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伎町的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天空迷蒙阴冷的颜色像是宿醉一样令人痛苦。
胭脂水粉的香气散尽,呕吐物亦或者血腥味从错综复杂的窄巷里飘出来。
水弹头站在那标志性的“一番街”招牌对面。
一提到繁华就想到的夜晚的霓虹灯在白天是暗淡的,尽管如此,那些崭新的现代建筑仍然像发着光一样令人感到身心愉悦和一些隐秘的窘迫。
不论这里变得再怎么崭新和坚固,哪怕是外星人的飞船基地也好,“本性”总是抹不掉的。
水弹头把两个“七”的手势拼在一起,假装在拍照,随意地框住那些与旧日里大不相同的景象。
在这个早上的同一时间,竹安刚刚结束调酒的工作,从吧台回到事务所。其实仅仅两三步的距离,一门之隔而已。
满地的烟头、碎酒瓶,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前田正把自己高大的身体挤在办公桌下面,战战兢兢地啃着指甲。见到竹安,他一句话都不说,更不肯从桌下出来。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回来了……”
安抚的话语飘荡在铁盒子外面。人也不能够打开飞机的窗户让云进来。
前田好像缺少了什么东西,就是那种大脑里面必须要有的东西,充分连接人与“必须”的东西。必须要找到,必须“必须”!然而抓心挠肺也找不到,这抓心挠肺就是一把自焚的火。
竹安用自己的双手握住那一只冰冷的手,那双惊惧的眼睛正望着他。两个人都被一种无力的感觉牵住了。
近旁响起一阵脚步声,竹安错愕地抬起了头。为什么没听见呢?他一瞬间开始怪罪自己的大意。看到是英一,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怎么了?”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英一感觉到气氛不对。
前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抱住膝盖,不安地挡着脸,嘀咕着:“你们……你们快走吧……快逃……”
“英一,你先出去怎么样?”竹安眉头紧锁,两只落空的手攥成了拳。
“我……”
前田急切地打断了二人:“快点!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不行,”竹安的态度难得强硬了一回,“我要在这里陪你!”
“混蛋……混蛋……留在这里会死的……我们全部都会被杀掉!”
英一插不上话,在一旁焦急地来回踱步,索性也坐到了乱糟糟的地上。
三人都各自冷静了一会儿。
英一首先开口道:
“是水弹头的事吗?”
前田疲惫地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还能是谁。”竹安也有些迷茫地看着地面,“你找到他的下落了吗?”
“我尽力了。”英一说,“但是现在已经有不少势力在追查他了。”
另一边,水弹头果然正与一队私人雇佣兵在街头巷尾上演着追逐战。
a市不大,其中寸土寸金的a区则要更小,并且遍布着各个势力的眼线。
在过去的几天里,水弹头的底细已经被查了个遍,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如那些人对他熟悉。
然而这样的情况,早就反复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
树敌总归是不太好的,但树敌多到一定数量,便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各敌方之间基本上从前就有过纠葛,而有了共同的敌人以后甚至是具体到一个人的精确的目标,他们非但不会合作围剿,甚至还形成了新的敌对关系。
不过,说是敌对,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互相制约了。这种浪漫的制约关系仅仅围绕着水弹头一人展开,逐渐织成了一张坚固的仇敌之网。
人死不能复生,什么追杀之类的也几乎只是关于仇恨的问题。跟水弹头有仇并掌握权能的人,大多都能找到真正的利弊之所在。总之,这张天大地大的仇敌之网早已脱离“仇恨”本身,转而变成一层很复杂的关系。虽然是成就这层关系的由头,但其实上也已经与水弹头无关了。
本来只要他不再兴风作浪哪怕私下里为非作歹也好,这种无关甚至可以持续到下个世纪、下下个世纪,乃至更久以后的未来。
然而不得不与之有关的是,水弹头所破坏的是一场专属于富家子弟的恋尸派对,所切块的是那些老富豪们的心头肉。
