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丘一声喊,立刻过来了四五个婢女,将王曲搀扶到了天井坐在胡床上,有人打扇、有人送来酪浆、还有人捶背,伺候的不亦乐乎,过了好一会儿,王曲才苦笑着挥了挥手:“我一个乡里老翁,哪里禁得起这么伺候,你们且散去吧!”
众婢女看向桑丘,看到桑丘点了点头,方才小心退去。王曲看了看已经焕然一新到有些陌生的家,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原先他虽然也曾经听说过王文佐在百济加官进爵,但那毕竟不是直观的印象,而现在他亲身体会到了那些显赫官名后代表的巨大权力和财富,就好像正午的阳光,让人一对视便不由得头晕目眩。
“桑丘呀!”王曲斟酌了一下语气:“我这家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不过是寻常人家,陡然一下子看到这些,着实是有些受不了!”
“习惯了就好了,老公祖!”桑丘笑道:“不瞒您说,我桑丘一开始也觉得不习惯,但时日一久便习惯了。您是主人的亲父,今后好日子还长着呢!”
王曲斜倚在胡床上,外间传来锯木搬运、娇女僮客说笑声,更衬得里院一片死寂。
“阿耶!”王恩策蹑手蹑脚的进来了,他压低声音,似乎并不是在自己家中,而是唯恐惊动了主人的窃贼。
“恩策,你回来了!”王曲坐直了身体,空出半边胡床来:“来,坐下,外头忙完了吗?”
“还早着呢!只干了不到一半,已经点了松明子,看样子要连夜干活!”王恩策捶了捶自己的腰杆,呻吟道:“累死我了!”
“连夜?还点松明子?”王曲皱起了眉头:“村子里的人这么勤快?这可不像他们!”
“不是勤快,他们给了钱!”王恩策指了指外头:“无论男女老弱,今晚只要去干活的,每人两百文,松明子才值几个钱?要不是隔壁村的还不知道,估计连夜赶来干活的都有,阿耶,您这个便宜儿子现在可真的还阔气了!”他最后那句话却泛出一丝酸味来。
“什么便宜儿子,你这张嘴给我严实点,不要命了!”王曲脸色大变喝道。
“这里又没人,怕什么!”王恩策悻悻然。
“没人也不能说,隔墙有耳!”王曲喝道,他走到窗旁偷看了看,才回到胡床上低声问道:“村子里的人都叮嘱过了,尤其是那几个多嘴的无赖汉。”
“都叮嘱过了,阿耶您放心,他们又不是傻子,眼下文佐是什么人他们也都看到了,他们要敢多嘴得罪了咱们家是小事,若是让文佐知道了,一根手指头就捏死了。”
“那也不能大意了,你要知道,要是泄露出去,那可是灭族之祸!”王曲厉声道。
“知道了知道了!”王恩策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您都说了这么多遍了,我耳朵上都要生老茧了。叫我看,您老人家就是有点杞人忧天,文佐就算不是您的亲儿子,怎么说也是我们王家的人,灭族之祸,他自己还要不要活了?”
“你呀你!”看着儿子的样子,王曲禁不住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真以为那文佐和我们是一家人?那个姓桑的不过是个奴仆,都衣锦食肉,管着几十个田庄,要真是一家人,这么多年来他为何一个铜子都没送回来?在他眼里,桑丘还有和他一起去百济打仗的袍泽才是一家人,我们不被当做仇人就不错了!”
“那他现在干嘛派人重修宅子,铺路什么的?”
“他现在要和清河崔氏联姻,崔家是世代高门,最讲究的就是诗礼传家。他名义上好歹是这家人,要想娶崔氏妇,自然要把家里的脸面做好。他手下这些人不清楚底细,自然会对我们恭谨。”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自然是应当帮助文佐把面子糊过去,帮他把崔氏妇娶回来,等到所有事情都办成了,他也许会看在这个“王家”的面子上,给我们几百贯钱,敷衍过去吧!”
“几百贯钱,只有这么点?”王恩策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我刚刚在外头看到那些婢女,个个长得如花似玉,还有桌上的各色金银器皿,光是这些就不止几百贯钱了吧?他有这么多,却只拿几百贯给我们?”
“再多也是人家的,又不是你的!”王曲冷笑道:“你若是贪得无厌,小心性命!”
听到这里,王恩策的脑门一热,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若去百济的是我,说不定那些官位钱财都是我的呢!哪里轮得到他!”
