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岁之前,沈语画觉得自己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家庭。
她的成长伴随着爸爸生意的蒸蒸日上,爸爸说她是掌上明珠,对她无有不应。爸爸妈妈感情恩爱,每逢节日,爸爸都会买上一大束花和礼物放在玄关,给妻子一个惊喜。
直到八岁那年的冬天,在爸爸把家里的小房子换成大平层之后,妈妈心脏病发作。紧接着,沈追搬进了这个家。
沈语画脸上有小小的婴儿肥,粉白色的珊瑚绒睡衣,眼睛微微红肿,面对这个不速之客,叉腰气鼓鼓地问:“你是谁?”
领地被侵犯的感觉让她伸出手指着沈追,爸爸连忙过来握住她的手,半蹲下来,哄她:“画画乖,这是哥哥。”
沈追比她大七岁,已经比爸爸还高了。他低下头,额前的刘海在眼上落下一层阴影,面对爸爸期待的眼神,轻声说:“妹妹好。”
沈语画觉得他是个闯入家里的怪物,当场就嚎啕大哭,抱着爸爸的脖子要找妈妈,还要把哥哥赶出去。
爸爸对沈追露出抱歉的眼神,示意他先在女儿面前消失。随后抱起她,八岁小孩的重量让他略显的吃力,他在客厅来回踱步,不时轻轻摇晃她,像环抱着婴儿,“画画是爸爸的乖女儿对不对?刚刚那个是哥哥,以后也会对你很好的你如果答应让哥哥住下来,以后给你两倍的零花钱,怎么样?”
沈语画渐渐止住了哭声,早熟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力量拒绝这个决定,打着哭嗝,点点头。
2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家里多了一个陌生人的事实,可还是不愿意和他说话。她从电视剧上知道,沈追叫做私生子,一见到他,就会不可回避地认清爸爸的背叛和对沈追母亲的始乱终弃。
她甚至开始怀疑,爸爸真的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吗?
三个人吃饭时,沈语画故意妙语连珠地和爸爸说起自己在学校的趣事,说陶艺课上她做的杯子被老师夸奖了,说这次英语小测又拿了一百分。
爸爸会从繁忙的手机电话中抽出身,摸她的头发,说画画好棒。
她用余光看沈追,幼稚地想用这种方式炫耀自己的地位,刺激他、让他在这个家里知难而退,营造出一种她和爸爸才是幸福家庭的假象。
潜意识里她知道这是假象,因为爸爸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小提琴课的老师电话是多少,不知道她冬天要在秋衣外面穿一件羽绒内胆
——这些只有妈妈知道。
不可避免的,她把这种痛苦和沈追的到来联系起来。
而后者往往是沉默的、寡言的,半长的刘海让他看起来很少年,但气质是清冷的、静寂的。
吃完饭,他会站起来把碗筷放回水池里,这是他在之前那个家养成的习惯,然后说:“我回房写作业。”
沈追高中时选择了住校,双休日匆匆回来整理东西,又匆匆离去,沈语画很少碰见他。
高考完的暑假,沈追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因为爸爸要长时间去隔壁城市驻场。
为了早起给她准备早饭,沈追都被朋友取笑说养了个女儿。想到这里,他就重重地把牛奶压到桌子上,淡淡地说:“快点吃。”
牛奶在玻璃杯里左右摇晃,荡出的牛奶溅到她的手背,沈语画条件反射地收回手,“好烫!”
吃了几口煎蛋,她叮叮当当地用刀叉把鸡蛋分成好几半,说:“我不吃蛋黄的,以后你要给我去掉。”
沈追咬了咬牙,用公筷夹起她剩下的蛋黄,含糊地说:“我吃。”
要不是爸爸再三嘱咐,他才不愿意带这个骄纵的孩子。
倒让沈语画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你送,我现在是个大人了,可以自己去上学。”
沈追忽然被逗笑了,只有小孩子才会强调自己是大人。
“你以为我想吗?”他径直走去门口换鞋,“给你十分钟吃完下楼,我去发动车子。”
沈语画很快就有点后悔,因为爸爸把自己的零花钱交给了沈追,要买什么都要叫哥哥付钱。
趁着沈追洗澡,她偷偷打电话给爸爸,说哥哥虐待她,不给她找秋天穿的外套,不允许买新出的杂志,也不让她多吃巧克力,“爸爸,你快点回来嘛。你再不回来,我就去外公家里住了。”
“是吗?”
