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捻世上最脆弱的丝
用墓地虚伪的安慰,
然后编造世上最坚固的网
用面目全非的流言;
还有情人离别的眼泪,和孩童愚蠢的梦想,
才能束缚住那一位
火焰燃起三次,都无法烧死
的魔法之王;
将永生的果实,偷偷地
从他常夏的花园摘去。
嘘!
千万不要把他
从迷惘中吵醒。
***
“怎么会变成这样,魔王的封印明明还在,魔王之力也在圣树下……”
十长老披着白袍,聚集在圣树的庭院里。刻着魔法封印的石板依然完整,但是不断震动的地面就像一颗漆黑的心脏,以圣树庭院为中心,地面呈网状不断开裂,随着魔力波动扩散到全城。
“埃茵王正在门口求见,说王宫一半的人都陷入了昏迷。”
“阿赫伯爵倒是早早关闭边防了。那一家子老狐狸,就是国王请他吃饭,还会倒欠他的钱。”
“我就说,他的担保不靠谱,早就该把那女孩抓起来。”拄着拐杖的长老跺了跺地面。
“可是维尔忒诺用生命布下诅咒……短时间内,不应该有问题啊。”
大地又震动了一下,彻底震断了庭院的边墙。呜咽的风声围绕树梢,越来越响,仿佛许多人在用鼻腔哼鸣。
“原来如此。”
圣树干枯的枝丫颤动起来,仿佛被没有来源的风吹动。一群黑兜帽巫师无声地出现。为首的是一个秀气的男孩,长着玩偶一样精细雕琢的脸,漆黑的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
“连你们,都解不开维尔忒诺的封印么。”男孩信步走来。“这个地方,真是令人怀念啊。”
“你……你……你!”
毫无疑问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一位。但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时间久远,没有人能念出他的名讳。
“镇定一点,老朋友们。”黑发男孩反而款款地笑了,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看,封印依然在。眼下还有个交易的机会:本座的游戏还没结束,不急于取回能力。如果你们能想办法让我恢复成年的样貌,埃茵部落或许还有救。不然……就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城市。”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的断壁残垣,仿佛一个天真的游客。
在场的人们,特别是黑巫师们有些困惑。古代魔神不分善恶,魔法之王尤其喜怒莫测;即使受到他们供奉,对待精灵和人族都随心情,唯独睚眦必报。他们不明白这位大人为何不急于复仇,反而执着于恢复成年。
“恢复成年?那不可能。我们研究了十年,都没有明白如何破解那个巫女的诅咒。如果不是维持孩童的形态,人类根本不可能束缚您的魔力!”
“这样啊,那很遗憾。”男孩脸上的微笑像书页一样撕下,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本座无事可做,只能劳烦各位,去见一见外面等候多时的城民了。”
男孩拍了拍手,又是一阵地震,神殿的围墙彻底垮塌,来不及逃亡的城民,涌着王公贵族冲进来。却没想到他们心中的圣地,竟然才是魔窟的中心。
不计其数的怨灵,伴随着冲天的黑气,正从地底呼啸着冲出。
怨灵们面目模糊,身形颀长,像是被拉长又扯破的布匹,只有嘴巴的位置留了一个尖啸的空洞。凡是它们所过之处,草木随之焦枯。
这些被当做祭品的优秀法师们,都经受过最残酷的虐待,如同当年被封印的魔法之王一样被烈火焚烧,无比痛苦地死去。成百上千年怨恨的积累,变成一股庞大的力量,被灰雾部落的法师们一点燃,爆炸式地迸发。
“完了,这是最可怕的怨灵法师!”人群发出恐慌的叫喊,神殿的司祭们也纷纷逃窜。“活人绝对不是怨灵法师的对手!只有长老们联手,或许能和怨灵法师抗衡……”
人们向十长老祈求。
“最伟大的长老们,王城的守卫者!请像过去一样拯救我们吧!”
长老们围在一起迟疑着。男孩坐在一处石柱的顶端,拖着腮,饶有兴味地看着下面的闹剧。“对啊,长老们,你们吸取了王城,甚至整个王国那么久的精气,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一边倒的交易,可不好看哦。”
说着,他拍了拍手,怨灵们从长老头顶拂过,但不是攻击,而是扯掉了他们的白袍。
“天哪……长老们怎么会这样……”
人群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甚至一时忘记了怨灵的恐怖。
十长老并不是人们想象中往昔戈恩达尔大会年富力强的优胜者,而是十个皱皮耷拉,泥浆一样的树墩子。他们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败恶臭,怨灵都退避三分,就算衰老之神看了都自愧不如。他们和人已经没有半点关联,尸鬼都要比他们新鲜;浑身的皮肤呈现褐色,像带着斑点的枯树皮,一碰就化成干粉:他们的五官被挤压得只剩几条细缝,有的长老的眼珠也脱落了,像烂熟的果子一样垂在眼眶外面,还有虫蚁爬进凹陷的眼窝,就像爬进污泥里的巢穴。
上千年的时间在他们身上腐烂。即使夺取了魔神长生的魔力,却没能得到不老的祝福。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贪婪吸取着地脉之力,维护这种丑陋的生命,此刻更加不甘地看着年轻秀美的男孩。
“十长老的人选,从来没有变过。”石柱上,清秀男孩抱着手臂。“所有所谓的咒法,都是为了维持他们的长生。这地脉所能吸取的一切,包括你们的土地,你们的精神,都是他们长生的养分。”
“是啊,”灰雾部落的巫师跟着开口。“我们曾经也有灿烂的阳光和分明的季节,直到你们……你们滥用了陛下和圣树的魔力!”
人们恍然明白,为什么短短的一天发生如此严重的变异。这一切早就开始,只不过和戈恩达尔大会一样,被狡猾美好地粉饰了。
“可是,长老不是用‘女神的裙摆’,一直守护着我们?”
“哦,你们说那个东西啊。”男孩翘着腿。“时候也差不多了。”
天空忽然变得晦暗。笼罩全程的半透明的彩虹外罩已经被怨气布满,变成骇人的紫黑色。
“那根本不是用来保护你们的,而是用来束缚本座的封印,可以叫女神的裙摆,也可以叫死神的斗篷。是过去所有戈恩达尔大会的胜出者,用生命献祭的封印法术。当然咯,这个法术的弊端就是,时间越长,怨念越重,不得不投入更多的祭品。你们的大会比试,也就越来越频繁。”
怨灵们开始向长老发起攻击,人们的恐惧更催发了怨灵的魔力。也有人开始向男孩祈求哀嚎。但他都不为之所动。
“你们没有我感兴趣的东西。”他欣赏着下面的厮杀。“顺便一说,人类无法穿越这个护盾。怨灵会尽情发泄怒火,你们都会成为他们的食粮。回去吧,回去迎接无端的死亡吧。”
***
“出不去了,怎么回事!”
城门拥挤着难民的哭喊。人们眼睁睁看着屏障不断变深,然后附着在城墙上,像是一个不祥的罩子,倒扣在整个王城上。任何靠近屏障的人都像被酸腐蚀。
城楼上的霍恩小姐已经不敢往下看。“对不起,叔叔,伯爵不肯施以援手……”
“唉,能走的,已经都去逃命了。这个情况下,没有人会来援助我们。希尔芬,没想到你还特意来给我们报信。”
红发少女知道最后的希望已经破灭。“我们霍恩家族,自古就被称为王城的护卫。虽然……虽然上一次被阿尔薇特突破了防线……”
那件事成为了王城守卫的耻辱,据说当时值守的人员都被降职发配。原本风光无二的守卫们,在其他骑士团也抬不起头来,本就失势的霍恩家族连带着成为了笑柄。
城门已经发生了几场冲突。因为没有抓住逃脱的机会,聚集在门口的城民情绪更加失控。“你们这个守卫团果然都是草包!除了刁难进出的人,还有什么用!”
