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里的粮已经交了,铺子却需要一一清点。曹丹菲一连算了几日的帐,又把掌柜叫过来问话。掌柜和家中管事都知道陈氏有孕,如今见曹丹菲管家,便知道是家中夫人终于把持了大权,连带进门的女儿也当家作主。众人识趣,对曹丹菲倒是恭敬多了。
曹丹菲虽然年轻,但是发号施令有条不紊,处罚得当,晓得宽厚家中老仆,又知道给管事的留几分薄利。家里仆人见她公正严明,渐渐真心敬重她。铺子里的管事见今年多让了他们半分利,更是对曹丹菲交口称赞。
刘百万见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也在陈氏面前夸奖了曹丹菲几句。陈氏却不敢给自己女儿居功,道:“阿菲都是和锦娘商量着一道管事。锦娘聪明能干,都是夫君您的功劳。她母亲在天有灵,见女儿这般聪慧,也当欣慰才是。”
刘百万抚须笑道:“两个女孩儿都能干,都是夫人管教得好。”
春娟在门外道:“二娘送年货来啦。”
“快进来!”陈氏神色一亮,对刘百万道,“今年分年货和送礼也是由这两个孩子打点的。庄子上昨日才把年货送来,她们今日就分好了。老爷随妾身好生瞧瞧,看这两个孩子分得好不好?”
刘百万自然笑呵呵地应了。
不待片刻,曹丹菲进了屋,干练地指挥着几个婆子把三口大箱搬了进来。还有七八个箩筐装着土仪不便进屋,堆放在门前廊下,等陈氏过了眼,就叫抬到厨房去。
曹丹菲穿着胡青色绣宝相莲草纹的交领袄子,下面系着一条靛蓝色的素裙,梳着利落的回鹘髻,只戴了一朵珠花。俊秀的面孔依旧青嫩稚气,却带着超脱年龄的老沉持重。
她向母亲和继父行过礼,便吩咐婆子把箱子打开,手持单子,将今年的年货一一念给长辈听。
“两个庄子今年一共送来活鸡、鸭、鹅各八十只,獐子三十条,狸子二十条,全羊全猪各十二条,野猪八条,熊掌十对,兔子一百对,活鱼和腊鱼各六十斤,风鸡、鸭、鹅各五十只,各式干果共三百斤,银霜炭一千斤,柴炭一万八千斤,碧粳米、白粳米各三十斛,白糯米二十斛,高粱米五十斛,常米六百石。还有各色干菜,外卖的粱谷,牲口各项共折银一千一百二十两。除此之外,还有狐皮四十条,白狐皮十条,玄狐皮八条,虎皮、熊皮、狼皮各二十张。李庄头还送了一对雪白的小狐狸,两对锦鸡。黄庄头送了两对花斑小兔,一对白鹅,还有一匹枣红小马。各铺子掌柜也都送了礼,就在这些箱子里。阿爹和阿娘先挑,中意的就让下人收起来。”
女儿口齿流利,有条不紊,般起事来头头是道。陈氏满意得连连点头,问道:“给阿锦的份可送过去了?”
“已经送过去了。连着张姨和孙姨的都已经送了。”曹丹菲道,“阿锦看中了那对狐狸和白鹅,都已经抱去她院子里了。这些宝瓶、布匹和钗环都等阿娘挑了后再送去给阿锦挑。”从头到尾,只言不提自己。
“我这黄脸婆子哪里还需要这么些扎眼的玩意儿?”陈氏见女儿会做人,越发得意,道,“我如今有孕,也不便戴这些首饰。你和阿锦看着分了就好。”
“等孩子生了,夫人总是要打扮的。”刘百万却道,做主给陈氏挑了两只绢花,一支白玉凤含金珠钗,并一对宝莲嵌红玉华胜,当即还把那支玉钗擦到了夫人发间。
陈氏面带娇羞,两眼含着脉脉温情,虽然已年过而立,可看着依旧如双十女郎一般明媚娇艳。刘百万看得心神荡漾,一脸爱意绵绵。
曹丹菲见母亲哄得继父如此开心,嘴角也抿起一个笑。她补充道:“今年毛料便宜,南方便收购得多许多。我和徐掌柜商量着趁着年前再从关外进些货回来,卖与最后一批南归的商队。”
刘百万点头称可,夸道:“阿菲聪慧,小小年纪就已经把生意经吃透了,一个人抵得半个管事。”
“夫君您别夸她了。”陈氏谦虚道,“她才几岁,懂得什么做生意?能把家账算清都已经不错了。生意上的事,还当有掌柜和老爷您来掌握着。别让她这小女娃子给搅乱了,赔了钱进去可坏了。”
曹丹菲灵动,立刻附和着母亲的话道:“阿娘说的事,我都是听掌柜的们指点,一知半解,不敢自己拿主意。阿爹您若觉得好,我就代您和徐掌柜说一声。”
刘百万斟酌道:“既然这样,那我还是亲自去和他们商议。毕竟进货不是小事。”
陈氏母女把刘百万送走,转头回到屋里,陈氏就轻轻在女儿胳膊上拧了一把。
“毛躁的丫头,还说自己有分寸,什么能管什么不能管都不知道?庄子上的事随你拿主意,不过就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大不了哪里去。生意上的事是你这外姓女儿能过问的吗?”