沈语画刚挂断电话,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回头。
沈追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还冒着水汽,短袖的睡衣低下是线条分明的肌肉,“我有这么对你吗?”
她有点心虚,壮着胆子说:“你干嘛偷听我打电话?”
“我来客厅拿水。”沈追指了指她身前的茶水台,眼睛微微眯起,“既然你已经这么说我了,那这样吧,下星期的杂志我不给你订了。”
“还有,这几盒巧克力我明天拿去寝室分了。”沈追又把手伸向她新买的草莓蛋糕,“这个太甜了,你长身体不能吃。”
“不可以!”沈语画急得快掉眼泪,跑过去护住自己的蛋糕,“这是明天我要带去学校分的!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的,信不信…”
“信不信什么?”沈追心情大好,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第一次发现小姑娘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有用手摸她脸蛋的冲动。
沈语画好像真的没什么可威胁他的,从前她要什么不要什么,向爸爸妈妈撒个娇就搞定了。但她心底里知道,哥哥不是爸爸妈妈,照顾她是义务之外的事情。
忽然有点委屈起来,沈语画小声地说:“我讨厌你。”
空气当场就像要凝固了,沈追冷下脸,伸手捏起她的下巴,随着他的动作,沈语画眼角有一行泪滑落,簌簌滴进他的掌心。
他想起自己从小背负的冷眼和骂名,想质问这个天真的妹妹,有什么资格讨厌他?
明明是爸爸抛弃了他和母亲,转头和有钱有势的女人结婚,生下了这个任性娇劣的野种。凭什么是他成为了那个私生子,母亲跟别人跑了,被外公外婆抚养长大,从小没有父亲,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又因为比她大七岁,天然要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凭什么?同样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凭什么她一出生就拥有这么多,又近乎残忍地把优越感摆在他面前。
口中那句“我也是”还没说出口,就听她噗嗤一笑,“你衣服怎么破了?”
沈语画眼里还噙着泪,指向他的领口,几乎一转眼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情,“怎么破的衣服还在穿呀,要不你拿我的压岁钱去买几件吧。”
沈追收回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领口。
“我以前也经常把衣服穿破的,我经常和男生打架、比跑步,没人能打得过我…”她忽然觉得冰冰冷冷的沈追也有和她相同的地方,叽叽喳喳说:“你看,现在爸爸让你照顾我,那我们就要好好合作,我听你的话,你也要对我好…”
沈追没有听完,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地上的大理石砖拼接得严丝合缝,明晃晃地折射出吊顶水晶灯的光彩,感觉把他整个人照得一览无余,照得身上心里一片空荡,透出一种窘迫来。
从小生活在水晶灯下的妹妹,恐怕不会觉得这个灯光有这么刺眼。
或许他是个卑鄙的人吧,居然把对父亲的恨加诸到一个小孩子身上。
末了,他站在卧室门口回头,好心地说:“记得把蛋糕放冰箱,上面说要冷藏。”
3
沈追逐渐承担起一部分爸爸的角色,会给她的作业签名,会在沈语画要求之后利用身高优势搬下衣柜最上层的公主裙。
沈语画洗完头不喜欢马上吹头发,经常趴在沙发上看杂志,从前妈妈每次都一边哄她,一边拿吹风机过来,“囡囡在看什么?先把头发吹干吧。”
沈语画就会在沙发上打滚,把水渍搞得到处都是,然后四仰八叉地躺着耍赖:“我不会!我不会吹头发。”
没有妈妈之后,沈语画把头发剪到肩膀,自己吹的时候还是笨手笨脚。阿姨担心她感冒,有时候看不下去,会主动帮她。
有天阿姨忙着做晚饭,沈语画连打了几个喷嚏,才慢吞吞走到洗手间。
吹风机的风筒对小孩子来说太沉了,她爬上洗手台坐下,努力抬高手臂,把风调到最大。
“吃饭了。”沈追在门外叫她,她的卧室里自带洗手间,隔的距离太远,风声也大,迟迟不回应。
沈追走进来,沈语画的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似的,她关掉风筒,抬头:“你怎么来了?”