希尔芬怕得浑身发抖。屏障越来越暗,太阳也无力地落下。城中不知发生了什么,遥遥看见许多索命的黑影在上下穿梭,有些地方发出哀嚎,然后就陷入了更加可怕的平静。
“诸神在上。”红发少女双手握紧在胸前,低声祈祷。“仁慈的仙后,足智多谋的贤者,最英勇的圣剑,谁来救救我们……”
忽然她听到城楼的窗户传来动静。有石子轻轻敲了三下。
“这个时候,怎么会……”希尔芬呆呆地想。“一定是我的幻觉。”
守卫的惊呼下一刻传来。
“天哪,有人来了!”“有人从城外来了,是一位骑士!”
这个变故吸引了争执中的人们。希尔芬的心脏狂跳起来,立刻起身跑出值班室,和其他侍卫一起跑到城楼的过道上观望。
那是一个骑着白马的身影。不过她没有精美的头盔和坚固的盔甲,长矛像是从地上捡的,甚至连护手都不成套。但她流畅地飞驰而来,没有任何犹豫,像是一道划破夜空的流星。
“我的天……”希尔芬难以置信得捂住嘴。
这个场景和她远去的童年逐渐重合,敲打三下的暗号,只要打开窗,就能逃离无聊沉闷的午后。
不知何时,她的手指摸到夺眶而出的热泪。
“那个怪人是谁?”“是阿尔薇特。”“阿尔薇特是谁?”
逐渐也有人认出了到来的骑士,情绪变得更加复杂。
“我知道,那是金色骑士阿尔薇特。”
“她是英年早逝的维尔忒诺的妹妹。”
“听说她是伯爵的情人?”“算了吧,那多半是伯爵在做梦。”
“哼,别高兴得太早。她就是当年的元凶,你们知道黎明的野狼吗?”
“哦哦,就是那个单枪匹马,冲过城墙防线的可怕女孩?”
“管他是谁呢……有人来就不错了。”
“可是她只有一个人……”
希望和失望再次在人群中搅动、发酵。城门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争相恐后,想要看一看来人。
女骑士翻身下马。城门的情况比她想象得更糟糕。实话说,她也吓了一跳。控制大场面从来不是她的强项。
她深呼吸了几口,然后在城楼上看到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希尔芬!”阿尔薇特顾不得许多,向她用力地挥手。“是我。我来接你了!准备好了吗?”
“希尔芬!是我。”金发女孩的面庞突然从窗口出现。随着她一起闯入的,还有盛夏浓绿的风。“我来接你啦,准备好了吗?”
***
乡间没有什么大事。就算是紧邻王城的贵族领地也一样。无非是谁家几只羊跑了,谁和有妇之夫私会,不小心双双掉入河中,诸如此类。
不到十岁的希尔芬刚上完板着脸的家教课。家教女老师戴着单片眼镜,脑后的发髻紧得像一个松果,她的为人也和这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样严厉。希尔芬每天都少不了被批评挑刺。
“哦,我尊贵的小姐啊,您这样下去可不成。”女教师推了推眼睛。“老爷可是花钱拜托我,将您教育成一个通情达理的淑女,毕竟您这样的家族,最值得称道的就只有族谱和高雅的举止了。你可要对得起老爷的苦心啊。”
“是,是。”红发女孩低着头,细细地说。“是我做得不够好……我、我会努力的。”她一紧张,语调都跟着发颤。
女教师重重地摇头。
这样规训的生活仿佛没有尽头。希尔芬做着针线活,好几次被针扎了手指。隔壁传来兄长们烂醉的笑骂声。这栋大宅维持着气派的架子,其实很多地方都在漏风,散发着缺乏打理的霉味。即使到了很晚,大厅都传来打牌和输钱的喧哗,桌椅和脚步声重重拖动,通过木楼梯共振到各个房间;小小的希尔芬只能躲在小卧室,用被子捂住自己瑟瑟发抖。
她不能有任何抱怨。兄嫂们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家里重金培养你成为一个淑女,怎能口出粗言?所以每到这时候,她就幻想会有一个骑士从天而降,将她带走。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这个故事来自她偷偷读的故事书。作为有良好教养的小姐,她当然要知书达理。她不能读少了经典,否则就会被说粗俗;也不能读太多,否则就会被嫌弃固执和刻薄。所有的一切,走线的针脚,背脊的角度,都要不多不少,刚刚好。
中空的霍恩家最不乏赖皮的穷亲戚。没有人把她看做长女,更不许她发表任何意见,只想着趁早把她打包卖个好价钱。这种生活就像她腰间纤细美丽的腰带,令人艳羡,却勒得她难以呼吸。可是抱怨也是失礼的,有教养的贵族少爷小姐都得这样。
因为人人都是这样。
唯一的喘息是族叔偶尔的拜访。族叔是王城守卫团的一员,是整个家族中唯一原因弯腰和她打招呼的,同时她也能放假半天,被允许从小房间里走出来,听叔叔讲外面的新奇事。
“累死累活的,没几个钱,有什么好。”兄嫂在一边灌着啤酒,东倒西歪打着嗝儿,看不出底色的地毯上撒着点点暗色酒渍,早就无人在意。族叔有整洁的骑装和披风,面容和蔼又站得笔直,那是小希尔芬最向往的样子。
“叔叔,我想问你……”希尔芬鼓起勇气提问。“我以后,能不能也像你一样成为骑士呢?”
先回答她是周围人的嘲笑。“天哪,真是想不到,我们家花了大价钱培养的淑女,竟然梦想着做一个骑士!哈哈,来啊,决斗啊!看剑!哈哈哈!”
希尔芬羞得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她大概又做错了什么,反正每一步试探都可能是错的。可是当众哭泣也是非常失礼的,她努力憋着抽泣,就像要把一个酸苦的气球塞回气管。
族叔叹了口气,包容地看着她。“抱歉,小希尔芬,你这样漂亮又高贵的小姑娘,是不需要成为骑士的。对你而言,做一个骑士太辛苦了。”他含混地说。“等你长大,自然会有一位英武的骑士来接你。”
大约看出女孩的伤心,族叔随即转移了话题,聊起附近的新鲜事。除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唯一让人值得一听的,就是隔壁的阿赫伯爵家收养了一对姐妹。
“哦,谁不知道她们姐妹呢?那个妹妹俗不可耐,没有任何教养,绝对是一个灾难,听说把伯爵少爷气坏了,还是老伯爵心慈没有把他们赶走。至于那个姐姐,什么巫师,呸,自吹自擂谁不会?这天下活着的巫师能有几个?我还是十长老的徒弟呢,哈哈哈。”
“哎呀,我可听说,那个姐姐尤其受到伯爵老爷的器重,可能是个魔女呦,小心被她听到,来诅咒你!”大人们用刀叉模仿法杖挥舞着,笑作一团。
过了两年,希尔芬的例行功课多了一项社交。好天气时她也要前往其他邻居家,维持霍恩家的脸面和自己的评价。不过这些交往并没有她想象得激动人心,仍然是一些陈词滥调和附庸风雅。当然,像阿赫伯爵家这样阔气的上流,即使领地相邻,也不在她的交往圈子。远远看见也只有她灰溜溜地低头的份。不过在年轻人中,施泰因·阿赫少爷傲慢又小心眼,人缘并不好。方圆最受欢迎的,据说竟然是那个糟糕的“坏孩子”。
“听说,有一天她觉得长发碍事,竟然自己找把剪刀就剪短了!”
沉闷的谷地,这种出格的故事格外容易流传。
“天哪,您可不要听那种乌糟事。”女家教夸张地扶住额头。“你这样有礼貌和家世的小姐,可别和那种野孩子扯上关系!”
