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因为逐渐变好的生意和逐渐接近尾声的大三生活也变得异常忙碌。
而仅有的一次回西贡,她也是回去参加一个商业聚会。当时先生说,他有几个法国的朋友来西贡考察留在这儿的生意,缺个翻译,让她回来一趟
她暗想,市面上什么像样的翻译请不到,非得让她这个半吊子的学生过来。
直到回来见了人,那法国人给她递了一张名片,她才知道,原来先生要带她见的那个人是西贡这边最大的一个外资加工厂的掌权人。
她这会知道,为什么先生偏偏让她回来做翻译了。
先生在西贡做的只是贸易生意,但那的确只是他家族生意的冰山一角,他往后应该不一定会常驻西贡。他给她举荐了一个机会,她知道这家公司,基本上都是本地学生最想进的公司之一,除了传说中待遇上佳的外资背书以外,还有调派法国的机会,用榕榕的话来说,进了这家公司,能算得上是一个普通学生往后实现阶级跨越的一个起步点。
如果想要赚钱的话,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谁不想背一个chanel出现在巴黎街头呢,毫不肉疼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只欣赏街边咖啡洋房花店里的浪漫呢?
她知道他不会一直在西贡,他总是要回到法国去接手他的家族生意的,所以他一点点地开始在铺就她人生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了。
她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他的诚意。
坦白的来说,她那个惴惴不安怅惘多年的故乡梦,始终放不下。
学校里帮了她很多的法语老师应老师前些天退休了。
她很舍不得应老师,但她已经是个到了退休年岁两鬓泛白的老太太了,她时常拉着佟闻漓说很多她没法从其他长者口中听到的道理。
佟闻漓喜欢听那些道理,她喜欢听一个读过很多书的学者去发表她私有的想法,也更喜欢她这种除了师长之外的私人的关怀。
应老师说,她学了一辈子的法语,也就在年轻的时候,偶尔有机会去过几趟法国做过交流。她说那儿跟我们这儿不一样,跟我们所有的亚洲国家都不一样。
作为一个要以一种外语谋生的专业学生,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还是建议她去看看,书上的世界和真正眼睛里去看到过的世界会非常不一样,不然为什么有人说,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应老师还把她看以前珍藏的那些书都送给了她,又拍拍她肩膀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越南。我老同学的报刊社,就是从前你也帮她处理过译文稿的那个,他们译文报刊社里缺一个能处理译文的作者。我当然是极力推荐你的,你文笔好,若是不喜欢那种飘荡的生活,就留下来,一日三餐,朝九晚五,薪水报酬和社会地位都还不错。”
佟闻漓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总觉得无从说起。
她知道,那都是极好的机遇。
佟谷洲说的没有错,只要她好好努力,好好学习,生活会善待她的。
他一个跛脚的小老头……如果他还在的话,那他现在一定是个和蔼的小老头了。
他一定又给自己倒一杯土烧酒,笑呵呵地炫耀她的出息。
只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应老师是她跟了三年的老师,是她人生中难遇的恩师。
“你想回到中国去,回到故乡去,是不是?”老太太笑呵呵的。
佟闻漓没想到她一眼就点破了。
“那是正常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国家,对自己的故乡有不同程度的眷恋,那是长在人的基因里,是不能割舍的羁绊。”
“有些人能在异国他乡生活下来,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怎么去处理这种平衡;有些人一辈子都不敢回到故乡,不是因为他乡有多少好,而是害怕看见故乡缱绻的目光,她不责怪你为什么在外漂泊这么久,就像一个母亲从来都不会真正地责怪一个孩子为什么要离家远行,即便那些思念让人在夜里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你依旧害怕面对她的目光,天然因为自己许久没有回家而产生愧疚。所以孩子啊,你要知道故乡难回,乡音难觅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人们天然就害怕,回到故乡后,她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你发现记忆中的人都不在了,你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如果一切都要从头来过,那人们就会迷茫思念的故乡和他乡还有什么区别,会开始后悔抛却在异乡认识的那些朋友,留下的记忆,以及感念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异乡也曾经诚恳地欢迎过你。”
……
应老师推心置腹地跟佟闻漓说了许多,她最后一个在学校里的下午时光,是花在佟闻漓身上的。
但她最后只是说,什么样的选择都是好的选择,她永远支持和祝福她。
应老师说的那些佟闻漓并非是不明白的,她眼前有不错的可选的机会。但如果她义无反顾地现在回到中国去,那代表着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重新再来。
她只说,她会好好想一想的。
只是回到中国,回到故乡,是她这么多年来的坚持啊,是很久以来只挂念在脑海中的唯一的事情啊。
如果让她就这样自我割舍,她握着从她身上剜下来的这个血淋淋的结节时候,不确定她还不是那个佟闻漓了。
她要成那个背着chanel出现在巴黎街头,毫不肉疼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会淋湿她昂贵的皮包和高跟鞋,只欣赏街边咖啡洋房花店里的浪漫的人吗?
……
但没等她想明白,她就同时拿到了那家法资公司的入场券。
那个时候的他们在大三末尾的时候基本上都会确定自己的去向,大四了除了忙自己的毕业论文之外就是去意向公司实习了。
但佟闻漓是同一批学生中拿到机会最早的。
孔榕甚至张罗了一个欢庆会,庆祝阿漓早早拿到行业入场券,提早成为人生赢家,她在那儿跟还不是特别了解情况的同学们说到,那家外资公司除了一些基础工人是从本地招的以外,其他职能人员都是从法国派过来的,这还是第一次破例招从本土的学校招聘呢。
“先在西贡一段时间,后面就要被派去法国啦!”孔榕掌握一手情报。
坐在那儿的同学都很羡慕地问到:“阿漓,那你以后会去法国生活吗,我听说那是个浪漫的国家,跟我们这儿都不一样。”
她在灯火阑珊里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地躺在小木板床上,阮烟也是这样说的:“那可是个浪漫的国家。”
她问她有多浪漫。
她说:“你想想,巴黎铁塔、卢浮宫……你走在满是艺术气息的街头,突然就下了一场大雨,在这场大雨里毫无顾忌地扔掉我们的伞,和任何一个你爱或者不爱的人拥吻。”
她说佟闻漓总有一天会离开西贡,周游世界。
……
佟闻漓脸上挂着被祝福的时候应该有的笑容,她眼神落在手边的啤酒瓶上,在那儿鼓着腮帮子听着一连串的同学抱怨着找工作的难度。
眼前的迟钝感却越来越重,酒精让她甚至开始有些抬不起眼皮来。
模模糊糊中,她看到有个人向她走来,先入她的眼睛是黑色西装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那串青白玉菩提串子还戴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