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一甩手,走出了书房。
李崇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到身后崔熙俊走进来的脚步声。他定了定神,慢慢转过身,崔熙俊却是已经先开了口。
“韦亨把他们母子关了起来,半个多月都没有送半点吃食过去。也不知道五娘想了什么法子弄了吃的,不然他们母子四人此刻恐怕都已经饿死,烂成白骨了。”
他语气不重,平缓无波,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是这冷漠麻木的语气和述说的内容,都让李崇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韦亨……”李崇紧咬了咬牙,“那现在呢?”
“幸得我今日闯进去找韦亨要人,他不得不把他们放了出来,现在已经送进了掖庭了。至少在那里,他们饿不死。”说到这里,崔熙俊自嘲般嗤笑了一声。
李崇闭上了眼,深呼吸,“景玉,是我辜负了你。他们用阿苒威胁我……”
“郡王有自己的斟酌,在下职位低微,不便、也不能过问。”崔熙俊打断了他的话。自两人成年后,上下关系越发明确,他就一贯李崇恭敬有礼。这还是他几年来第一次贸然打断李崇的话,言辞里也有着无法掩饰,或者根本就没掩饰的指责和讥讽。
“如今大局已定,段家名誉扫地,兄弟一家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二夫人母子险些逃过饿死的命,也进了掖庭。若按罪名论,这惩罚是段家罪有应得。所以在下也并无什么可抱怨。只有一事求郡王。”
李崇喉咙干涸,哑声道:“你说。”
“掖庭隶属内侍省,我在此处关系不多,也不想将父亲大姐牵扯进去,所以想请求郡王代劳,照拂一下姚氏母子。毕竟韦家要想整死几个罪官家眷,再容易不过。如今留着他们一条命,也不过是想戏耍一番罢了。”
李崇苦笑,指了指满地碎瓷破玉,道:“我照拂段夫人和她年幼的儿女还不打紧,可若牵扯到正当妙龄的段五娘,怕反而给她招惹祸害。韦氏已经走火入魔,失去控制,我偏偏还休她不得。”
崔熙俊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这是郡王亏欠他们母子的。”
李崇面色一僵,良久道:“我会为你引见我在内侍的人,你可以自己亲自去。反正如今韦氏独霸朝堂,打压几大家族,你们崔家就在列。你也需要多结交些内侍。”
“多谢郡王。”崔熙俊拱手,告辞离去,干脆利落。
“景玉,”李崇叫住他,道,“此事并没完。”
崔熙俊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
李崇深吸气,道:“我以我生母之名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对韦氏一族妥协!”
崔熙俊孤傲清冷地站立在庭院中,虽然还一身狼狈,可嘴角已扬起一抹淡淡的戏谑笑意。
“郡王是要成就大业之人呢。”他道,“所以,自然要有一颗狠心。”
姚氏母子进了掖庭宫后,就被小内侍领去一个院子里。院子不大,却是挤满了女人。她们都是最近这阵政治风潮中被波及获罪的官家女眷们,失去了荣华与庇佑,狼狈凄楚地想牲畜一样圈在这里,等待着发配。
丹菲对京城里的贵族们不熟,姚氏却是在这群女眷中认出了几张熟悉面孔。
“段二夫人?”一个圆脸的妇人带着两个小娘子走了过来,微微一笑,面色和气。母女三人都穿着布衣,却气度优雅,从容平静,同周围人颓废绝望的面色截然不同。
“我还是什么夫人?”姚氏苦笑,道,“杨夫人和两位千金何时进来的?”
“已有几日了。”那杨夫人道,“这些日子皇后频频举办宫宴,掖庭里人人忙碌,就没顾得上管我们。我估计着这两日她们就会来分人。”
姚氏问:“不知会如何分?”