她温驯地点点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是的,希尔芬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她戴上阳帽,在颈间系上蝴蝶结,随着嬷嬷一起出门。
这次她的路线要路过阿赫领地,必经之地有一条细小又绵长的河沟,旱季几乎看不出,只有春夏才会流过细细的溪水。希尔芬和嬷嬷排在一队马车后面,等待顺序从小桥过河。说是桥,其实也只是乡间一臂长的石板罢了。
希尔芬不怕等待。她最擅长就是等待,因为身边的人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推阻。无非是一种空白上叠加另一种空白。
远远地,从这片木然的空白里,她似乎听到了风的声音。但那其实不是风,而是御风而行的马匹。一个骑着白马的人正从对岸奔来。奇怪的是,因为奔驰的白马,脚下的草原忽然变得葱郁而辽阔。
“哎呀,她来了!”前面的人低呼。“这个小混蛋!”
奇怪的是,人们说着这个称呼,脸上却在笑着。
“午安!午安!”小白马上的人发出一串欢快又响亮的问候,竟然来自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大家小心!”
“看吧,她肯定是要跳了。”
希尔芬心不在焉,也没有听懂这个“跳”是什么意思。嬷嬷在旁边提着篮子按住胸口。“我的天哪,多么粗野的孩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仅没有减速,靠近小溪时反而发起了冲刺。女孩高喊了一声指令。“林德,快跑!”那匹小白马果真放开蹄子加速,然后高高地一跃,跨过了明亮小溪。
排队的人们仿佛习以为常,留在原地鼓鼓掌喝彩。“亚薇!亚薇!”
小马的骑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跳下马来,红着脸谢过乡亲,一边抱着马脖子顺毛,亲昵地夸奖它。“好样的,小林德,一会儿就喂你胡萝卜片!”白马发出一声嘶鸣,蹭了蹭女孩的脖颈,惹得她咯咯直笑。
只有希尔芬呆呆地站在原地。刚才那闪闪发亮的一跃,仿佛迎头一记重击,让她身体僵硬,失去思考。随之而来的是这个温暖的季节,扑面的湿润南风,各种各样蓬勃的色彩,随着那女孩金色的短发一齐涌来。
“你好,你还好吗?”那女孩牵着马走过来。她有一双湛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在马上的时候,她便没有那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只是微微地笑着。
“我……”语言一起卡在希尔芬的喉咙里。坏孩子,粗野的。就像每一次她被迫沉默,但好像又有些不同。淑女,高贵的。喉咙里吞咽下去的谎言和忍耐,勒紧的饥饿的腰带,仿佛忽然被那轻轻一跃崩碎。错的,对的。碎片仍然疼痛,却是一种鲜活的疼痛,比所有刻意的完美都吸引人。
“我们小姐在赶路。”嬷嬷很不悦地回了话。“请注意你的举止。”
“哦,抱歉。”女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短发。“我以为她看得入神,是对骑马很感兴趣呢。”
——我长大以后,能不能做一个……
也许有什么地方是错的,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被掩埋的碎片在胸口涌动。曾经,属于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念头,刚刚从她心口发个芽,上面就堆叠着无数沉重的“不能,不能。”
这时,对岸跑来一队人,依稀可见伯爵家的制服。“阿尔薇特小姐!您慢一点!等等我们!”
“糟糕,怎么让他们发现了。”金发女孩吐了吐舌头。“对了,我叫阿尔薇特。今天不凑巧,以后再来找你玩吧!”
说完,阿尔薇特也不等她回答,翻身上马,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林德,跑吧,远远地跑!”然后一溜烟地消失在绿茵起伏的草原。
希尔芬自然不允许和那孩子有交际,但她时刻留心,总能听到她的故事。有事守卫叔叔也讲那女孩,每天精神奕奕地骑马进城。奇怪吗?当然,但是看久了大伙就也习惯。
只要想起那天金色的一跃,希尔芬竟然也不觉得日子很难过。
“喂,你就是霍恩家的长女?”
有一天在宴会上,她竟然被人主动叫住了。来人气势汹汹,正是施泰因·阿赫家的少爷。这位少爷是老伯爵的独子,长得白嫩伶俐,从小备受宠爱,虽然有些聪明,也都用在了揶揄旁人身上。
“是,阿赫少爷。我是霍恩家的希尔芬。”她低头行了个礼。
“哼,原来霍恩家还没烂透,”淡金发色的小少爷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好久没见你们的灰熊徽章了。难怪她来问我……”说着,他似乎更加忿忿。“这种破事,有什么值得关心!可恶!”
伯爵少爷是圈里的贵人,他的关注可是稀罕事。于是无所事事的人们也围过来,指指点点。
希尔芬被卷入漩涡,手足无措。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惹到这个从无交集的小少爷。
“请恕罪,阿赫少爷。我不知道是哪里冒犯到……”
“别给我装,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少爷专横地闹着脾气。“我警告你,以后不许——”
“喂,你们在做什么。让开让开!”
忽然有一道鞭子破空的声音,伯爵少爷都打了个激灵。周围的人看到来人,也识趣地散开。
还是上次的小骑者,她挥着马鞭走过来,长靴登登作响。
希尔芬心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了。不知为什么,她非常想要。希尔芬这才想起,上次她出门也戴了这个家族徽章。没想到那女孩胆子虽大,眼神却很细。回去之后竟然还不忘和这个少爷打探。想到这里,这个阿尔薇特和阿赫少爷的关系,似乎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差劲。希尔芬闷闷地想。
“你好呀,霍恩家的小姐。我们上次见过的,在河边。”小阿尔薇特向她打了个招呼。
“喂!”伯爵少爷脸色憋红,出声打断。“这不关你的事!”
“我的事情,当然我自己做主。”阿尔薇特扮了个鬼脸,忽然牵起希尔芬的手,左躲右闪地跑了起来。“再见!小少爷。”
伯爵少爷气急败坏,想要亲自追过来,却被周围待命的仆人为了个水泄不通。阿尔薇特大笑着,灵活地将希尔芬从人群里领了出来。金色的阳光落在女孩飞扬的短发上,令人眩晕。
“好啦,这里就安全啦。”阿尔薇特回眸一笑。
突然的奔跑让希尔芬呼吸急促,几乎要将她四分五裂。她大口地喘着气,接着对面递过来一杯葡萄果汁。
“慢慢走着,不要突然停下。”阿尔薇特很有耐心。“习惯了就好啦,别害怕,很好玩的。”
红发女孩攥着那杯果汁。喉咙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牙根都在发痒。
“希……希……”
“嗯?你不舒服吗?”
“希尔芬。”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叫希尔芬!希尔芬·霍恩!”
小阿尔薇特愣了一下,然后绽开一个明亮的笑意。在这个微风吹拂的午后,明亮得几乎透明。
“好啊,那我就叫你希尔芬。”她歪着头看过来。“我叫阿尔薇特。以后阿尔薇特和希尔芬,就是朋友了。”
***
从此希尔芬的生活天翻地覆。阿尔薇特就像草原初春的风暴,无拘无束,毫无征兆地敲碎了她所有的“不能”。
她们之间有了一个秘密。阿尔薇特很快摸清了她家和她的房间:只要爬上一棵苹果树,就能顺着一根枝条敲开希尔芬的窗户。无数家人烂醉如泥的下午,阿尔薇特就爬来敲她的窗。敲三下就是在问她有没有空。大多数的时间,希尔芬不敢出门,阿尔薇特就坐在树上陪她聊天,然后摘几朵苹果花。阿尔薇特熟读所有精彩又惊险的故事,哪怕这些故事很多都不完整,她也能讲得活灵活现。
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家人只是隐约觉得这个女孩似乎长大了。
阿尔薇特的传说却变得更快。希尔芬听说她在众人面前,差点拔出了城门前的圣剑。多么神奇的一对姐妹!姐姐是天才法师,戈恩达尔大会最年轻的强力参赛者;妹妹更是神奇,拔出了传说中千年前的长夏之剑。一时间,人们交口称赞老伯爵独具慧眼和精心栽培。虽然阿尔薇特栽培的时间,都用在了田间撒野。
“几位剑术大师都想教导她,真没想到。”族叔毫不掩饰对少女阿尔薇特的赞赏。“你知道吗,那孩子身上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好像她下决心,就没有什么做不到似的。”
是啊,是啊。希尔芬抱着茶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她这样的人,能把没走过的道路都照亮。“那么,她以后……”
“也许会成为一位出色的骑士吧。”族叔寄予厚望。“就看她想要加入哪个骑士团了。”
希尔芬缓缓抬头。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可族叔显然已经忘记,几年之前在这个庭院,也有一个女孩说过这个愿望。可惜不是每个落地的愿望都是种子,大多只是尘埃。
“是吗,那真为她高兴。”她在托盘放下茶杯,轻轻地说。
阿尔薇特大约忙于训练,很久没来敲过她的窗户。
希尔芬经常虚掩着窗,听到一点声音就向外望,可惜都是风或者枝条拍动的声音。落空的希望让人格外困倦。希尔芬仿佛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夏天,接下来的长冬变得更让人难熬。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希尔芬已经听到长辈在谈论她的婚事。那种言语像是绵延的雨点,将整个客厅笼罩在密不透风的潮湿里。
不停重复的绣工做得眼睛酸疼,她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被敲窗的声音惊醒时,还以为是一场梦。
“希尔芬,你在吗?”