陈氏嗓音不高,可是字字尖锐,戳得曹丹菲抬不起头来。
“阿娘不要生气,当心肚子里的小弟弟。”曹丹菲扶着陈氏坐下,接过春娟递过来的茶,送到母亲手边,“女儿一时顺了口,顾虑不周,以后不会了。”
“你一贯机灵开窍心眼多,怎么这次糊涂了?”陈氏又拿十指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她虽容貌秀丽明艳,可到底是农女出身,又做了十来年的猎户之妻,一双手保养得再好,也是有些粗糙,且力气大得很,两下就把曹丹菲的眉心戳出一个红印子。
陈氏看着心疼,急忙收了手。幸好女儿模样像她,皮肤也是雪似的白净细腻。眉心的红印看着倒像是一点淡淡的胭脂,反而让小女儿眉目俏丽了几分。
曹丹菲见母亲不出声,以为她还在生气,赔罪道:“阿娘别生气了,女儿知错了,以后一定不这么莽撞。其实女儿知道这忌讳,也并没有越俎代庖去管事,只是询问一下阿爹罢了。阿娘用私房置办两间铺子了这两年都是女儿在打理,不都好好儿的么?若阿爹不介意,我也乐意多参与点生意上的事。”
陈氏软了几分,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阿娘知道你这几年受了许多气,有些耐不住了。可是越是如此,越是要沉住气。大官可是精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的小伎俩,不过不予计较罢了。若是做得过了,你说刘家重要,还是一个女人重要?”
曹丹菲抿着唇没出声?
陈氏叹气,把女儿搂进怀里,“天下男儿,像你亲生阿爹的有几人?偏偏又早早地死了,留下我们母女俩这般腌臜地算计生活。”
曹丹菲一听母亲提起亡父,心里发酸,眼睛红了。曹猎户去世的时候她已有十岁,又极得父亲宠爱,父女两人感情亲厚非常。
那年深冬,曹丹菲生病发热,曹猎户进山想多猎点猎物换钱给她买药,不料碰到了当地最凶猛的熊瞎子。曹猎户被抓得一身是伤,勉强逃出山,被村人抬了回来,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咽了气。
陈氏说起这段事,又伤心起来,垂泪道:“你阿爹当时留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叮嘱我好好照顾你,将来把你嫁个好人家。你是不记得了,你两岁的时候我带你回外祖家,桥头一个癞头和尚说你有青鸾之命,将来是要做官家大娘子的。回头阿娘给你选个上进又忠厚的乡贡生嫁去,等他将来金榜题名,你就是诰命夫人了。”
曹丹菲不像别的女孩,提到嫁人就会羞怯,她反而嗤笑道:“阿娘,那姑子庙里的横梁上还画着青鸾图呢。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做管家夫人?”
“呸呸!好端端提什么姑子庙?你不嫁人,难道想去山上做女冠不成?”陈氏本想说那些姑子女冠正经修行的少,做暗娼的倒是大多数,又觉得这话不便对女儿说,便转了话题,“年货清完,你也就清闲了。过几日就是你阿爹的忌日,我身子不便,你代我回乡下,到他坟头祭拜吧。”
曹丹菲低低应了一声。
陈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的儿,阿娘最高兴的,就是把你生得这般俊俏又聪明。你呀,将来会是有大福气的人呢。”
过了腊八,就是曹猎户的忌日。曹家在高坝镇的土丘村,从蕲州城出发,骑马要大半天。腊八前一天,曹丹菲顶着天上的星子起床,去向母亲告辞。
陈氏今日也起得早,非要留女儿吃了朝食再出门。曹丹菲为着赶路方便,换上了一身窄袖紧身的男装,头发用一块方巾束着,整个人利落清爽。
陈氏嫌她太素,取了一根白玉簪插她发髻上,然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一遍,笑道:“谁家好俊俏的小郎君?”
曹丹菲腼腆一笑,“阿娘,我明日一定能赶回来吃团圆饭,您在家里好生歇息。小弟弟的衣服,让春娟她们做就是,你别伤了眼睛。”
“知道了。”陈氏牵着她的手,送她出门,“你路上干粮可带够了?真的不用叫阿罗他们跟着一道去?”
“这条路走了三年了,我都熟悉的。人多势众地回去,又要叫曹家人说闲话。”
“那群碎嘴的臭婆娘。”陈氏唾道,“即不肯施舍我们粥米,将我们赶出去,又见不得我改嫁。非要我们娘儿俩饿死你阿爹坟前才叫守孝不成?不用理他们,你只管怎么舒适怎么来。”
“我知道的,阿娘。我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曹丹菲乖巧地应下,“你回去吧,外面冷。”
陈氏应着,却站着不走,看着曹丹菲翻身上了马,“年末游民多,路上你多留神。唉……你四岁便跟着你阿爹进山,最是机灵的,倒是嫌我唠叨了。”
曹丹菲弯腰拉了拉母亲的手,撒娇道:“阿娘不唠叨,阿娘最好了。”
陈氏嗔笑道:“好啦,就快及笄的人了。现在城门该开了,你早去早回。”
曹丹菲点点头,拉紧缰绳,“阿娘,我走啦。”
陈氏依旧站在屋檐下,微笑着看着女儿策马而去。巷口拐弯时,曹丹菲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母亲裹着一身素雅的蛋壳青披风,站在寒风中脉脉注视着她。
她那时并不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笑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