“吃饭。”沈追言简意赅地说,想了想,又伸手拿过吹风机,“我来吧,你看你把头发弄成什么样了。”
沈语画背对着镜子,晃荡晃荡双腿,笑眯眯地说:“那太好了,你要给我吹得漂亮点哦。”
“别乱动。”他出言提醒。沈语画吐了吐舌头,两只小腿交叠在一起,端正地等他动作。
沈追身量长,高度刚刚好,实在是很有照顾人的天赋。间或拨弄她的脑袋,摸摸发丝的温度,“差不多了,你看看呢?”
沈语画回头看镜子,点点头,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对沈追好一点。
沈追在省外读大学,周末中午去机场,沈语画刚睡醒,穿着娃娃裙,抱着小熊走到客厅。
爸爸和沈追在清点行李,阿姨从厨房捧着一个便当袋出来,“水果和牛奶,带着路上吃吧。”
“沈追,记得要给我带五月天的签名哦,说明年会去北京开演唱会的。”她再三提醒。
“画画,怎么这么没有礼貌,要叫哥哥。”爸爸提醒她。
她做了个鬼脸。
沈追手拎起双肩包,单肩背上,咔哒一声拉开行李箱的拉杆,看看她:“我尽量。”
1
读了初中,沈语画渐渐地感觉无法和爸爸沟通。
她一直在成长,而爸爸却还以为她是那个随时随地哭鼻子的小孩子,还在给她买各式各样的洋娃娃。
妈妈走了,爸爸的角色也停滞了。沈语画不知道他是天赋不足,还是失去了关心她的动力。
她经常住到外公家里,不再吃太多的小蛋糕,也不再弹小提琴了。
十六岁那年,她读初三。过年的时候沈追回来,她和爸爸也难得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
她懂事了很多,不再和沈追剑拔弩张,餐桌上竭力扮演着活跃气氛的角色。
沈追和爸爸也很捧场,除夕夜那天他们喝了酒,那是沈语画第一次看到沈追喝酒。到最后爸爸都醉了,他依旧面色如常,耳根却红得发烫。
沈语画哭笑不得,拽起倒在桌上的爸爸,拍拍沈追的肩膀,“你还好吗?我们把爸爸扶回房间去。”
好不容易把爸爸扔到床上,沈追看他难受,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出去吧,我给他换下睡衣。”
“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我帮忙?”
沈追看她一眼,“你知道他的睡衣在哪里吗?”
她摇摇头。
“你去我行李箱里拿一套,我用黑色收纳袋装起来的。”
沈语画领命而去。沈追的行李箱重得吓人,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放平打开,先是两件厚厚的羽绒服,都是黑色的。继而是一个个用收纳袋放好的衣物,侧边是鞋子、毛巾这些小物件。
沈语画觉得他都能上节目当收纳师了,大声问他:“黑色袋子好多,在哪里啊?”
“最下面。”
最下面…沈语画一手搬起上层的重物,一手往下面摸,有个盒子的尖角磕到她的手指,她抽出来一看,“超薄贴身,这是什么?”
她皱皱眉,好奇地把盒子翻个面,借着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啪。
手中的盒子一下子掉在地上,她猛然意识到什么,迅速捡起盒子想要藏好。还没等她清理好作案现场,沈追已经走到她身后,声音直达她耳中:“找到了吗?”