她揉了揉眼,仓皇推开窗户。金色短发的少女就像午后的阳光,斑驳地漏进摇曳的笑意。
“你……我还以为,你不来找我了。”
“哦,最近是一直在训练。”阿尔薇特吐了吐舌头。她也长高了一些,手脚变得更加修长。“练剑也挺有趣的……唉,你怎么了?”
希尔芬看着她,眼泪不停往外涌。阿尔薇特吓了一跳,以为她受了什么欺负。
“他们要把我嫁出去……嫁给有钱的中年商人。”希尔芬终于哭诉出来。“我不想……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是不想承担家族的责任。但是不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阿尔薇特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希尔芬靠着阿尔薇特的肩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平息。阿尔薇特突然说,“希尔芬,我们出去玩吧,我带你去骑马,怎么样!”
“出去骑马?这……这可以吗……”
“对啊,为什么不行。我记得你,守卫会放你们过去的。带着大家去他的领地避难,你认得路的……”
希尔芬无法摇头。是的,她认得那条路,无拘无束的风曾经伴随着她们,在原野上奔跑。
跑过低矮的篱笆,开花的果树,跑过所有有人和无人涉足的小道。
——“希尔芬,快跑!”那一天,少女阿尔薇特将她扶上小马,一只手制住气急败坏的伯爵少爷,一边对她大喊。“你不能留在这里,快走!别担心我,我随后就来找你!”
“不,我不能……”
“快走!”阿尔薇特高喊一声,白马听令,嘶鸣一声,仿佛是在告别,然后挥动蹄子。“带着大家,快走!”
人群在希尔芬眼中倒退。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撒出一条弧线。
金发少女扛着长剑,浑身浴血,孤身站在城门小小的豁口中。
听到部队的声音在走远,阿尔薇特的视线已经模糊,却也是欣慰的,她冲着夜晚喊道。“风的精灵啊,请庇护幸存的人们!还有红发的,霍恩家的希尔芬!她会带领人们,走出黑暗和长夜!”
这是她的骑士,英勇不凡,一往无前。一次次在她最黑暗的时刻赶到。
只不过到最后,白马给了她,披风也给了她;荣誉给了她,生命也给了她。
“阿尔薇特!”红发少女在马上大喊。“我祝你,战无不胜!”
后来,霍恩家的希尔芬的名号,一直在生还者口中传颂。和协助疏散的施泰因阿赫家一起,建立了新的王城。
队尾的人们回忆说,那位不像骑士的女骑士独自走进屏障,挥舞黑剑和来袭的怨灵战斗。孤身奋战的女骑士,在城门念着一段歌谣。
【我是……瓦尔基里的后裔。】
【她们骑着白马,和大神一起飞驰过这片大地时,王国还没有名字。】
【她们寻找最烈的美酒,最好的刀剑,和最英勇的武士,】
【在永恒的圣殿,为终将到来的末日而战。】
“答应姐姐,永远不要使用魔法。”
“好啊,姐姐,这是一句预言吗?”
“是的。”维尔忒诺没有说出预言内容。她不希望妹妹和自己一样,永远笼罩在命运的阴影下。
我亲爱的妹妹啊,我看到你灿烂的生命,将会因为一道魔法而终结。
***
希尔芬带领着幸存的王城城民,连夜赶路,终于进入了施泰因·阿赫领地。
原本关闭的防守看到伯爵的徽章,只得放行。因为伯爵特别叮嘱过,只要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女士拿着这个徽章,就必须让她通过。
得到边防急报,夜不能寐的伯爵立刻赶来。然而见到的并不是他所等待的那个人。
“老爷,我们也没有办法。”守卫低声解释。“因为您嘱咐过。但是这位女士坚持一定要所有人都过了关,自己才肯进来。而且这位是霍恩家的小姐,不是传闻说你们……”
面色苍白的伯爵走出来,看到一群疲惫的流民。一天之前他们或许还是王城优渥的居民,如今已经没有人在意身份。阿赫领地似乎对此有充足的准备,让人们逐渐安心。
“是伯爵!伯爵来了!”逃难的人们面带感恩。这是他们递过来。
伯爵死死盯着他的披风。这个华贵的披风已经被血渍染得暗红。“哦,你受伤了。”他不抬头,干巴巴地说。
“不是我。大人。”希尔芬低声说。“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伯爵颤抖地接过披风,不顾脏污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挤出一个缺席者。
这是他留给她的希望,也是留给自己的希望。如今这个希望却交给了王城最后的人们和希尔芬·霍恩。
“活下来的人,恐怕都在这里了。”霍恩小姐简略描述了事情经过。“亚薇她,选择留在城门抵御怨灵。”
“开什么玩笑。”金发伯爵抬头,木木地说。“那是上千年的怨灵!就凭她一个人,怎么可能……你们,你们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下……”
“伯爵,是时候坦白一切了。”霍恩小姐示意周围侍卫暂避。“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亚薇的秘密,上次我没能告诉你。”她闭了闭眼,郑重地说。“其实,阿尔薇特和她姐姐维尔忒诺一样,可以使用魔法。”
年轻伯爵猛然抬头,仿佛受到重击。“不可能,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你还记得她从小戴着的项链吗?那上面的石板是她姐姐给她的限制器。就像每一个未成熟的法师一样。”
“但是限制器在法师十岁时就会解除,阿尔薇特的项链一直戴到十六岁!“
“您记得可真清楚。”希尔芬刺了一句。“限制器是为了平衡不成熟的法师,以免法力失控反噬。但要是万一,一个人的法力极其强大,以至于必须戴到成年呢?”
