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红棒棒(1 / 1)

窗户破了,被重物击碎,挂住一半风吹得‘吱嘎’轻响。

玻璃碎片散落在屋外,大块的砸进屋内暖黄色柔软地毯,浓重的血腥味挥发。

正对窗户小巷外的路灯照耀,昏暗室内,椅子倒塌,茶壶四分五裂,却闻不到茶香。

‘吱嘎’

有人轻轻推开门,细长的影子向里流淌,随着门关闭而消失。

“好臭。”

戴上黑皮手套,包住靴子。高大身影遮挡住身旁矮小女人。

踩着玻璃,路过缺腿的椅子,血染的书籍,血腥味冲得鼻子酸痒。

停在血泊前,仍有血流从褐色书桌边缘滴落,将地毯一半染红。

桌面躺着一个男人,四英尺的桌长是不够躺下成年男子的身形。因此膝盖下悬垂在桌外,脑袋后仰,手臂弯曲摊开。

他的眼眶和大张的口腔,被塞满装饰的百合花,而不停流出血液的地方。是他完全敞开的胸腔、肚子。

断口整齐,是被顺畅地划开,从锁骨到小腹,像是敞开的钱包。

肋骨夹断,心脏、肺、肠子等一切器官都被拿走。取走的人,仿佛在这里优雅持刀,将猎物切开,清洗,内脏掏得干干净净,手法高超。

鼻子耸动,手掌抚摸喉结,向下揉了揉肚皮,抓向鼓起的裤裆。

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空间响起。虽然窗户有夜风吹来,但随着喘息加快,室内变得闷热,潮湿。

“嗯……啊,每次弄得脏又臭,留下的作品倒是美丽动人。”喘息冒着热气。

转过头,对身旁面无表情的女人说道:“小甜心,你要在这里等我一会吗?”

“快点!”塞希走到窗户前,倾听路上的声音。

夜不深,街道上没有任何人影,按住黑色蕾丝礼裙,避免被划破。

她忍受耳朵被身后激昂的呻吟声污染。

几分钟后,喘息声停下。

“开始收拾。”

塞希提着裙摆,黑皮手套无名指戴着红宝石戒指闪烁。

路过达因,他餍足地舔弄嘴唇,抓住未系好的腰带。

裤裆很鼓,有血色沁出。

随着视线看向裤裆,松开腰带拉起两边嘴角,一口白牙森森:“小甜心想在这里和我做吗?宝贝。对你可不会几分钟。”

“那里有血。”手指滑动下按。悬浮的灰尘中,暗沉的黑色眼珠空洞。

“天太冷,塞块肉进去,暖暖鸡巴。”达因正如尸体上盛开百合般的脸颊,慢慢出现红晕。

双手邀请般地凑到挺起的裤裆前,达因伸出舌头:“小甜心,要看看我的‘红棒棒’吗?”

掌心出现餐刀大小的银色匕首:“淘气的达因,鸡巴会出现在你的嘴里。”

系好腰带,达因爱死塞希用这张死人般的嘴脸,盯着他的身体。

僵直的视线,能幻想出冰冷的温度切割身躯,凹陷的脸颊像蛇似的冷酷。

只是想着那把刀切下他的老二,塞进他口中,失去活力变软的鸡巴,也许还会被他叼着射精。

达因蜷曲脚趾,下身颤抖,他快被迷得高潮了。

啊,可爱的塞希。

真想把鸡巴插进她腐烂地尸体里面。

一边任他摆布,一边咕咕涌着腐臭地尸水。

收起匕首,躲开吸吮饱满的地毯,塞希拢起裙摆蹲下,仔细清理残留的脚印,以及尸体上,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走过来,达因辅助清理。他不如塞希认真,眼神更执着活跃在‘小甜心’瘦弱脖颈,饱满胸部。

塞希动作很快,几分钟后,这里干净得像一场自杀。

除了尸体腹腔内溅射的黏稠精液。

“走吧,他们快来了。”

