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姜相(1 / 1)

萧知遥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师尊这见到姜醉离。

若要评定这天底下最传奇的男儿,眼前这位姜相大人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榜首。

姜氏女情长,大多数人一生只会迎娶一位正夫,其前任家主便是如此,九皇女萧诛琅的外祖正是姜老家主的唯一的夫郎,而她的父君姜时祺与姜醉离是亲兄弟,皆是姜老主君所出。但姜老主君只生了这两个儿子,故而姜氏嫡系这一代并无继承人,为此老家主承担了很大的压力,被族老们逼着纳侍。她对夫郎一往情深,宁愿从旁系过继一个孩子也不肯纳侍,谁知最后却养出来了一个白眼狼,竟想将嫡系赶尽杀绝,设计将她们困在了府中,唯有姜醉离当时正巧不在族中才逃过一劫。

老家主遭到养女背叛,气急攻心,为了保护夫儿死在了那场叛乱中,姜老主君和二公子不过两个柔弱的男子,又怎么是会是叛军的对手。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嫡系气数已尽之时,不知所踪的大公子却突然出现,还带着一支诡异的奇兵,一夜之间屠尽了叛军。

之后姜醉离便以男子之身继承了母亲留下的家主之位,成了姜氏族史上第一位男家主。继位后他又决然选择了入仕,与墨氏、鹿歇等人一路辅佐今上——当时的楚王,直至她继承大统。

新皇刚登基时,还有人猜测她会立这位姜氏的男家主为后,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女皇非但没有将姜醉离收入后宫,还力排众议封他为宰相,命他掌御三省,同时将他的弟弟迎入宫中,册封为娴君,辅佐凤后统率六宫。

女皇的这一决定毫无疑问令满朝骇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本朝虽然相比前朝开明了很多,允许男子外出营生甚至入仕,但在世人眼里这终究离经叛道,不是正途。迂腐的老臣、浅薄的酸儒,多的是肆意侮辱姜醉离之人,认为他一介男子在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贞不洁之举,又如何配得上这相名。

谁也不知道女皇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把姜氏、把姜醉离捧到了最高点,却又对他们接下来的处境不管不问,任由姜醉离站在暴风中心,冷眼看着他成为众矢之的,遭千夫所指。

让人更意想不到的是,这位男相居然真的顶住了所有的磨难与舆论,用自己的实力在权力中心站稳了跟脚,朝中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支持与追随者则越来越多,男子的身份已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直至位极人臣。

如今朝中已隐约分为了三派,以姜氏、姜相为首的宰相党,以墨氏与鹿歇的门生们为主的拥皇党,还有西南五府结成的寒渊盟。拥皇党支持的自然是萧知遥这个凤后所出的嫡皇女,而寒渊盟盟主是朱厌府家主,洛君的亲姐,虽然从未明着表态,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她们想扶持的是自家的四皇女。唯有宰相党至今态度不明,不帮偏任何一方,似乎也没有要扶持自家九皇女的打算。总之三派各持己见,相互制衡,倒也还算和谐。

一时间萧知遥脑中闪过了很多种可能,但师尊既然没有避讳自己,让紫蝶来引路,应该也没什么问题。秉着对师尊的信任,她扯了扯嘴角:“姜相大人今日倒是悠闲。”

“忙里偷闲罢了。”姜醉离轻笑,“毕竟阿颜难得愿意出一次巫神塔,臣便是再忙也得赶来为他接风,不然他可要生气的。”

这叫法相当亲昵了,萧知遥下意识看了师尊一眼,却见银发的男人闭目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全然没有反驳的意思,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姜相大人同师、大巫祝殿下……似乎很熟?”

姜醉离闻言愣了愣,略微诧异地道:“您师尊竟没同您说过吗?臣与他自幼便相识,一直都是挚友。”

萧知遥:“……”

萧知遥:“啊?”