——如果塞缪尔在现场,一定会想起阿尔薇特曾对他说过的话,虽然他一直当做一个借口:【一直维持着孩童的外形,是因为你的魔力非常强大,所以生长期比他人都要漫长。】
“不……怎么会这样。”他绿色的眼珠不停颤动,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亚薇……如果亚薇她也会魔法……”
——人们都说伯爵少爷讨厌那对新来的姐妹。其实这里有一半是真的:小少爷确实讨厌维尔忒诺,那个冷淡的魔女;他向来独占伯爵夫妇宠爱,觉得老伯爵对维尔忒诺分外重视,让他十分不悦。至于那个妹妹,可恶!她粗野的眼里竟然没有自己这个伯爵少爷,只知道成天姐姐,姐姐地叫。
后来弥留之际的老伯爵交代了阿赫家秘密的任务,他才恍然大悟,同时暗自庆幸。幸好维尔忒诺已经离世,亚薇和这件可怕的事情算是无关。
可是每次看到阿尔薇特湛蓝的眼睛,他都备受折磨。他害怕有一天,自己最钟意的人会发现自己手上沾着姐姐的血。害怕他们即使走在一起,也要无时无刻受到审判。毕竟他们这个家族的荣耀,就是用看不见的、经年累月的从犯来达成的。他们为长老和王族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才能在王城周围站稳脚跟,历经这些风风雨雨。活着就是胜利。老伯爵总是这样教导他。荣耀总属于勇敢的死者。
他从来没有一双干净的手,去牵那一对自由洒脱的翅膀。
“那么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圣树的祭品,可能并不是她的姐姐。”
伯爵捂着额头,少见地虚弱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霍恩小姐皱眉。“亚薇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而且,她姐姐也知道这件事,但是从不让她使用魔法。”
“太荒谬了,这太荒谬了。”伯爵下意识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如果是那样,可能阿尔薇特,原本真的可以去参加戈恩达尔大会。”
命运女神有三位,过去,现在与未来。
只不过当她们现身之时,末日也将来临。
***
“阿尔薇特,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作为唯一的亲人,姐姐总是溺爱地纵容她。幼小的阿尔薇特的世界,因此没有任何束缚。
“我不想长大。”小小的女孩捂着眼睛,和姐姐撒娇。“我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因为捂着眼,她没能看到姐姐那一瞬间的表情。
“傻孩子,众神的时代已经远去。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永远’的魔法。”
大约看过太多命运,在阿尔薇特幼时的记忆里,维尔忒诺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姐姐,命运很可怕么?你不要害怕。”小小的阿尔薇特仿佛有一种感应。她会摸索着,抱住黑暗中发抖的姐姐。“等我长大,就做最厉害的骑士保护你!”
好啊,我们亚薇一定要平安快乐地长大。姐姐总是这样笑着说,从未透露噩梦的内容。
那时,大约有泪水落在她的头顶。
阿尔薇特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像姐姐爱护自己一样,守护好姐姐。从此她每天骑着小马,风雨无阻地陪着姐姐去王城的魔术工房。
魔法会被更高阶的魔法制服或覆盖。再度拔起圣剑的时刻,阿尔薇特被姐姐所施下的遗忘魔法才尽数失效。
时光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神殿撞破十长老机密的姐妹,在侍卫的包围下跳进了圣树根须的空洞。
阿尔薇特拔起圣剑时就见过这课大树。只不过幻象中的大树一度十分繁荣,此时已经彻底枯萎,挂着白骨累累,叮铃作响。
等她醒来时,正靠在姐姐怀里。
得知十长老阴谋后的姐姐很快就镇定下来。后来阿尔薇特想,或许姐姐早就看过了这段可怕的阴谋,才如此地痛苦。
她们待在大空洞的底部,这里有一根最粗的根须,几乎可以让马车经过。一片黑暗之中,有点点绿色荧光在飘拂。
“这是……哪里?”阿尔薇特揉揉眼。
“这是生命之树的源头。”姐姐温柔沉静的声音传来,完全没有责备妹妹突然跳下的举动。“亚薇,你读过生命树的传说吧?”
“嗯,当然!”虽然瑞卡尔总是嘲讽她不务正业,但那些传说故事都响当当地存在她的小脑袋里。“生命之树,是众神的根源;生命树可以用根须吸取游离的魔力,结成青春的‘金苹果’,只要吃下那果子,众神就会不老不死,”她转头想了想。“不对啊,如果金苹果一直存在,众神又怎么会远去?”
“你说得全对。”维尔忒诺轻抚妹妹的额发。“因为生命之树被人族污染了。但是,还有一个远古的魔神并没有离世,就被封印在这树下,作为‘养分’给十长老提供不死的魔法。”
“天哪!”阿尔薇特快速筛除人选。“难道,是长夏之剑的好友,‘魔法之王’?”
“是的。恐怕他就是最后的魔神。远古魔神极其强大,强大到超乎我们的想象,几乎是概念的化身,就像光明和死亡本身。他们也不会彻底死去,但是因为没有确切的名字留下,只是和自己所代表的‘概念’同化。不过,这位魔法之神有些不同。”
“他掌管魔法,他本身就是魔法。”阿尔薇特背诵着歌谣的片段。“只要还有人相信魔法存在,他就永远存在?”
“没错。十长老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他作为‘不死’概念的化身。只可惜,魔法之王虽然中了他们的圈套,但是也不会那么轻易任人宰割。十长老狡猾地拿去了不死,却忽视了‘不老’,所以他们将以比衰老更可怕的姿态活着。”维尔忒诺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们也想要夺取全部的魔力,却失败了。人类的力量很难杀死一位真正的魔神。我刚刚看过了下面的记载,十长老将魔神架在祭坛上,分别用水和火杀死魔神三次,但三次都失败了。水和火的精灵都是魔神座下的使者,它们不敢伤害自己的尊主。十长老并不甘心,他们又找来当世法力最强大的人,用极其痛苦和残忍的方式献祭,用祭品强烈的求生愿望和临死的怨忿折磨魔神的灵魂,让他无法移动半分。久而久之。连圣树也被这种罪恶污染,彻底枯萎。”
“这真是……太可怕了。”女孩发了一个寒颤。不知为何,这深深的地下令她的感官都变得敏锐。黑暗中仿佛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你还记得‘女神的裙摆’吗?那并不是保护王城的护盾,而是整个封印本身。必须要有城市一样大的封印,才能成为那位魔神的枷锁;而十长老一直留在圣树周围,才能享用圣树残留的不死魔法。”维尔忒诺顿了一顿。“如果有一天,这道封印被污染,那么整个王城都会生灵涂炭,沦为地狱。”
维尔忒诺不动声色地描述着。阿尔薇特那时还不知道,姐姐正在给她讲述十年后的结局。
“难道,不能有什么办法吗?”阿尔薇特眨着眼睛想。“我每天都骑着小马进城,我喜欢大家,不希望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姐姐抱着她,“没有。”她的声音终于有一些发抖。“魔法之王被封印后,世上的魔法也在衰减,几大精灵王要么消退,要么回归。如果要净化这么巨大的怨恨,恐怕需要和封印魔神同等的力量。但是魔神自己是不可能去做的,他本身也是受害者,而且出名地睚眦必报,他积攒的怨气,恐怕只多不少。”
她们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阿尔薇特有些困顿,迷迷糊糊地问姐姐,“天亮了吗?”
“还没有。”姐姐紧紧抱着她。
阿尔薇特在半梦半醒中,感觉有无数树根像姐姐的手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勒住。
【混账,就凭你们,也敢觊觎本座的魔力?】
【长夏之剑呢?叫他滚来见本座!卑鄙的人类,你们都是恶心的同伙!】
【陛下,这是您亲口答应的赌约,可不能反悔。您的语言就是魔法的根基。】有人类的声音响起,平滑得就像地上游弋的蛇。【即使是全知全能的您,也有未知的魔法。】
【那不可能,眼睛能够看到,舌头能够品尝,心中弥漫恐惧的魔咒,本座都已经拥有。】魔王冷笑。【作为魔法之王,魔力的源泉,本座在此宣告!本座被封印之后,这世上的魔法将日渐衰弱,人类将逐渐失去太阳照耀。这个世上也再没有‘永远’。你们虽然不死,却难逃老朽!
直到千年之后,本座会被真正的勇士唤醒。那时就是你们和这个虚伪城市的死期。】
阿尔薇特从幻觉中回神时,周围已经燃起了幽绿的火焰。
维尔忒诺赫然站在她身前,正在拼尽全力为她抵挡十长老的魔咒。
“既然知道了圣树的真相,你们两个也不能留了。”长老森然的语言在地穴回荡。“你们姐妹正好做个伴,一起成为新的祭品吧!”
“不,我绝不会……”向来温柔的姐姐,竟然有如此冰冷的语调。“我绝不会让亚薇死在这里!!”