达因点头,谄媚而夸张地咧开嘴角,手掌托住塞希抬起的手。绅士优雅地带着塞希走出屋子。

大门敞开,两人身影消失在黑夜。

许久后,一只黑色野猫从窗户跳到地毯,寻着气味爬上桌子。

因饥饿跳进开放的‘口袋’,撕咬肉块咀嚼,发出温顺的猫叫。

饱腹后,蜷缩而眠,尾巴摆动。

黑暗街区尽头,十字路口旁,只有那里窗户内还亮着灯。

咖啡冒着香气,桌面通通堆积杂乱的文件纸张。对称花纹地板交错脚印淤泥,过道弥漫淡淡的汗臭味。

脱漆的灰白墙壁旁,桌子后面依偎两个男人打盹。身上穿着黑色柔软的毛呢警服。上半身样式像收腰衣服,裤腰到脐上,被马甲盖住。

今夜警局只有两人值班,靠着咖啡提神还是睡得昏沉。

随着慌乱的脚步声,一声尖锐阴森的尖叫打破安静,警铃声刺耳。

警员颤抖地拨弄一个个数字,看着转盘回归原位,焦急的汗水扎进眼里。

对面很快接通。

“警长,又死人了!在十三街区,死法同之前一样,被人挖走了脏器。”

“好,我们先去保护现场。”

弗洛姆迅速穿好衣物,他习惯应付突发事件,眼里没有半点因为被吵醒,而没睡好的困倦。

喝下一杯早早准备好,冷掉的咖啡提神,去侧卧推醒睡得香甜的阿契恩。

此刻,阿契恩抱住被子,脑袋埋入,身体被猛烈推动几下后,才勉强抬起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地揉眼。

“警长?”

“快起来,十三街区出现新的死者。”

阿契恩惊醒,慌忙起身又被被子绊倒。急匆匆提上警服,扣好马甲,套了一半外套袖子,便和弗洛姆向外跑去。

钻进车内,弗洛姆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车身‘嗡’地冲破黑夜。

十三街区虽然发生命案,却没有惹来别人注意,街道依旧空荡。门户紧闭,无人敢开灯。

抵达案发地点,弗洛姆下车边整理衣领袖口,边向守在门口的警员走去。阿契恩抓紧时间规整头发,跟在身后。

“谁报的案?”

“对面楼上起夜的女人,站在窗前喝水,注意到打碎的玻璃。便带着丈夫出来查看,结果……”

“确定几点发现了吗?”

“到警局的时候,是午夜一点过十五分。至于他们发现尸体的时间,两个人太惊慌记不清。”

弗洛姆皱眉,露出他标志性的严肃表情,嘴唇崩成直线。

走向大门,只是接近那里就被里面浓郁的血腥味,熏得胃部翻涌。好在做了多年警察,他早已经习惯这种味道。

身后,阿契恩见过几次这种场面,却还是不习惯,捂着鼻子,脸色苍白。

套上鞋套,避开地面杂物,桌面上极具冲击力的尸体,撞进眼内。

凶手作案时间不固定,手段残忍猖狂,每次受害人都会被他以各种姿势摆放好。犹如食物摆盘,还会点缀绸布抑或鲜花。

统一的只有空荡荡的肚子,不论看多少次,都要震惊凶手的冷血。

‘呕!’

阿契恩无法忍受,捂住嘴唇跑出去,扶住墙根呕吐,汹涌的水珠顺着雀斑流淌。

两位警员过去帮忙,阿契恩摆摆手,擦着嘴角返回凶案现场。

听见弗洛姆叹气。搓着手掌。

“凶手太熟练了,周围被处理干净,除了死者,什么罪证都没有留下。”

“阿契恩,你说一个人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一位壮硕的成年男人。并把他的内脏挖空,装饰尸体。之后还有余力清理现场。”

“总是赶在我们来之前离开?”低声询问,更像质问自己。

阿契恩站在弗洛姆身后,只看着警长宽阔的背部,而不去将视线移向可怕的尸体。

“也许凶手不是一个人。”阿契恩说:“共同合作,一人杀死受害者,一人挖出内脏处理现场。”

这是今年第三位受害者,突然出现,让整座塔利亚城陷入无尽的恐怖中。到了夜晚无人敢出门。

“不可能。”弗洛姆站到尸体头部,轻轻地用带着手套的手指拨开口腔处的百合花。

“杀死受害者的手法和挖出内脏的手法一致。”弗洛姆耐心解释:“凶手性格不同,处理尸体方式就会不同。”

“所有凶手,尤其是连环杀手都有唯一性。”

“而他。”弗洛姆猜测暗中被他紧盯不放的残暴‘野兽’。“从颈部伤口看,凶手动作从容,一瞬间便划开喉咙。”

弓起的气管凸出脖颈,像一座拱桥,是粉红色,看上去非常新鲜。

“这里的伤口前段整齐,尾部豁口变大。”弗洛姆指着脖颈连接的皮肤,挥手叫阿契恩过来。

“他用刀直接插入喉管侧面。”弗洛姆挥舞手掌,模拟凶手行为。“然后旋转刀身,瞬间挑起喉管切断,让受害人发不出声音,血液窒息而亡。”

