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开着一道缝隙,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青杏紧张地盯着窗口,如临大敌。明珠来时身子就不好,若染了伤寒,她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夕阳一路西行,随意泼洒一层红晕,窗外垂柳一夜之间落尽了叶子,风中甩来甩去,像是煮熟了的虾须子。整个院子烟灰缸似的,零零碎碎星星点点的红亮,死灰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几棵松树立在白石边,明珠模模糊糊想起前世见过的公墓。
已是深秋了。
她要开窗,青杏劝,然而又不敢十分劝。
青杏不开口,旁人更没有敢作声的。
明珠把脸浸在冷风里。
她的爱情还没有死,还分分秒秒鲜活着,这是她最痛苦的地方。
不辜负李花吗?他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了是吗?
那么萱草怎么办?
忘了吧,两两相忘,各自远扬。当年嫁给李凌之前,不是都约好“相忘于江湖”了么。
可是她偏偏忘不了。嘴上说着,心里做不到。
说是“忘不了”,其实,还是不想忘。已经不能再在一起了,难道,连这点念想,都不能留着么。
留着做什么用呢?想到这里,她不免自嘲。
他都不惜动用暗线,亲自劝她了,她还固执什么?他的爱情,满是无奈,她还执着什么?
看情形,家里显然是无法把她“救”出去的,否则不会拖这么多天。她自己也不能逃——逃了,家里人会被连累。
李恒不会等她太久。
她正心里盘算着这些,没听见下人禀报,他已经走到她近前了:“又发呆,想什么呢?”他轻声笑道。
“胡思乱想罢了。”她微微一笑,笑得显然不开怀。
开口说话就已难得,她这一笑,反倒让李恒呆呆片刻,心里没来由有些慌乱。
李恒见她气色欠佳,让王嘉澍过来瞧瞧。王嘉澍看向她的眼神,还是浓浓的痛惜,是的,痛惜,再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那种浓烈的情绪了。
明珠不免自嘲:萧竹猗啊萧竹猗,你何时沦落到被人同情的地步。
王太医说已无大碍,只需多多运动,他便令青杏和吴星以后每日监督明珠每日去花圃摆弄会儿花草或者放个风筝、荡个秋千。
还令人种了许多桃树树苗。
“桃树枝条倔强,初见你时,也是桃花满树。”
明珠不答。
夜里忽然又起了大风。风打在窗棂上如醉汉拍门,树影幢幢,鬼魅婆娑。
明珠慢慢起身,床边矮榻上青杏便醒了,问她要什么。
明珠说要去看看那些新栽的桃树怎么样了,青杏连忙喊了吴星出去瞧,自己去提起炉子上黄铜小壶沏茶,余光有意无意带过来,一步不敢离开她。
明珠坐在床沿,看着她,忽然有些想笑,却没笑出来,便转过脸去看那烛台。
青杏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见烛火猛跳,便喊门外青萍(小丫鬟)拿烛剪来——明珠房里是一件利器没有的。
青萍生得灯芯般瘦弱,微微踮脚去剪灯花,纤细的鼻子在脸上投下小小一片阴影。明珠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便笑道:“剪灯花哪有这么剪的,这么剪过不了一盏茶又得来一趟,一晚上不必歇了。你看我怎么剪的。”说着上前轻轻从她手里接过剪刀,轻轻一剪,烛火上腾起一圈小小的烟,连翘花瓣似的,青萍红着脸赞叹:“姑娘剪得真好。”
明珠笑道:“你出去歇着罢,明天教你。”
青萍便高兴退下了。
明珠看着她出去,从袖里抽出剪刀对着右脸便划,青杏阻拦不及,已是血流如注,明珠又去刺左脸,被她整个身子压上去,死命按住了将剪刀夺下。
青杏扯破了喉咙喊人,明珠轻声道:“要连累你,实在是抱歉。”
青杏看着她澄明的眼神,原本一肚子的恼恨,渐渐抽空了。慢慢松开她道:“这本就是奴婢的命。”
青杏和青萍扶了她起来,青萍吓得脸都白了。
李恒手下特训出来的人,竟没见过这点阵仗?明珠笑道:“这清宁殿我比你熟,剪子是我几年前放了又偷找回来的,你主子怪不到你。”
外头值夜的宫女太监乱哄哄簇拥着值夜的王嘉澍慌忙涌入,明珠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王嘉澍带了名医女进来,道声“得罪”,便吩咐人准备东西给她清洗伤口。
众人答应着手忙脚乱地去了。明珠看着他道:“当年在此地,承蒙令尊指点,至今感喟在心。该叫王太医一声师兄。”
王嘉澍面色如常,说道:“家父无意为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明珠道:“师兄从前给人治过刀伤么?”
王嘉澍接过医女手里的白帕:“治过。”
“留疤么?”
“银剪刀,伤未及半寸,敷以玉屑水、莫愁草,水干则换,敷至结痂,半点伤疤都不会留下。”
“若中间不敷,或碰了别的什么东西呢?”
他动作一顿。
半晌才开口道:“那些东西宫里都没有。只要敷过这一次,后面不敷,痊愈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
又添了一句:“这剪子上沾着宫蜡,姑娘的伤口恐怕好得慢些,这些日子可能有损容颜。”
明珠点点头:“谢师兄指点。”
清宁殿离龙吟殿没多远。还没等包扎完,李恒便到了。
明珠坐在紫檀绣墩上,左眼睛毫无波澜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