“没…没有,你自己来找吧。”她企图用身体遮挡住沈追的视线,狠狠地把盒子塞进最里面。
起身的时候甚至有点踉跄,她的脸肯定很红,低头一溜烟从他身边走过,“我去洗澡。”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在阳光万丈的海边,有人握住她的手,热热的,顺着手臂摸上她的锁骨,接着来亲她的脸颊。她穿着比基尼,笑着推开他,说:“不要亲,这里好多人…”
推开的瞬间她看清男人的脸,是沈追。
真是个…可怕的梦,第二天沈语画看着沙发上的沈追,连连摇头。或许她只是到了青春期,想要谈恋爱了。
爸爸不在,沈语画吵着要去新开的火锅店吃饭,出门时沈追拿着一条围巾递给她:“你穿太少了。”
沈语画不爱围围巾,长大之后臭美得不行,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却不把拉链拉起来,非要露出脖子,显得自己脖子修长。
沈追也不勉强,把菜单交给她,自己低头回复消息。
那时刚开始流行用触摸屏,他打字不是很熟练,打几个字就要等待对面的回复。漆黑的眼眸里投注着屏幕的倒影,像含了一汪水,把整个人变得柔和起来。
“喂,在和你女朋友聊天?”沈语画把自己爱吃的都点了一遍。
沈追抬头,眼里依旧笑意不减,好像很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熄了屏,点头:“嗯。”
“真的呀!什么时候认识的?谈了多久?她是你的同学吗?”沈语画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恨不得把他们恋爱的每个细节都问一遍。
不过沈追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她是我的同学,认识半年了。”
原来哥哥也是个有七情六欲,会哭会笑的人,原本还以为是个不会说话的学习机器呢。沈语画还想再听,沈追便岔开话题,“你下学期要中考了吗?准备考哪里?”
“怎么又问我考试”沈语画撇撇嘴,自矜地说:“我觉得我能考上一中。”
沈追笑了,很久没有和妹妹面对面坐着,忽而发觉她已经长大。脱下羽绒服,里面白色海马毛的毛衣绒绒的,衬托她肤白胜雪,像雪堆里的荷花。
“一中离家近,就是食堂不怎么样。”沈追回忆起自己读书的时候,“到时候你可以让阿姨做好午饭,回家来吃。”
沈语画把牛肉一股脑下进锅里,想起自己在里看到过的,高中时的男主女主角在饭店相遇,各自遇见对方的父母,女主角看着水中的红肉一点点变白,有一种被人默默注视着的雀跃。
心里隐隐有种莫名的期待,不知道她之后会不会也遇到这样一个人。
2
沈追毕业之后,搬回了家里。他在沈语画的世界里的占比并不是很大,她要担心明天的月考,关注脸上悄悄冒出的青春痘,还有同班男生的侧脸。
两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友善和平衡,沈语画在他身上寄托了部分对爸爸妈妈的期待,她实在是需要有一个人来陪着她,了解她的学业课程,聆听她的幼稚心思。
身后偶尔会出现她的身影,沈追已经习惯了,晚上加班的时候,电脑一行行蹦出数据。他不喜欢开灯,沈语画每次都直刺刺地打开,“不开灯眼睛会瞎的哦。”
沈追忘了告诉她,从他房间的窗户里可以看到沈语画回家必经的小路。
一开始他只是喜欢站在窗边看风景,树叶摇摇,微风阵阵,让路上铺满了落叶花朵。后来偶然看到晚自修下课,沈语画背着书包走回来,从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出她今天的心情。
如果低着头,慢吞吞地踱回来,沈追会想,是考试成绩不好吗?还是和同学闹矛盾了呢?