于是现在也该要合作围剿,该要收网了。
领头的三个势力正是泷泽、铃木以及小田。其中当属泷泽为领头中的龙头。这个家族明面上掌握财权,并且黑色地带里也占有着不小的分量。
回到那个浸泡在宿醉的呕吐物里的歌舞伎町一丁目,水弹头正驾轻就熟地领着那些雇佣兵们穿梭在肮脏的暗巷里。
大路早已通通被他们四个轮子的车守住,小路上也有不少两个轮子的车在追击和围堵。
这一场围剿可真叫人痛快!终于能够处置水弹头,却无更奇更淫之邪技可施,哪怕天下第一的行刑官都只恨自己的精神还不够变态,夜以继日地开发新招式。
只可惜这些新时代的酷刑无法作用在水弹头身上了。
在不知道哪条巷子里,追兵们摩托的轰鸣声已远,水弹头于是停下了脚步。
得益于追逐时刻意保持着的若即若离,此刻大部分雇佣兵都没能刹住脚,白白与水弹头拉近了身位。
一路上追得最快的那个小子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仍然埋头向前冲,于是只轻松的一刀便被从腹部捅穿了。
一片激烈的无声中,水弹头拔出刀时向上一挑,很有技巧性地竖着剖开了他的肚子。那些内脏几乎泄了一地,有些还和身体连接着。
稀稀拉拉的粘稠的落地声,以及血液更隆重地涌现的声音,很有层次、清晰地在人们耳边响起。
这些散发出诡异光泽的软烂物,有着滑腻的独特质地,完整、新鲜、热气腾腾,在血的浸泡中显得格外干净,其实还是很脏。
巷子并不宽敞,这一场猎奇大赏让前排的几个新人雇佣兵的胃里翻江倒海,让到一旁呕吐了起来。总是这些小毛头冲在前面嘛。
水弹头一捋刀上的血液,随手甩掉。
老雇佣兵们只是一个个端着枪,丝毫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上头只命他们带活的回去,并且尽量保证目标的健全。在这一大前提下,胜算低得可怕。即便能做到也是两败俱伤,总要牺牲掉几个人。这样倒还不如空手回去,至少绝对有命可活。
这边已经开始考虑撤退保周全,此次围剿似乎就要迎来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很不错的结局了。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水弹头那种家伙。
枪明明比刀好用一万倍,为什么水弹头还是和那些老套的杀手一样用刀呢?
没有明显的起手式,只是迅猛地突袭,那发寒的锋芒已经向着老雇佣兵们斩来。亦如虫子看见鞋底,那一瞬间他们眼前出现了死亡的形状。
他们的手在那一瞬间颤抖了好几下,子弹发射出去,无一例外都偏离了原本的目标。
下一刻,许多颗暖烘烘的脑袋在地上骨碌碌地四处滚动。它们掉入了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鸿沟,那短短十一次眨眼的时间仿佛被拉到了无限长。它们最后究竟看到了什么呢?唯一向外界所展现的是,脸部尚未死去的肌肉极力扭曲成了面上惊恐至极的表情。
没有了脑袋,体内所有的压力全数释放,血也从脆弱的颈部断面里壮丽地喷个没完了。
哑然。
水弹头整个人都被暖烘烘的血溅得绯红,虽然看不出来,但他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他所做的是杀戮,仅仅是杀戮,让人痛快并美丽地死去而已。这对杀、死,对杀死都是极其不敬的。那种美丽仅仅是浮光掠影,绝非真正的美丽。
辨析“杀死”这两个字,自然就出现一些梦境中揪住以柔克刚的矮人的柔软的脸捶打的印象。这种犟命破不开的感觉真叫人痛苦无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那些密密麻麻被血浸染的纹路和老茧,稍后悲哀地从地上捡起一把枪,一个个射穿了那些目瞪口呆的新人雇佣兵的脑袋。
难道说他再也找不到美丽了?就连从前的美丽也只是自我蒙骗?
那都是假的。水弹头为自己感觉到过美丽而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他真是个废人。
……
公寓的顶楼,女人温柔地抚摸着掌心里的一只胖壁虎。
“高夫,哥哥们马上就回来了。”
胖壁虎“嘶嘶”地吐着舌头,它黑色的眼睛里,目光活泼地转动着。
“呵呵……你真是个乖小孩,真是个小绅士。”女人垂下了眼,“为了孩子们的幸福,我太狠心啦……高夫,你会怪我吗?”
“嘶嘶……”
“果然还是不该干涉吗?可是……那个孩子独身一人,什么也找不到。”
“嘶嘶……嘶嘶……”
高夫爬进了阴暗的角落里。
“呜呜……怎么办呢?浪漫……浪漫要怎么找到呢……?”
泪水落在了桌面上。
“浪漫和恐怖一样……是轻易不能找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