怎么办,怎么办。阿尔薇特六神无主。只凭姐姐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抵抗一个长老的魔法,更不要说有十人。她嘴上一直说着要保护姐姐,却拖累姐姐到如此危险的境地。惊惶之中,她想起那个魔神的故事。
她跌跌撞撞,沿着树根一直向下。就像那天的圣剑一样,树根仿佛也在指引着她。或许因为圣剑和圣树是同级的魔法产物,而让她携带上了神秘的因缘。她在一处奇怪的根瘤处停下,从表面虬结的根须开始,徒手挖掘起来。
“这一定是个噩梦。不论是谁……只要能救救我姐姐。”她哭着念道。“不论是什么力量,请救救我们。”
她的手臂一定被粗糙的树根磨破了,血迹斑驳。眼泪和汗水不停滴下。但她没有停下,直到根瘤的深处微微发出了银色的光亮。阿尔薇特探得更深,竟然抓住了一只手。
那大概是一只孩子的手,细嫩,但是冰凉僵硬,根本不像一个活物。阿尔薇特吓了一跳,但仍然死死抓着那只手。忽然之间,她有了一个念头。
“各位长老,请立刻住手!”金发女孩高喊。“我找到了魔法之王。如果你们不住手,我就将他从千年的沉睡中唤醒。”
这个变故,让对战的法师们将信将疑。“区区一个没有魔力的平凡女孩,怎么可能唤醒他?别编啦,勇敢的小妹妹,这个故事不适合你。”
阿尔薇特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我没有骗人,我是瓦尔基里的后裔。”她脱口而出。“我曾见过这棵大树,树叶是金色,枝干是银色,根须是铜色。树的左半边是晴天,右半边是雷雨。从树根走到树冠,需要七天七夜。太阳和月亮在树枝间穿梭,可以看到树冠是白天,而树根在夜晚……”
她不受控制地用古代魔语念了出来,而且越念越快。整个树根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随着她的声音开始颤动。
“不,你怎么会……”维尔忒诺焦急的声音传来。“快停下,亚薇!停下!”
阿尔薇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发亮。姐姐给她的项链突然像火烧过一样烫,死死勒在她的颈间。
那是用来限制她的法力,同时也隐蔽她的法力天赋不被外人发现的法器。后来人们总以为她是个法术白痴,唯有战斗是她的天赋;其实恰恰相反。她天生拥有魔法,只不过一直被隐藏;除了为她带来敏锐的感知,剩下的剑技都是她持之以恒的汗水换来的。
滚烫的项链勒得她说不出话,身上的光芒才渐渐地淡了。
“不对劲,这孩子能够和圣树共鸣!”十长老迅速反应过来,“没想到啊,快抓住她,先用她献祭!”
维尔忒诺飞身扑过来,几道可怖的魔咒打中了她的后背。但姐姐没有丝毫停顿,摇摇晃晃地走来,美丽的脸庞上尽是绝望。“为什么……为什么改变了这么多,还会是这样……”
那一刻,阿尔薇特隐约明白了反复纠缠姐姐的噩梦是什么。不可言说的魔法,不可回避的命运,就是她自己注定的灭亡。
作为最合适的活祭,她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在这个祭坛上。
阿尔薇特的身体晃了晃。刚才的幻觉和念诵,仿佛消耗了很多体力。
可赶来的姐姐没能抱住她。那只冰冷的手忽然反向握住了她。她想要收回,却被紧紧攥着,最后她使劲挣脱着,竟从根瘤的缝隙中,拽出一道扁平的黑影。
那道黑影像是用纸片剪裁成的人像,轻飘飘地,却有弥漫着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气。吸收了她的精气后,黑影逐渐竖起来,色彩和形状一点点从空虚的人影中涌动,隐约变成一个孩童的形状。
【呼唤本座的人,是你吗。】
有一种怪异的傲慢声音,从她的意识流入。
【还以为会是更加厉害的武士。什么嘛,只是一个小女孩。】
阿尔薇特瘪瘪嘴,立刻回击。“可是,你不也是一个小孩啊。”
黑影仿佛受到耻辱的一击,短暂地颤动了一下。【放肆!本座才不是——】
“放开她!”维尔忒诺尖叫了一声,挣扎着爬到妹妹面前。“不要……不要伤害她……”
“姐姐!”阿尔薇特想和姐姐团聚,却仍然被黑影拽着手。“放开我!”她回头报以怒视。
【真有趣。】黑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一对被死神看中的姐妹。】黑影僵硬地转动了角度。【哦,还有我的老朋友们。真是好久不见……】
远古的魔神没有名字,也不具备善恶。愤怒,玩味,种种情绪并不会进入它们的灵魂,只是从它们的权能中倒映。它无所谓帮助,只有交易和复仇。
“别慌,魔神并没有完全苏醒,这是是他的自我意识,只要杀死那个女孩!”
维尔忒诺却突然用法杖,刺入自己的心口。
“我是维尔忒诺,瓦尔基里的后裔,命运的了望者……”血液大片地从心脏流出。“我愿以年轻的生命和灵魂作为祭品,更改命运的流向……”她伸出优美的手臂,捏碎了阿尔薇特的石板吊坠。
“第一,解放我的姊妹、阿尔薇特的全部魔力,以此封印魔王除了意识之外魔力!”
阿尔薇特来不及说话,她仿佛被卷入了一股飓风,有什么飞快地从她身上流出,仿佛一条条雪白的溪流,重新汇入干枯的根须。
“第二,用阿尔薇特的性命作为抵押,以此唤醒魔王。如果阿尔薇特死去,魔王就会重获力量,彻底苏醒!”
十长老们骂了一声。如此一来,他们就不能轻易对那个女孩下手。这个女孩具备唤醒魔王的能力。如果贸然杀死她,刚刚被封印的魔王就会全面复苏。
黑影抖动了一下,【你这个……狡猾的魔女!】魔神发现自己的力量已经被切断,一道新的枷锁已经形成。它恼羞成怒。【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一条性命,竟然也想阻拦我?】
维尔忒诺冷冷一笑,暗红的血迹正从她身体流出。
“伟大的陛下,您的赌约还没有结束。即使您衰减了这世上所有的魔力,仍有一种最厉害的魔法,您未必可以比过。毕竟,预言是我的天赋。如果您杀死她,将会永远受到诅咒的惩罚。”命运的巫女微微一笑。“第三,我要封印你们的记忆。魔神陛下,在拿回全部力量之前,你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任何事。而阿尔薇特,我希望你……无忧无虑地过完余生,再也不要想起这个可怕的夜晚。”
“姐姐……不……不!”女孩大声哭了起来。“我怎么能和姐姐分开?我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啊。”
“别怕,亚薇,我亲爱的妹妹啊。”维尔忒诺只有看向她时,才会恢复温柔怜爱。“这就是命运……哪怕你可以多活一天,都是值得的。”
树根忽然被魔力催动起来,将阿尔薇特和那个黑影一起包裹起来。这是维尔忒诺最后的魔力。
“亚薇,快走……骑上你的白马,远远地离开。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不,我不要走,姐姐!”