如果手上拿着一杯奶茶,握着小半个车轮饼,沈追就知道,她一定是和同学去学校边上的小摊吃宵夜了。
到高二的夏天,某天沈追拉开窗帘,让屋外温和的晚风吹进来,不意外地看到她,高高的马尾辫一晃一晃,正回头对人挥手。
顺着她的目光,沈追看到一个同样穿校服的男生,站在小区门口,夜色里看不清容貌。
这么小的年级就谈恋爱吗?他摇头,手机里跳出几条信息。
“明天纪念日,我订好了餐厅,七点。”
过了几秒,又弹出一条:“记得给我买礼物。”配上一个糯米团子的可爱表情包。
“好。”他回复,书桌上有用蝴蝶结扎好的礼盒。
陈行珠是他的大学同学,当时他们有一场篮球比赛,沈追冲锋陷阵,结束之后很多人围上来给他送水。
陈行珠是其中之一,挤开所有人群,把水和一张便签塞进他手里,“沈同学你好,我是陈行珠,人行道的行,珍珠的珠。记得给我打电话哦。”
那张便签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陈行珠蹲点在他回寝室的路上,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绍,硬生生地闯进他的世界。
陈行珠是个很闹腾的人,不肯安安静静在图书馆坐一上午,经常趴着睡觉。沈追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霞光万顷,金黄的光洒在她的侧脸。
可能是光线刺眼,陈行珠慢慢睁开眼,杏眼望着他,“沈追,你当我男朋友好不好。”
他们的七周年纪念日过得并不算顺利。某种程度上说,陈行珠是个情感需求量很大的人,需要对方立刻回复她的消息,需要随时随地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倒豆子一样地说工作上碰到的各种事情,沈追只是看着她笑,给她调蘸料、换碗筷。
“我不吃蒜的,老公你忘了吗?”工作之后,陈行珠固执地要用这个称呼,她说这样叫着叫着就会成真了。
沈追每次都说:“会成真的,等我过了实习期,就和你一起搬出来住。”
“忘了。”沈追抱歉地摸她的脑袋,心里想,应该是画画爱的口味。
饭吃到最后,陈行珠和他大吵了一架,准确地说,是她单方面的宣泄。具体因为什么、从那句话开始,沈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行珠泪眼盈盈,问他:“你真的爱我吗?你有没有爱我爱到想要告诉所有人?有没有爱我爱到过可以去死的地步?”
她拿着包站起来,“你没有,沈追,你从来没有。”
他平静地像一滩死海,虽然他们拥抱、亲吻,成为了最亲密的人,但陈行珠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感受过他的情绪。
后来沈追才知道,有人声势浩大地在公司楼下表白,引得cbd里下班的白领纷纷侧目。陈行珠就在一片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成为焦点,尽管她拒绝了,尽管她觉得这个男人好幼稚,但是她的心久久不能平复。
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她,有人居然愿意做到这种程度。
她年轻漂亮,她学历顶尖,她工作优渥,她聪明能干。
沈追觉得世间的一切善意她都当得起,只是两个人不那么合适了——他不喜欢强求。
3
沈追想去追她,但电话响起,沈语画的声音很微弱:“哥,你能不能来医院接我一下”
沈语画在晚自修的课上晕倒了,她遗传了妈妈的心脏病,只是程度轻一些。
校医室不敢接收,叫人先把她送到医院,一边联系家长。
她爸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直到沈语画醒来,看到医生和班主任站在床边:“醒了就好,我给你开点平时吃的药,要注意保养,心情不能大起大落。”
班主任把她的手机给她:“给你家长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吧。”
她不想让外公担心,犹豫再三,还是给沈追打电话。身体有种被抽空的感觉,昏昏沉沉地,很想哭,她破天荒地叫了他一声“哥”,不知道是担心他不肯来,还是人在虚弱时下意识的反应。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崩断了,无论她曾经多么幼稚地讨厌沈追,但在此刻,还是希望他能出现,以哥哥的身份,把她带回家。
“孙老师,画画怎么样?”沈追急匆匆地赶来,先看到站在床边的班主任,才看到她,“怎么会晕倒?现在感觉好点吗?”
她在挂盐水,点点头,“好多了。”
孙老师嘱咐了他几句就走了,留下两个人在病房里。
沈追看了眼盐水的量,估摸还有一会儿,塞紧她的棉被,才在床边坐下。见她嘴唇发白,探身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
“怎么会晕倒?今天碰到什么事情了?”
