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哈尔温你不是法力无边吗?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剑牟岑焦急的问道。
“那都是外头的人说的,没有哪个女巫,哪个萨满敢这么说自己!”哈尔温叹了口气:“是的,我能够看到一些东西,但那必须是和我无关的事情,假如我也牵涉其中,那就不成了。所以我住在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尽可能少和世人打交道,这样我才能在火、在水中看到一些东西。而现在我也在乌尔塔城中,也被卷入其中了,唐人和你的胜负和我的生死息息相关,我自然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好吧!”剑牟岑失望的摇了摇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卷入其中,反而害了你!”
“这不能怪你!是我自己愿意来的,如果我不愿意,谁也没法让我离开山谷,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此时的女萨满温柔的像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抓住剑牟岑的手臂:“不过即使不用法术,我也能看出你和唐人的战争凶多吉少。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丢下这一切,带着那个孩子,和我躲到山谷里去,没有人能发现我们,我们可以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
“永远幸福的生活下去?”剑牟岑重复着女萨满的话,嘴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谢谢你的好意,哈尔温,你是对的,一个将军向萨满祈求胜利这本身就意味着他赢不了,就这样吧!你立刻离开这里,回到山谷了,这不是你的战争,你用不着卷进来!”
“为什么你不走?有你没你,都改变不了结果?你只是白白送命!”哈尔温不解的问道。
“哈尔温,你不明白!”剑牟岑走到窗口,指着外间的大旗……“这里有几万人,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但终归是为了这面旗帜;我和乞四比羽不一样,他是为了自己的王国而战,所以他可以逃走,等待更好的时机;而我是为了这面旗帜,既然这面旗帜下已经没有寸土,那我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活下去了。”
“那孩子呢?”哈尔温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劝说剑牟岑:“那个安舜王,你死了他怎么办?”
“忘了吧!”剑牟岑笑道:“让他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下去,安舜王早就死了,就死在这里!”
唐军的营地,正是拂晓时分,鼓声和号角声在营盘上空盘旋,庞大的队伍正在缓慢的前进,在夜色的静寂中,只能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士兵的步履沙沙,此后,是“蝎子”沉重铿锵声,时时传来矛杆的撞击的钝响,或者短促的军令声。就在这一切不祥的声音中,在低声私语、铁甲铿锵、急促的行军,都显现着即将到来的大战,千万人死去,鲜血盈野的大战,将随着天明的到来爆发。
“就要开始了!”王文佐身披银甲,与胯下坐骑同色,没有戴头盔,神色安详,穿过士兵们的阵线,向他们安详的打着招呼:“都准备好了吗?”
阵前肃然无声,大风吹拂着旗帜,哗啦哗啦作响,晨风吹拂着雾气,晨曦升起,双方的阵线已经只剩不到两百步,即使凭借双眼,也能看清对面敌军的甲胄。
诚然,这是已经燃烧了十余年的东北亚大火的余烬,自从唐与新罗结盟,摧毁了高句丽这一已经横亘于东北亚近四百年的强权霸主,就如同垂死的巨蟒总会有几下剧烈的抽搐。强权交替的间隙引起飓风,将所有有志于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席卷而来,他们拿起武器,或者加入这边,或者加入那边。而现在,这场飓风终将平息,原本悬浮于空中的一切也即将落地,尘归尘,土归土。