“别犯傻,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要做最厉害的骑士么?答应我,从今往后,竭尽全力保护那个男孩……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我看到你的未来……骑着一匹白马。】
【你站在一棵大树下。】
——【这样啊,那我将会是一个英勇的骑士喽。】
他们被树根抛到了神殿之外时,天色还未亮。
阿尔薇特给昏迷的黑影带上兜帽,跨上马。十长老的拦截命令已经发下,最早的守卫们已经当值;接下来,就是她和时间赛跑的时候了。
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每天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她就牵着小马,托着姐姐的背包上路。石板路上凝结着前夜晶莹的白霜。
而现在的她,就踏在这条用姐姐的鲜血和生命铺就的逃生之路上。跑吧,马儿,快跑。为了尽头的自由,为了背后的死亡。
泪水滑过脸颊,但她来不及伸手去擦拭。她还要看清前方的道路。
“我们,是瓦尔基里的后裔……”她哽咽着,在清晨安静的王城街道上奔跑。“她们骑着白马……和大神一起,飞驰过这片大地时……”
背后的黑影挣扎着动了动,或许正好奇地看着千年后的世界。
“这片王国还没有名字……”
黎明即将升起。维尔忒诺的魔咒也即将生效,她和那位魔神,都将忘记今晚发生的交易,磕磕绊绊地一边生活,一边逃亡。
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疾驰的马蹄声,只不过这一天早了一些。
但对王城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
“喂,人类,你既然这么卖力地保护我,我也不会亏待你。”黑影刚刚从妖兽手中逃脱,看着女骑士在一边包扎伤口,似乎有些无聊。
“这只是我的誓言。”森林中的女骑士平淡地说。“我向一个人发过誓,要保护你。”
黑影发现她说的是真话,有些惊奇。“遵守誓言的人,可真是少见。这样吧,作为对你的嘉奖,我可以为你完成三件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什么都可以。完成之后,你就要解开我的封印。”
女骑士淡淡地瞥了它一眼。“是么,第一件,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不然找你实在麻烦。”
远古的魔神本没有名字。
“名字?我不用这个东西。”黑影恍然觉得这是一个十分陌生又平凡的东西。毕竟人类的一切对它来说都是平庸的。“就这么简单?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那就叫塞缪尔吧。”女骑士根本不理会它的抗议。将护具放好,再背上擦洗过的长剑。盔甲轻轻地发出金属声响。
誓言,是语言的魔法。
“你再考虑一下。”被莫名其妙起了名字,它隐约觉得这对它的身份和能力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天使的名字。”女骑士突然伸出手,捏了捏男孩的脸颊。“以后我就这样喊你。”
黑影,或者说,男孩呆呆地站在森林中。
语言,是咒语之外的魔法。
清亮的小溪从他脚边潺潺流过。是的,他已经有了白皙的手足。精致漂亮的五官从黑影中浮现,他惊异地看见一张早已被遗忘的男孩的脸,深黑的头发微微卷曲着垂下。或许隔得太久,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样貌。
忘记了,自己并不是一团扭曲的黑暗。
太阳升起了,树林间有嘹亮的鸟叫声,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吹响风笛。
“休息好了吗?那就上路吧,塞缪尔。”
“人类,你为什么还不许下第三个愿望?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解开我的封印?”
“才三个愿望,真小气。”女骑士笑着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令你自由的。”
***
塞缪尔看着一片狼藉的城市。这个埃茵部落最繁华的王城,即将是个无人的废墟。
他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不记得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貌,但是当他走在街道上,仿佛有清脆的马蹄声,在记忆中噔噔作响。
那大概是阿尔薇特第一次带着他,连夜逃离的时候。这么一想,这个地方便也不那么可憎。只可惜,现在的他还不记得如何和她相遇。
他只依稀记得,黎明升起时,有无数刀剑对着他,剑尖闪过寒冷的锋芒。而他小小的身躯被少女的背影所遮挡。少女单枪匹马,不停地挥动一把已经开裂的长剑,仿佛不知疲倦和恐惧似的,穿过一道又一道关卡。
刀剑和光明都没有降临到他身上,唯有金色的短发,晨曦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塞缪尔感到很奇怪。这几天阿尔薇特不常在身边,他反而不停地回想着过去的片段。明明是惊险的磨难,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珍贵而美丽,好像怎么都想不够似的。就像最神秘的魔法,时而觉得那个人很近,又觉得遥远。
近的感觉近乎甜蜜;远的时候,让人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那时候,年轻的魔法之王还不知道,这种感觉被人类称为思念。
忽然他就厌倦了怨灵的复仇。他想念起阿尔薇特带着他四处云游的日子,有着不停歇的任务,辛苦又低廉,艰难战斗之后人们会在宴会上碰杯大笑;或者仅仅坐在马背上,女骑士策马奔驰时仿佛可以长出翅膀,像一种飞翔。
也许他应该容忍她上一次不敬。对于自己中意的交易,他总是宽宏慷慨的。
“可是,她总是顾忌着别人,她过去的朋友,讨嫌的公子哥。还有很多很多无关的人。”塞缪尔又低沉了。“她明明和我有誓言,为什么又想着别人?不行。她必须长个教训。然后我才能原谅她。反正王城已经毁掉了,她也用不着做什么守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纠缠不清的人,重新去各处冒险。反正,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隐约他觉得还应该做一些别的事情,更亲密的事情。就像魔法和代价、言语和意义一样,紧紧连结在一起。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胸口变得很热,仿佛就要长出一颗心脏。
他一刻都不能等了。就算亚薇留在那个愚蠢的高塔上,谁知道伯爵会不会趁着自己不在,做什么手脚。只要想到那个恶心的伯爵会和她说话,甚至看她一眼,他都怒火中烧。
无数怨灵在他身边呼啸而过。长夜将尽,已经听不到人类的哀嚎,这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无人的地狱。他最后看了一眼枯萎的大树。“实话说,你们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他发表感言。“哦,真是罕见的亡灵法师。原来是你的杰作啊,维尔忒诺。”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贝壳。这是他在那个市集上买的小玩意,能让没有魔法的人也能远程通话。原本有一对,另一只在女骑士手里。
他正要点亮这个魔法道具,谁知道具先亮了起来。是对方先发起了的通讯。她一定也想着我了。
塞缪尔开心极了。
“塞缪尔……”女骑士的声音从贝壳里传来,像是雾海的回声。“王城……很危险,你好好地逃出了吗?”
塞缪尔感觉心尖一颤。糟糕,我又想原谅她了。“唔,我这里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嘈杂的声音传来。塞缪尔不知道,这是王城中最后一个人类在奋战的声音;不知道这是一个战士竭尽全力,仍有所牵挂的声音。
长生不死的他不知道,那是人类最后即将告别的声音。
“亚薇,王城的战斗就快结束了。周围的人也都逃走了,”男孩双手托着贝壳,轻块地说着。“现在没有人会妨碍我们了。我来接你吧!”他又想了想,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不稳重。“但是怨灵还是很可怕,天亮就会突破王城。哦,如果那样天空就不会再亮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恢复力量,多少怨灵都能打败。亚薇,这次真的是赔本甩卖了。以后可不会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他半真半假地威胁着,满心只想快一点长大,用成熟的样子站在她眼前。
“是么……”
女骑士的声音,就像一声风的叹息。“那好吧,我答应你。”
塞缪尔有些惊愕,他被搪塞了太多次,以至于不再相信,放任霍尼格贝登的法师来复仇。但是转念一想,这次阿尔薇特妥协也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救其他人,哪怕是其他所有人。他还是被旁的人比下去了。这让他有些恼怒。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魔神的信条是想要就应当争取,否则就尽数毁灭。可是此刻他既希望女骑士服从他恳求他,又希望她温柔地和他讲讲话。
“阿尔薇特,你说的是真话吗?”他语调冷下来求证。“我警告你,不要妄想欺骗我。欺骗我的代价,你支付不起!”
他站在已然成为废墟的神庙广场上。无数冤魂厉鬼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
“塞缪尔,你啊……”女骑士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罢了,明明长得可爱,脾气却这么不好哄。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呢?”
毕竟和一个真正的魔神相比,人类的寿命短暂许多。即使她什么都不做,那个封印也是注定会解开的。
“我原以为……一切不会这么快就到来。”女骑士轻轻咳嗽着,混着液体喷涌的声音。“可是守护这件事,就是……要拼尽全力啊。”女骑士的语调和以往有微妙的不同。“姐姐在眼前死去实在太可怕了,人人都称赞我是英勇的剑士,其实我不断地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放纵任性,是不是我哪里做错,是不是我不够努力……才会导致姐姐为我而死。”
对着这个熟悉的旅伴,唯一的共犯,女骑士终于敞开心扉。那是她看似明亮的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云,是一场无法终结的寒冬。
“塞缪尔,我还没有说过感谢你吧?这是真的。如果没有你,失去姐姐之后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是因为要保护你,我才能变得身心强大。第一次把你从魔兽手下救回来,我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我发那个誓言。如果还可以保护别人,我就不会拘泥于悔恨,能继续前进。那时我在心底发誓,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失败并不可怕。战胜遗憾的唯一办法,就是下一次,拼尽全力。”
银色的项链在血色之间闪耀。
“塞缪尔,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枷锁。有的是被迫,有的是自愿……然后一直向前走。”
魔王的封印,伯爵的使命,希尔芬的家族,姐姐的预言,还有她的悔恨。
“久而久之,什么都会同化。枷锁也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们行走的每一个脚印里。枷锁越是沉重,越向往摆脱。你说,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马上……你就会恢复所有的能力,只不过以后,我不能继续保护你了。”女骑士的声音断断续续。“……别担心,这些怨灵,我一定会铲除的!”