“没有没什么,”沈语画咬了咬唇,偏头看着盐水一滴滴落下,“走着走着就晕了,幸好是在学校里。”
她自己肯定不知道,她说谎的时候喜欢咬嘴唇。沈追喉结上下一动,没有戳穿她,“挂完水想不想吃点什么?喝粥好吗?”
沈语画牵动嘴角笑了,声音有点沙哑:“小时候,妈妈也经常晕倒,爸爸每次都哄她,说她病好了就带我们去吃大餐。”
提起父母,沈追沉默了。
沈语画今天却偏要说:“我妈妈走的时候,爸爸在厨房做饭,她帮爸爸接了一个电话,忽然整个人就不行了。当时我在房间里弹小提琴,听到她大叫爸爸的名字,说你在吗。爸爸说他在。妈妈又叫我的名字,说画画你在吗,连续叫了好几声,我才听见,从房间跑出去,说妈妈我在。然后她就走了。”
鼻子很酸,她第一次向沈追说起从前。
夜色之中,沈追看到她在月光下的侧脸,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模样。他几乎没有哭过,料想自己垂泪,也应该如她一样,无声无息,黯然伤怀。
他们始终如此相似。
他浑身震悚了一瞬,目光闪动,“所以,”
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温热的手掌把眼泪都拭去,“所以你不再弹琴了。”
沈语画点点头,相顾无言。
到了晚上,陪护床硬而窄,沈追睡得不好,无聊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他刚来到这个家时,发现爸爸每天回家都会把妹妹抱起来转圈,那个瞬间他总躲到厨房或者卧室。像误入别人家里的流浪狗一样,主人其乐融融的时候,就该有脸色地回避。
当时沈明主动来到他外婆家里,带着一车的补品,再三保证接他回去之后会给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那样情真意切乃至威逼利诱。他绝对不相信是因为自己。
有一次沈明喝醉了酒,主动向他说:“是画画的妈妈说的。”
沈追很久很久,没有从沈明口中听到妈妈这个词。
“她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她走了,让我一定要把你接到家里来,你们…兄妹两个可以互相照顾…”
沈追觉得自己做到了,完成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心愿。
1
那天之后,沈语画愿意叫他哥哥。沈追有一种孩子终于长大的感觉,回想曾经那个对自己咬牙切齿的小屁孩,居然已经变得亭亭玉立,会端着热咖啡说:“哥哥你记得早点休息。”
沈追很是受用,照顾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可分隔。
天气渐冷,沈语画最近越来越殷勤,先端来一叠水果,“哥哥你吃。”
沈追对着电脑里的诉状,有些焦头烂额,拿手揉了揉眉心,“今天不能帮你看数学题了,你早点睡。”
她声音轻轻的,狗腿地用手捏他的肩膀,“我怕哥哥太辛苦了,给你按摩按摩,不用管我,你工作好了。”
沈追心勾了勾嘴角,笑意不达眼底,“难得妹妹对我这么好。”
沈语画心里想着事情,眼睛转来转去,刻意地亲近:“哥哥你不开心了,可以来找我,有我陪你,我是你妹妹嘛,成为一家人多不容易。”
“嗯。”他无动于衷,等着沈语画的谜底。
沈语画觉得,哥哥和女朋友分手也是很正常的。毕竟聊天是要你一句我一句才能说下去,哥哥总是淡淡的,把天聊死了。
她站在沈追背后,看着他点开新收到的工作邮件,装模作样地问这个术语问那个名词,绕了半天,沈追转过身,“说说看,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沈语画干笑几下,说:“哥哥您真聪明。我明天晚上想和同学去看演唱会,票都买好了,就是要请一节晚自习。能不能和班主任说一下,就说我去看病了。你有她微信的对不对?”
沈追看着她眼巴巴的目光,“和谁去?”
“就是上次来家里玩的,孙悦,你见过的。”沈语画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几下。
“好。”
哥哥终于点头,沈语画如释重负,“啵”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蹦蹦跳跳地往外跑,“哥哥最好了!”