少女惊愕地愣在原地,仿佛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姜醉离似被她的反应逗乐了:“我们不仅是挚友,还师出同门,若按辈分,殿下还得唤臣一声师伯呢。”

“同门……可、可师尊不是前任大巫祝唯一的徒弟吗?”萧知遥更疑惑了。巫氏向来排外,因为她们传承的巫术非常特殊,大多数都只有本族血脉能修习。她虽然拜巫却颜为师,但也只是跟他学习心法和剑术,对那些巫术只能了解无法使用,最多也就是被巫却颜种了蛊印,能简单操控他的傀子和蛊虫而已。

“他是吾父。”大巫祝的声音冷若清泉,只回应了萧知遥的疑问,并未做过多解释。

“臣与阿颜皆师承药王谷,师尊当年外出寻找一味药材,在雪圣山脚下捡到的他。”姜醉离接上话,“后来他被接回罗睺郡,入了巫神塔,臣还经常溜去见他,到他被选为新的大巫祝,接手缄语庭那会才见得少了。臣还记得,殿下在雪圣山跟着阿颜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还不到臣腰呢。”

萧知遥:“……??”

她在雪山的时候和姜醉离见过吗?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但我印象里,从未在雪山见过您。”萧知遥记得在她正式入朝堂前,和这位姜相大人几乎没有直接的接触,偶然在宫内遇到,也都是简单问候,主打一个不熟。不过她倒是能感觉到每次姜醉离都会打量自己,但因为没有恶意,她就没在意过。

可要说她们在雪山碰到过……

“毕竟那个时候臣已官拜宰相,而阿颜又是巫氏的大巫祝,若让外人知道我们私交甚密,难免引人猜忌。但要说殿下从未在雪山见过臣,却是不然。”

“殿下可还记得,那时有个总是穿着黑色斗篷、戴着面具的男人出入紫萝海?那便是臣了。”

萧知遥愣了一瞬,确实记得有这么个人。

“你是说……惑心哥哥……?”

“正是。”姜醉离见她记得自己,笑意真切了不少,“惑心是臣的字,殿下当时还夸这个名字取得好听呢。”

萧知遥五岁被母皇送去北疆瀛洲,拜巫却颜为师,与他独居于巫氏圣地——雪圣山之上。瀛洲气候偏寒,雪圣山更是常年积雪,一眼望不到其他颜色,又是大巫聚集之地。巫神塔只收男子,那些大巫们幼时就离开了家,被选入巫神塔,早已摒弃情感,全身心侍奉他们的巫神,追求巫术的极致,除了巫神塔定期的例会外从不交流,连照顾他们起居的也不是活人,只有自己的傀子。

巫却颜身为巫神塔之首,有传闻说他少时被亲信背叛才导致双目失明、双腿残废,得巫神眷顾才保住性命,并且因此得了巫神的青睐,修为大大精进,一身巫术已臻化境。巫神存不存在萧知遥是不知道,她从不信鬼神之说,但她知道师尊的巫术造诣确实无人能及,毕竟修习巫术会影响人的感情,越是深入便越是无情。

师尊对她虽然宠溺,可谓有求必应,但从不会主动跟她说话,也不会陪她玩乐,每日只在紫萝海的洞府中修炼,她目光所及除了紫藤花海便是雪,再就是师尊的傀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个活人。紫萝海虽是雪上奇景,但毕竟只有些没有思想的傀子与蛊物为伴,这样的环境也就只有大巫们才能忍受,正常人都会觉得枯燥,而她年岁尚小,更是觉得无趣。

突然有一日,雪山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男人,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他似乎与师尊关系匪浅,不仅能自由出入缄语庭的毒瘴,连紫萝海外的蛊阵也拦不住他。

一开始男人还会刻意躲开萧知遥,但每次又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而小皇女正值修心的阶段,对外界的气息很是敏感,一直对这莫名其妙又找不到源头的窥视感非常介意,和师尊提过几次,师尊都只说无需在意。直到有一次神秘人和巫却颜在紫藤回廊对弈,正好被与傀子玩耍到此处的小皇女撞见了。

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活人的萧知遥差点惊叫出声,她躲在花柱后,偷偷打量他们,见那个从来没见过的神秘人与师尊面对而坐,对弈品茗,时有笑声传来——当然,都是神秘人一个人的声音,师尊依旧极少开口,只是偶有作答。