“你在说什么啊亚薇。”塞缪尔有点困惑。他抬头,看到所有的怨灵仿佛受到感召,正在向某个城门的方向飞去。“没有关系,等我长大了,自然可以保护你,你不保护我也没有关系的。”同一时刻,他感觉自己正在变得轻盈和畅快,就像大坝开闸,奔流的魔力正在从各处涌来。世界正在向魔法之主展现本来的面目,他的语言正一步步走向真实。
原来女骑士没有骗他,解开封印这件事是真的。“亚薇,我感觉到了。封印正在解开!哦对,你还没有对我许愿呢。尽情地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这次的沉默稍微有一些长。
“是吗……那就好。”远处的城门不断发出夺目的光芒,几乎撼动了整个屏障。“我的愿望……我的誓言……都要完成了……”
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魔力波动在某一点汇集,然后像钉子一样嵌入紫黑色的魔障。刹那间一切都变得寂静,没有哀嚎和呼啸,没有别离或呼唤,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笼罩着全城的屏障上弥漫着闪电一样的裂痕,然后轰然碎裂。这是一道魔法史上都罕见的大规模净化术,甚至塞缪尔都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现代的法师还能携带如此大规模的魔力。
久违的天光一点点洒下。虽然只是一点点稀薄的夕阳,却像是冬季长夜后,到来的第一道黎明。
在这个没有生还者或见证者的战场上。
“亚薇?亚薇你在哪里?”或许是由于魔力波动太过强劲,塞缪尔的通讯一度中断。
“你看啊,天……终于亮了。”对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贝壳掉落一只羽毛。“但我……快要站不住了。最后还能和你说说话,我很高兴……你自由了,塞缪尔。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
已经成年的英俊魔王,茫然地站在王城的中心。
他的魔力规模太过庞大,一时没有完全回归,但也足够去搜寻一个凡人。可是不论他用神眼如何查看,都无法在地表确认阿尔薇特的所在。
这让恢复成年的魔王有些烦躁,随即他又想起他们用过的贝壳,改为搜索那个小贝壳。魔法很快得出了结果。
魔王再一次降临那个城门。从现场的惨状来看,很难说这里发生了多么悲壮的战斗。但他并不在乎那些,很快在一片残骸中,捡到了那个传话贝壳。
贝壳上染着暗沉的血迹。就像此刻缓缓落下的夕阳。
远远地传来了马蹄声。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来探访劫后余生的旧都。
我本来要给她一个惊喜。魔王心想。没想到有人先一步解决了这些麻烦。
他信步向城门走去。在飘荡的硝烟中,隐约看到一道逆光的人影,立在门洞的正中。虽然看不清样貌,但有金色的长发,在随风飘动。
“是你吗?”他走近了一些,绝对这个场景十分熟悉,但好像又不太对劲。仔细看,那人的头发并不是金色,只是光线的错觉。
那是一种近乎银色的浅色。魔王想起来,当极其强大的法师祭出全部法力之后,头发就会退化成这种颜色。比如当年的维尔忒诺。
维尔忒诺?
冥冥之中,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首先而来的,是千年被束缚的折磨和痛苦。树根扎入他的身体,汲取他的魔力和怨忿,将他的灵魂困在地底。残存的痛苦让他浑身颤抖。再早一些,他有许多狡猾的朋友和仇敌,那是诸神在一起漫游的时代。
可是如今那些朋友和仇敌,那些令人传颂的往事,都已经化作烟尘,一去不返。在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再没有什么值得报复,也没有什么追忆。
硝烟一点点散去,他才意识到阿尔薇特说的竟是真的。千年来他获得的枷锁都是痛苦,然而只有最后一道封印,是为他隔绝痛苦和孤独。
他感觉头疼欲裂,越发想要赶到那个女骑士身边。
城外有人下马,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亚薇……亚薇!”悲怆的喊声将魔王拉回现实。魔王循声看去,正是那个伯爵打头,跑到了人影处。
如今他已经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里。“别乱叫,她又不在这里。”虽然这样说着,魔王依然信步走了过去。
“是你啊,王城的鹰犬家族。”魔王没少在十长老口中听到这个家族的名头。“你早就知道本座的身份了吧。不过要是亚薇知道,你家收留她们姐妹,只是为了方便做一个祭品,一定很有趣吧。”他冷酷地揶揄着。
然而伯爵就像石化一样呆呆地站着,伸出手,却不敢碰触那段飘扬的长发。
魔王不动声色地靠近。“等等……亚薇?真的是你?”
道路正中的女骑士就像一座守城的雕像,双手按着残缺的剑柄,以此为支撑不屈地半跪着。她的临时护具大多已经破损,浑身是翻卷的伤口,隐约露出底下一点蓝色的布料。
还是那一天,塞缪尔为她参加戈恩达尔大会时,精心挑选的蓝色法袍。
“怎么会这样……”魔王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定是什么骗人的把戏。”
“陛下,你满意了吗!”伯爵浑身颤抖着。这大概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狐狸,一生中最勇敢时刻,他满怀悲愤,怒视着传说中的魔法之王。“亚薇……亚薇一直不许我对你动手,不然就和我绝交。她说你是无辜的。可是你呢,你非要把她逼死!”他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几日之前,伯爵下定决心荒唐一次,撂下职责独自骑着马去那座高塔,想着把她接出来。他们搀扶着在高塔里摸黑行走,虽然被有意无意踩了好几脚,那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就像在手边,好像一切幸福唾手可得。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魔王呢喃着。死亡对他而言如此熟悉,因为死神曾是他的好伙伴;同时也那么陌生。因为从来不曾发生在他身边的众神身上。“我们刚才……还说过话。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女骑士的面容从未如此沉静释然,仍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魔王伸手,想要抚摸对方的熟悉脸庞,清澈湛蓝的眼睛,和呼唤他为“塞缪尔”的嘴唇。如今他已经不需要踮起脚尖就可以平视她了。可是,就在他的手指贴近的一瞬间,对方的形体就开始涣散,像是沙做的雕塑,瞬间粉粹成无数光点,随着晚风四处飞散。最后只剩下盔甲和残损的剑柄,四分五裂地倒下。
——维尔忒诺曾经告诉妹妹,【如果要净化这么巨大的怨恨,恐怕需要和封印魔神同等的力量。】
“这不是她的实体。阿尔薇特和她的姐姐一样是法师,甚至更胜一筹。我想,后来封印你的魔力并不是她姐姐的,而是她的。从你身上收回了全部魔力后,她才能净化全部怨灵,以守卫这个城市。”伯爵红着眼睛,已经流不出泪。“那种魔法,不是一个人类的身躯可以承受的……她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没有人知道这个孤独的勇者,在生命最后承受了什么。
但愿她蓝色的眼睛见证了光明,但愿她骑着白马如先祖升上天际。俗世除了无名的荣耀,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奋战后的圣剑剑柄和盔甲的碎片已经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堆最普通不过的碎铁,难以分辨。
“明明是我先发现的……”伯爵喃喃着。“明明是我告诉你的。”
——喂,瑞卡尔,你听过长夏之剑的故事吗?
——听说过,谁没听过呢。
——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传说,每当那把剑出现,就可以击退寒冷和黑暗,春天和光明一定会来临。
——笨蛋,那只是传说而已。不过像你这样的笨蛋,倒是可以去做个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