杨夫人道:“你家七郎是男孩儿,若想不净身,就不能留在掖庭。你我年纪也大了,自然不会去伺候妃嫔贵人,不是留在掖庭里做个洗衣婆子,便是去云韶府做洒扫,横竖都是做个粗使婆子的命。女孩子们略好些,可去的地方也多,不过也是要从洒扫做起。”
说到此,杨夫人掩嘴苦笑,“你我金尊玉贵养了这么多年,除了生儿育女,就没受过什么劳苦。哪想到了该安享儿孙福的年纪,却沦落到做卑贱奴婢的地步。”
杨家两个女儿扶着母亲,轻声安慰着。
姚氏也红了眼圈,抹着七郎的头,道:“七郎不能留在掖庭,那要去何处?”
杨家三娘子道:“或也是送去云韶府吧。我大弟因为年龄不足,逃了一命,已经被送去云韶府,也不知道进了声乐班子,还是百戏班子了。”
姚氏一把搂紧了七郎,心疼道:“锦衣玉食地把他养大,延请名师教读书做人,不想最后也不过在教坊里做个耍戏奴……”
“母亲,人活着就好。”丹菲轻声劝着,“我和八妹还在您身边呢。”
杨夫人和姚氏同病相怜,叹道:“你这女儿多懂事。可是五娘吧?过来认识一下我家两个娘子,将来你们没准还要互相照应。”
杨家两个女孩,三娘比丹菲大一岁,六娘和丹菲同岁,模样都生得清秀妩媚。尤其是杨六娘,是美妾所出,那股风流婉转的姿态,都可和段家四娘一比高下。
三娘最不走运,之前正在给她议亲,眼看就要下定了,就出了事。杨家男人已经死得差不多,唯一一个嫡出的儿子因为才十二岁,和几个庶出的弟弟一并送去教坊。情况看起来同段家差不多。
杨三娘有些京都贵女的作派,况且才刚落难,还未适应新身份,依旧有些端着四品官女儿的架子,不大爱理人。杨六娘到底是庶女,八面玲珑许多。七郎缠着姚氏嚷着饿,她还从袖子里摸出半个饼子给孩子。
丹菲替七郎道谢。杨六娘笑道:“母亲说了,我们将来也要互相照应的,不是么?再说马上就是午时,该有内侍送饭来了。圣上慈悲,咱们虽是罪人,可一日三餐总还能吃饱。”
正说着,院门打开,几个内侍抬着大木桶走了进来。这些女眷到底都是官宦世家之女,纵使饥饿,也不失体面端庄的姿态。众人规规矩矩地排着队,过去领了一碗菜汤和两个蒸饼,然后安静地进食。那菜汤清淡得就如同洗菜的剩水,没半点油腥,可没有任何一人有抱怨。姚氏母子喝了个月的鱼肉汤,如今终于吃到了蒸饼,也吃得格外香。
用完了午食物,姚氏母子到小院里的井边,打了水净脸洗手。他们几个被关了半月,除了丹菲每日可以去池塘里捞鱼顺便沐浴一下,其余三人都没洗过澡,早已浑身污浊,头发里也生了虱虫。
刚拾掇完,院门又打开,几个执事女官同几个内侍走了进来。领头的两名执事女官三十出头,面孔白净,都穿着青灰色衣裙,看样子是七品女典。她们身后各带着两个无品级褐红衣裙的小宫婢。另外一个领头内侍穿着褐蓝衣袍,是个九品主事,其余小内监身着褐黄衣,并无品级。
几个小内侍嚷嚷着将院中女眷们赶来站好,然后一个小宫婢拿着名册念名字,念到的人便上去行礼。然后两个女官和主事内监会商议一下,把她分派到不同的院落。
宫人行事谨慎严厉,却不过分苛刻,倒是与丹菲假想中的情景有些不同。大概到底是给天子做家奴。名门贵族都以不苛待家奴为贤名,天家又怎能例外?
年纪大些的妇人大都分去了尚食局,丹菲她们这几个年轻女孩则都分去了尚工局。七郎和其他几个小郎君果真被送去教坊学艺。姚氏哪里舍得儿子离开她,顾不得什么规矩,跪在地上哀求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