事实上她靠近时两人就已经发现了,神秘人向小皇女招手,算是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她面前。

从那以后神秘人就不再避讳她,虽然还是从不露脸,但是告诉了她自己的名讳——惑心。他开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雪山之上,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和话本,给她讲自己在山下的见闻,陪她玩闹。

于是惑心成了萧知遥在雪山上为数不多的乐子,她总是期待着他的到来,期待着他这次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快乐,久而久之对他愈发依赖,直到有一天,竟然学着话本上的样子,傻乎乎地跟他表白,问他能不能做她的夫郎。

她记得那时惑心愣了很久,最后只蹲下来揉她的头,说她还小什么都不懂,等她长大后明白了夫郎的意义再说。

当时她自然是很不服气的,觉得惑心哥哥根本就是嫌弃她小不喜欢她,为此伤心了很久,直到后来开始练剑了就彻底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现在姜醉离却来跟她说……他就是她的惑心哥哥?!

她那又青涩又失败又可笑的还没开始就夭折的初恋……

靖王殿下彻底傻了眼,感觉整个人都要碎掉了。她神情恍惚,连接下来自己跟他们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被一脸担忧的姜相送出了院门,又飘了好一截路,才反应过来。

不对,光被姜相就是惑心的消息震撼过了头,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她还没问师尊为什么突然出关来燕上京了呢!

姜醉离完全没想到小姑娘对当年的事反应这么大,疑惑之余又想到一件事,把她送走后便回去找巫却颜,见大巫祝不知何时也出了屋子。银发的男子戴上了面纱,坐在特制的轮椅上,一只紫蝶落在他的肩头,翅膀时不时轻颤,而他正闭着眼,“望”着紫藤花出神。

他知道自己这位挚友虽然目不能视腿不能行,但他操控的蛊物与傀子皆是他的眼睛。

“阿颜。”姜醉离走过去替他扶着轮椅,“我突然想到,既然殿下不知道你我是师兄弟,那你岂不是也没跟她说过……咱们和赋雪师姐的关系?”

巫却颜摇头:“她没问。”

姜醉离默然,他就该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苦笑:“怪不得……怪不得她大了之后反而同我疏远了,我还以为是我哪里得罪她了呢,原来是……”

巫却颜神色平淡:“师姐亦未说明。”

“啊……我不是怪你。”姜醉离知他会错了意,轻咳道,“明明当初小墨有孕的时候说好了的,要一起照顾那个孩子,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她小时候可最黏我了,怎么到头来反而只有我像个局外人了……”

“她对你倒一直很是眷恋。唉,真怀念以前还在王府的时候,她才那么一点点大……刚学会走路,追在我后面喊我美人爹爹,把小墨气得眼泪直掉。再大一点还让……”

姜醉离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巫却颜却难得主动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让你,做她的夫郎。”

“……”姜醉离手指不自然地微蜷,无奈地道:“你可给我留点面子吧……”

真不知该说他和小皇女是有缘还是无缘,换了两个身份竟然都被她表白,可等他终于能用真正的身份站在她面前,她反而对他敬而远之了。就算他知道以前那只是小孩子童言无忌,也……着实有些微妙。

“你有所隐瞒,她自认不出你。”巫却颜道。

“那倒也是……”姜醉离面上闪过怅然,“毕竟那个时候西南和北疆变数太多,十一世家各自内部也不安宁,大深内忧外患,我也不能独善其身。”

他以男子之身继家主位已经够惊骇世俗,那时他勉强处理了族里的烂摊子,初至燕上京面圣时京中权贵皆对他避而远之,在那些女子眼里他便是洪水猛兽,是不守男德、伤风败俗的悍夫。

酆州事务稳定下来后他又选择进京入仕,就更加不得那些贵女待见。本朝虽允许男子入仕,但男子生来低贱,需要管束,有官职的男子每半年便需进诲诫司述职,连出嫁也要受一道特殊的规矩。