随着声声号角,唐军的各个营队以纵队进入战场,就仿佛蜂群涌出蜂巢,广阔的战场上,头盔上有白色羽毛的军官们在策马奔驰,大声叫喊着整理各营的队形,在严整的行列中,两队骑兵猛地抢出,他们都是倭人的骑射手,直冲叛军的两侧,弓袋随着战马的起伏,拍打着马鞍,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第一缕晨曦射来,照在他们头盔和鞍具上,闪闪发光。
面对迎面而来的骑兵,叛军的步兵们本能的竖起长枪,相互靠拢,肩并着肩,密集的长枪向外,就好像被激怒的豪猪。而倭人骑兵们没有直撞上去,而是偏转马头,横掠过叛军的方阵,双方最近之处甚至只有两三根长矛的距离。马背上,被称为“投矛器”的长稍角弓被拉满,箭尾的羽毛直贴射手的耳后根,然后才松开弓弦,长达十四把的重矢射出,带起一阵阵惨呼声,随着一队骑射手掠过,叛军的方阵顿时倒下一片。
“那是咱们的人!”彦良兴奋的攥紧拳头,对自己的兄弟说。
“是的,是陛下您的人!”护良不动声色的纠正了兄弟的话。
看到己方侧翼被骑兵猛攻,叛军也让第二线的骑兵压了上来,倭人得骑射手与其稍一接触便开始向后退却,消失在后面的盾墙来。尝过唐军弩手厉害的叛军骑兵并没有就这样冲上来,他们纷纷调转马头,向两侧退开,避免成为强弩的靶子。
在战场的中央部分,交换过箭矢之后,新罗的步兵和叛军已经开始接触,如林一般的长矛相互敲击,拍打,穿刺,就好像两头巨大的豪猪,在这种战斗中,个人的勇力根本无从发挥,每个人都必须把自己固定在群体里,相互倚靠,相互串联。只有极少数身手敏捷,胆大如斗的勇士在地上匍匐爬行,任凭长矛在自己头顶上交错,爬到敌人身前,用短剑刺入敌人的大腿根部和小腹。或者相互扭打在一起,就好像他们是田鼠,在洞穴里殊死战斗。
唐军中军大旗下,王文佐捋了捋胡须:“叛军还真是顽强呀!”
“若不是顽冥不化之徒,也不会留到现在!”狄仁杰道。
“这倒也是!”王文佐笑了笑:“不过也只能到这一步了!”他回头看了看,举起右手挥了挥:“这一次不会有大雨救他们了!”
和第一次交战一样,决定胜负的一击还是由唐军的铁甲骑士们发出的。两千养精蓄锐已久的铁甲骑士第一次冲击就贯穿了叛军的右翼,然后他们转过马头,打在了叛军中央阵线的背上,这直接导致了叛军中央阵线的崩溃。上一秒钟还在拼死抵抗的人们下一秒却不约而同的丢下武器,转身逃走。就好像被冲垮的堤坝,少数坚持不退的人被溃兵挤倒,裹挟,淹没,化为乌有。一个声音盘旋在叛军头顶上:“逃命呀!”
第748章 意外
“是击鼓吹号的时候了!”大旗之下,沈法僧低声道。
“右翼不要动,围三缺一!”王文佐沉声道。
随着鼓号声,更多的唐军骑兵出现在己方的左翼和中央,在他们的猛攻下,叛军的右翼和中军已经彻底瓦解,在唐军的挤压下,向己方的左翼逃去。为了避免被冲乱阵型,叛军的左翼不得不向袍泽刺枪射箭,将其驱赶开来,已经昏头的溃兵也拔刀相向,人们怒目向望,切齿咬牙,流血满面,在死者、伤者痉挛的躯体上搏杀,军令呀!吆喝什么的都听不见,能听到的只有可怕的喊杀声,伤者的呻吟,以及武器的碰撞声,这一切汇成可怕的音乐。
这激烈的战斗还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战场上,尸骸多到将岗地抬高了丈余,使得唐军的骑兵无法驰骋,以免战马失蹄,从马背上跌落。最终,叛军的勇气和气力已经完全耗尽,甚至连逃走的气力都没有了(唐军拥有骑兵优势,也很难逃走),成千上万的人丢下武器,瘫软跪伏在路旁和战场上,任凭胜利者处置,整个战场上能听到的只有凄惨的呻吟和哀求声,这种声音仿佛起于地下,仿佛来自半空,又仿佛来自九重天外;就好像是千百鬼魂怨灵,伧然浩叹,盘旋于战场上空,随风飘荡,即便是最勇敢的战士听到这种声音也会不寒而栗,为之胆寒。
恰在此时,骑着战马的王文佐登上高岗,大旗在他的头顶上飘扬,仿佛民间传说中的巨灵,巡视着自己的领地。胜利的一方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瞬间将败者的哀叹淹没,王文佐举起右手,欢呼声随之陡然高涨,直冲云霄。
“不意英公、卫公之武功,现于今日!”狄仁杰低声感叹道。
“是呀!”卢照邻道:“经此一役,至少二十年海东平靖,天子无东顾之忧!”