“休得胡言!”王曲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相比起这个正当盛年的儿子,已经进入暮年的他要清醒的多,他小时候可是亲眼见识过隋末唐初的战乱,当然知道战争可不像儿子口中说的那么儿戏,这也是为何他当初想方设法把王文佐送去百济代子从军。因此当他看到这些婢女金银器皿之后,第一个反应不是羡慕,而是恐惧。
“你不要说话了,你连夜去你媳妇家住几天,等文佐这波事情过去后再回来!”王曲几乎是瞬间便做出了决定:“不然你非把全家性命都祸害了不可!”
次日午后。
几年前,王文佐穿着圆领短袍,背着弓袋箭囊,离开纪台村,渡过小河,前往寿光县城。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已经相隔百年。而今,他同样渡过小河,重返家园。那个茫然的新兵已经长成了威严沉稳的安东都督府行军长史,开国县伯。
车轮碾压着黄土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王文佐坐在马车上,右手放在凭几。曹文宗站在他的身后,按剑而立,在车前是打着大旗,鼓吹奏乐的鼓吹手们,两厢则是骑着健马,身着锦衣,紫罗纱缠头的少年随从,后队则是二十余辆骡车,车上堆满了各色布帛财物。绵延有半里长,引来道旁观者如堵。
说实话,没有弹簧减震装置的马车做起来并不舒服,王文佐觉得自己的屁股在隐隐作疼。但过往的回忆牵起他嘴角一缕微笑,当初自己也和道旁的人一样整日里忙碌奔走,但不同的是自己不会站在路旁看过路车马的热闹。当时的农村生活乏味的吓人,任何一点新鲜事物都会引来无数人的围观,然后成为许久的谈资,直到被下一个新鲜事取代。但王文佐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他的精力都花在寻找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了,所以和其他奴仆农夫看起来格格不入。终于改变命运的那一天来到了,虽然和王文佐期待的不那么一样。
他还能够回忆起得知自己要被代替主人家的儿子送去百济从军的心情,有惶恐、也有愤怒、还有几分希冀。他知道这可能是唯一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要么去百济赌一把,要么就默默无闻的当一辈子奴仆,劳作至死。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奋起一搏,抓住了机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对于当初那只把自己推进命运之河之中的那只手,王文佐的心情复杂。
道路在前面拐了一个大弯,绕过前面那座小丘,就到纪台村村口了。王文佐仔细观察,时间似乎在这里凝固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路面变得干净整洁了不少,这应该是桑丘的功劳。
“小民参见王长史!”
路旁的村民纷纷匍匐在地,没有人敢于抬起头,虽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曾经与王文佐打过交道,但华丽的官袍、仪仗、鼓乐已经把他粉饰为一个半人半神的怪物。在这种威严下,所有人都臣服的低下了头。
王文佐的目光扫过路旁,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不过他压下了让其起身的冲动。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适当的威严和恐吓是有必要的。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在村口旁站着一个老人,那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王曲。
无论是从孝道还是当时的道德习俗来看,让王曲跪拜迎接王文佐都是不合适的。王文佐站起身来,撩起官袍的前襟,下了马车,小步疾趋到王曲面前,敛衽便要下拜,王曲赶忙上前扶住:“多年未见,想煞老儿我了!”
王文佐本来就不想跪,见王曲如此识趣,顺势站直了向其躬身拜了拜,看了看左右没有看到王恩策:“恩策呢?”
“他岳父身体有恙,前几日就和他媳妇回去探望了,不巧不在村里!”王曲笑道。
第511章 文佐返乡(三)
“我记得他媳妇就是邻村的吧?”王文佐回过头,对曹文宗道:“你让随行的大夫去一趟,替其诊断开方买药,都处置好了再回来!”
王曲怕被王文佐识破自己在撒谎,赶忙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头疼脑热的,庄户人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小病不看拖成大病就麻烦了!”王文佐笑道:“我身边这大夫医术还不错,让他看看也好!”
王曲见推委不得,只得叹道:“那就劳烦你了!”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就见外了!”王文佐笑道。
正说话间,从道旁冲出一人来,对王文佐高声喊道:“王文佐,王文佐,我是侯二呀!村东头那个,当初我们一起喂牛切草,拽坝扶锄的!”
侯二的叫喊声引起一阵骚动,随行的锦衣少年立刻上去二人,隐隐已经将他围在当中,只是未曾得到上头的命令,不好下手。
王曲见这侯二跳出来,吓的脸色顿时煞白,呵斥道:“你这醉鬼,胡说什么,我家文佐啥时候和你做过这些粗活,还不闪开去,少不了你的酒喝!”
侯二却是已经豁出去了:“王老爷子这话说的,都是同村乡邻,土里刨食的,一起扛锄头杆有啥稀奇的,总不能说富贵了就把过往的事情都不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