彼时萧渡川也只是一个没什么实权又不受宠的亲王,为了小墨才不得不走上夺嫡路,夹在太女党与肃王党之间,已经进退两难,正处于最关键的时期,若是再和他这个离经叛道的“悍夫”扯上关系,于她绝无好处。

师姐最艰难的时刻还愿意念及童年情谊,对他处处帮扶,他又怎能拖累师姐。只是她们所谋之事事关重大,实在不放心交由外人转达,他每次只能易容乔装后再去见师姐。

他和巫却颜身份特殊,这辈子大抵是没有婚嫁生女的机会了,他们都是打心底里疼爱师姐和小墨这唯一的女儿的,每次见了她总忍不住逗逗她。

巫却颜“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她回来了。”

姜醉离顺着紫藤花廊看去,果然看到紫蝶再次引着那道红色的身影走进来。

“师尊,你们怎么到外面来了?”廊下垂着的层层叠叠的紫藤花被人掀开,靖王殿下探出头,“入秋了,外头风大,两位还是尽快回去歇着为好。”

“有劳殿下关心了。”姜醉离对她作揖,“倒是您,何故返回?可是有什么要吩咐臣等的?”

萧知遥有点尴尬地道:“那倒不是,本王就是来问问师尊怎么突然来了燕上京。刚刚走得……咳,有点急,给忘了。”

巫神塔的大巫没有特殊原因极少离开雪圣山,她师尊更是如此,除了带她云游的那几年,她几乎没见师尊离开过紫萝海,即使是族内有事,缄语庭也会先派人来紫萝海,大多数事情都可以当场解决。

她多少有点想不通,一个中秋宴而已,有什么值得大巫祝殿下亲自前来的。

见巫却颜一时没作答,萧知遥识趣地道:“师尊要是不方便说,就算……”

出乎意料的,巫却颜打断了她:“巫神塔丢了件圣物。”

“圣物?”萧知遥眉头微蹙。能被巫氏奉为圣物的,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难不成,这件圣物现在在燕上京?”

“同心蛊,吾教过你。”巫却颜点点头。

“这……”萧知遥面色凝重了起来,“消息可确切吗?”

巫氏有三件圣物,其中一件在家主手上,另外两件则由巫神塔保管,同心蛊便是巫神塔的两件圣物之一。圣物丢失于巫氏而言毫无疑问是大事,尤其是巫人一脉与巫神塔为了争权势如水火,如果让巫傒那边知道同心蛊丢了……

“可信度很高——不出意外的话。”姜醉离接过话,“消息来源是裴家的十五公子。他父亲是一位大巫的幼子,当年被裴公强纳为侍,起初还算受宠,生了儿子后裴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巫侍君一直想回家,但大巫不愿得罪裴公,对幼子的处境视而不见,最后巫侍君郁郁而终,只留下裴十五郎。那孩子为了父亲的遗愿一直暗中和巫神塔保持着联系,为缄语庭打探了不少消息。”

裴十五郎……那不就是裴含殊那个找她要地契的弟弟?萧知遥思及此,便提了城南空地的事。

姜醉离思虑片刻,道:“那块地臣有点印象,有收到过户部的报备,本身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既然地契已经给了裴十五郎,若真与圣物有关,他自会联系阿颜。倒是庆王那边,无缘无故跟个男子争张地契……那又不是什么繁华地段,只剩些残破的危墙,而且先前似乎有听说过她想求娶那裴十五郎,却被裴小侯女阻拦了,总不可能因为这点事故意去给人家小郎君难堪。”

“巫氏排外,大巫多超脱于世,极少参与燕上京的事,即使是出任家主之位的巫人一脉也从不与京中权贵为伍,一直都是中立态度。也不排除萧望初从哪得知了圣物的事,想借此和巫氏搭上线,毕竟朱厌府那位……手向来伸得很长。”萧知遥沉吟道,“本王会再多留意她的举动,有发现立刻派人知会两位。”

“劳烦殿下了。”姜醉离颔首。

“份内之事。”萧知遥道,“本王不宜久留,先告辞了。师尊,您若是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差人来靖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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