,不能要求他人也爱……
风吹走他手中的桃叶,贺子朝不禁去捡,在渠岸另一头的文鸢看来,晚红的树木间,有手探出,又清隽,又素净,落在草地,拾起绿叶,胜过春景。多年后,两人困在灵飞行宫。贺子朝为了不冒犯文鸢,离得很远,帮她整理长发。
文鸢余光只能看到他的手,有浅伤,有草木香。
大人有没有为女子送过桃叶呢,文鸢低声问。
贺子朝也不是当年的小官,跌宕之后,许多事早有了解,只好含混地答:“公主坐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