亲过的地方像蝴蝶停过,痒痒的,沈追摸了摸,小声纳罕:“至于这么开心吗。”
2
第二天,沈语画回来得有点晚。路上行人尽散,车辆稀少,清冽的秋风吹过,撩起她的发尾。
薛侧握着她的手,手心发烫,沈语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人行道上有课大树,两人不得不靠得更近才能并排通过,薛侧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画画,我今天好开心。”
走到门口,沈语画莞尔,低头踌躇:“我到了。”
“明天见。”薛侧看着她的发顶,趁她转身的间隙,附身吻她的唇。
沈语画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空白一片,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不知道是为了推开他还是拉近他。
薛侧抱住她的腰,想再吻她。沈语画的电话响了,她不好意思地接起来,沈追地声音沉沉:“快回家了吗?晚点要下雨了。”
“回、回了,马上就到了。”沈语画看着薛侧,不自觉地嘴角带笑,挂断电话,“我要回去了。”
“拜拜。”薛侧一直替她背着包,把包还给她,羞赧地挠挠后脑勺,“我也走了。”
沈语画调整好心情,笑眯眯地走进家门,沈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得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现场听就是不一样,悦悦买的位置特别棒,我都能看到他们脸上的痘痘了。”沈语画叽叽喳喳地说着,又从背包里拿出应援棒和宣传单,这都是她提前准备好的证据。
“那就好。”沈追看她一眼,笑着指指厨房,“微波炉里有牛奶,洗完澡记得喝。”
沈语画长出一口气,自己瞒天过海这招很成功。洗完澡,她坐在书桌前,收到薛侧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明天早上给你带三明治好不好?”
“我要玉米火腿的。”
“好,我的小公主。”
沈语画关掉手机,吃吃笑起来,笑着笑着看到书桌上映出一个影子,差点被吓了一跳。
那时沈追已经上班一两年,剪去了刘海,脸上棱角逐渐分明。为了看电脑,带着一副无框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底下,让人看不清眼神。
握着玻璃杯的指尖发白,他走过去把牛奶放在桌上,“你忘记喝了。”
“啊?哦,”沈语画反应过来,“我待会儿喝。”
半晌,没听到哥哥离开的脚步声,沈语画疑惑地抬头看他,“怎么了,哥哥?”
沈追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问:“你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
他宁可妹妹依旧骄横,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喜欢与否,也好过她的谎言和隐瞒。
只是一个不怎么亲近的妹妹而已,她十七岁了,应该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爱人。
但他忽觉背后阵阵发凉,原本以为她愿意和自己好好相处,愿意和自己多说话,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接纳她。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什么?”沈语画心中一惊,假装笑着,“哥哥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沈追垂眸,看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白皙纤细的锁骨。别样的情绪在心中疯长,他转身离去,轻声说:“早点休息。”
承认吧,沈追,你早就不恨她,也不讨厌她了。
3
家里灯火通明,透过窗帘,可以看到沈语画路过的身影。
双休日的晚上,沈语画的外公给她送了很多东西来。临了,沈语画送外公下楼,馋着他的手,撒娇地说:“外公,您还把我当小孩子呢。这么多巧克力,我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上次去比利时玩,他们说是巧克力的故乡,我想那得多买点啊,一下子没忍住嘛…”沈砚是个时髦的老头,梳着背头,穿着皮衣西裤。
“过几天我又要出去玩了,这次去英国。”沈砚握了握她的手,“你一个人在家,可要注意身体,别学太晚…”
“知道了知道了。”沈语画吐吐舌头,“外公您回去吧,晚上别着凉,开车慢点。”
沈语画送走了外公,折返到家楼下,看到沈追的车,蓦然与他四目相对。
沈追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今天匆匆一瞥,头发乱乱的,衣领半开。沈语画正犹豫要不要上去问问他,为什么在车里不上楼,沈追却先一步把脸别开。
他在余光中看见,路灯下,那个娇小的身影驻足半晌,最后还是离开了。
直到快睡觉的时候,沈追才回来,一进来就收拾东西,“我搬出去住,明天我会叫人来收拾的。”
“搬出去?”沈语画愣住了,手上拿着一杯牛奶,站在客厅中央,“为什么?”