狄仁杰回过头,眼神古怪的看了卢照邻一眼,低声道:“卢先生,照我看大将军恐怕不会顿足于此!”
“什么意思?”卢照邻问道:“这一仗打完,叛军难道还能再起?”
“叛军的确完了,但乞四比羽还没授首!”狄仁杰道:“大将军只怕不会罢休!”
“乞四比羽?”卢照邻笑了起来:“漏网之鱼罢了,只需悬赏重金,自然就有人将其首级送来,何劳大将军虎驾?”
“你说的倒也不错!”狄仁杰道:“若是只是为了乞四比羽的脑袋,的确大将军用不着亲自出马,但大将军恐怕是想乘着这个机会,拓边千里,创立后世留名千古的基业!”
“拓边千里?”卢照邻吃了一惊,他看了看四周:“现在才十月,这里就已经这么寒冷,而且一路上来,路上到处都是沼泽密林,人迹罕至,便如同开天辟地的荒野一般,再往北走千里,那是什么地方?即便真的拿来又有何用?这种不智之事,大将军怎么会去做!”
“会做不会做,很快我们就知道了!”狄仁杰道:“不过你也应该知道,这海东之地虽然苦寒,但土地肥沃,河流纵横,只要加以开拓,其实并不亚于河洛之地,只是见效不是三年五年的事情。可你别忘了,大将军可是有不少儿子,他麾下也有的是如狼似虎的武臣!”
“儿子?武臣?怀英你什么意思?”卢照邻被弄胡涂了,不解的问道。
“自然是分茅裂土,以为千秋万代计啦!”狄仁杰笑道:“其实你我也不是没有机会!”他指了指卢照邻,又指了指自己。
“你?我?分茅裂土?这怎么可能?”卢照邻连连摇头:“你也还罢了,我不过是一介文士,又未曾上阵破敌立功,怎么可能受封?再说了,我大唐素来都是食俸而不临国,即便是开国诸位功臣,也不过食千户、两千户租税罢了,哪有分割土地,临国为君的!”
“信不信都由你!”狄仁杰笑道:“反正这次出征回师的时候,这事情就有眉目的,你在大将军身边做事,只怕还要知道的早些,到时候估计会有很多人来找你,你可得把根脚立稳了!这种事情牵涉太多,那些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一个不好,你性命难保!”
听到狄仁杰最后那段话,卢照邻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点头,不敢说话。
胜利当天的剩下时间里,王文佐并没有下令一鼓作气,攻下乌尔塔城,按照俘虏们的口供,叛军指挥官剑牟岑和最后的那点残余,应该就躲在那座小城里,在他看来拿下这座小城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耗费士兵们宝贵的鲜血来攻城并非明智之举。只要再等一两天,并不难用其他手段不战而下。
当天的夜里,唐军的营地里满是欢笑,胜利的喜悦和对美好未来的期待让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而战场此时却是一片死寂,这是永恒的沉睡,那些被长矛贯穿、刀剑劈砍,箭矢射中的汉子们,都在这里永生永世的长眠了。缓慢升起的月亮,将月华洒在这片死亡的土地上,映照着处处凝固的血泊。月光掠过这片尸体,再扫过那堆尸体,凝望着一双双圆瞪而又死去的眼睛,照亮那一张张死青的面容,照亮那一丛丛折断的长矛,照亮一匹匹战马的遗骸。月光愈发苍白,似乎也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坏了。
然而,这边,那边,战场上依稀可见少数游动的鬼影,他们是依靠尸体过活的人,每次大战结束之后,总有这类人在尸体上摸索,打劫死人,就好像跟随着雄狮的豺狗,他们伴随的是死神。这些发死人财的家伙们,穿行于尸堆之间,发出的声响被夜风吹拂,透过四野的林木,瑟瑟回响。
“将军,你听到了吗?这声响!”
乌尔塔城墙上,守夜的军官对剑牟岑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