沈追拖出一个行李箱,简单地收拾一些必需品,“和你没关系。”
话说出口,只觉得欲盖弥彰。
“那你搬到哪里去?”沈语画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看他在衣柜里拿衣物,“你和爸爸说过了吗?”
“我会把地址给你。”沈追没有再说话。
他手指碰到一件灰白条纹的衬衫,那是沈语画前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棉质的,她说是韩剧里男主角穿的牌子。
顿了顿,指尖径直掠过这件,把其他的衬衫收起。
他说到做到,搬出去的第二天,给了沈语画一个地址,离家不远。
沈追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没有沈语画的空间,他甚至开始为自己开脱。如果是亲人的话,看到妹妹这么小就谈恋爱,肯定也会和他一样,生气、担心,内疚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关心到位。
但他不是,他的动机不纯。
所以不敢说,害怕一说出口,会证实一件自己从未想过的事情。
沈语画很难习惯没有哥哥的日子,感觉身边缺了一块似的。
家里的家务有阿姨打扫,其实并不需要她做什么。每天上学下课两点一线,回到家打开灯,看到沈追房间的没亮,往往有种失落。
薛侧看出她这几天精神不好,趁着沈语画去送作业本的间隙,偷偷跟上来,“我帮你拿!”
“真沉。”他顺手捧过半人高的作业,“送到哪里去?”
“喂!”沈语画环顾四周,午休时间没什么人在走廊上,静悄悄的。她松了一口气,“你快回去吧,别让人看到了。”
“没事,我给你送到办公室楼下,现在中午没人。”薛侧与她并肩,微微低头看她,“这几天心情不好吗?我看你上课都没什么精神。”
“有吗?”沈语画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嘟起嘴,“难道我有黑眼圈了?”
“没有没有,你这么好看,怎么会有黑眼圈。”
冬天了,走廊上偶尔会飘进几片枯叶,在空中转几圈,簌簌落在地上。
有一瞬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笑。
沈语画有时毛毛躁躁的,一次为了赶早自修,抱着保温杯跑得飞快。
边跑边看手表,就在离打铃的最后十秒钟,沈语画眼见胜利在望,一个弯道转弯,溜进教室后门。
忽然觉得鼻子生疼,酸酸的,往后踉跄了几步。
两个人在狭窄的后门相撞,薛侧也被她撞得一怔,忙伸手扶住她,“同学,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沈语画皮肉薄,鼻尖通红,疼得泛泪花。
“干嘛呢?铃声都响第二遍了,还没进门。”孙老师远远走来,声音大得吓人。
班里的同学看热闹地回头,对上班主任的目光,又纷纷回头假装读书。
沈语画和薛侧被罚在门外读早读,沈语画头一回享受这种待遇,捧着书本,心情有些低落。
薛侧在学习上是个半吊子,但在安慰人上很有天赋,马上给她看自己在书本里画的漫画,说起自己之前是如何在孙老师眼皮底下把手机拿回来的。
沈语画被逗得直笑,后来渐渐有人传闻,说薛侧喜欢她。甚至两个人同时被点名起来做题目,大家也都暗自起哄。
其实两个人根本不怎么说话,沈语画觉得流言蜚语不讲道理,主动找到薛侧澄清,“我们是不是应该说明一下,这会不会让你不舒服?”
“不舒服?有吗?”薛侧从背包里拿出一杯热牛奶,“草莓味的,小卖部的新品了。”
“谢谢。”沈语画是个草莓脑袋,眉眼弯弯地笑。薛侧贴心地给她打开,沈语画双手捧着,低头喝了一口,刚想称赞味道不错,就听对面的人说:“其实呢,我确实喜欢你。”
她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喜欢你。”薛侧看她,又触电般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脚下二人的倒影,“你可以不用回答我,我只是,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
没有什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