“随后就可以由他摆放,解剖。”

“屋中虽然混乱,却不一定代表受害者挣扎过。”背过手走到窗前。“这里痕迹最为明显,不像是凶手故弄玄虚。”

“他要杀死受害人,还要挖出内脏,时间上很紧张,来不及多做手脚。”

“可以推断他的确打破窗户进入,惊醒屋主,很快便让他安静下来。接下来就是他一个人的秀场。”

弗洛姆在脑海中假设自己是凶手,破开窗户,跳入!

脚步甚至不会刻意放轻,从凶手行为上看,他就是这么猖獗。

他会被惊醒赶来的受害人看见,刚要张开嘴呼喊。他就会踩过这里地毯,也许发不出太大动静,刀子就能插进屋主喉咙。

接下来血管断裂,血液喷溅。

弗洛姆抬起头,书桌附近天花板并没有溅上血液。

颈部被割开,主动脉断裂喷射的血液会有1~2米高。天花板上却没有血迹,不是凶手非常了解人体,熟悉到切断喉管还能避开大动脉。

就是在切开的瞬间,便捂住伤口,致使血液顺着喉管向内流动。

地毯处,一半被染红,已经分辨不出受害者死去的时候,血液是怎样的方式喷溅。

而更细致正确的判断,需要医生解剖尸体,就不是他能根据经验判断出来的。

那些摊开散落的书籍和破碎的茶壶茶杯,残留惨案之前的记忆,也许受害人临死之前刚刚看过书,喝过红茶回去睡觉。

刚躺入温暖舒适地被窝便被惊醒。

弗洛姆巡视扯断的桌布和断腿的椅子。表情嘲讽。他有非常仔细地挑选过装饰品啊!

弗洛姆返回尸体前,准备将尸体带走,交由医生查验。

这次,他面向胸腹的大洞,看到了别的细节。

“尸体被动过!”

阿契恩身上一凉,汗毛竖起,甚至感觉扎进后背的衣服里。

膝盖费力弯曲,慢吞吞挪到弗洛姆身旁。

“这里被啃咬过。”弗洛姆指向敞开的肚皮边缘,整齐地切割口子,被撕扯出缺口,皮肤上有细小的牙洞。

“凶手走后有动物进来吃了尸体!”阿契恩克制目光,只盯着被啃咬的地方。

“尸体上会不会有残留的线索,被动物破坏?”阿契恩问。

克罗诺叹气:“叫他们进来,包裹尸体送到克罗诺医生那里去。”经过前两次凶杀案后,弗洛姆已经不抱太大希望,能从尸体上找出什么线索。

他更倾向于找出受害者的共同点。

弗洛姆和阿契恩先出去,里面的味道实在是让人不适。

警员将尸体裹好,用绑带绑住,小心抬起放到车内后排。

克罗诺是塔利亚有名的医生,与警局一直有合作,之前的两具尸体就是送往他那里。

克罗诺住在三街区,白色独栋,典型的文艺复兴风格。高大的半圆形供券,耸立的圆形雕花石柱,以及圆圆的穹顶。

在弗洛姆眼中,克罗诺的房子,就像几个竖着的鸡蛋挤在一起。

停下车,阿契恩去按门铃,等了会才有人走出,打开铁门,让他们进去。

“弗洛姆警长,是又发生凶杀案了吗?”

克罗诺披着外套,邀请两人进入。此刻天还漆黑,他提着一盏油灯,头发与暖黄的光融合。

“抱歉,克罗诺医生,这么晚还要过来打扰您。”弗洛姆弯腰表示歉意。

与阿契恩抬着尸体跟在克罗诺身后。

一层是克罗诺接待病人的地方,在后面房屋是工作室。不过他送来尸体只能放在屋内推车,由克罗诺自己推进工作室。

放好尸体,弗洛姆本能地巡视一圈,将盖着白色红玫瑰蕾丝布料的绿色沙发,四方木质茶几,花盆里枯萎的百合花,挡住窗户的红丝绒床帘记在心里。

这是他的职业病,弗洛姆知道不礼貌,但他控制不住。

克罗诺将油灯放在桌面,来不及冲泡咖啡,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谢谢。”

“死者属于哪个街区?”克罗诺拢了拢外套。

半夜被喊醒,他却没有倦意,像是还未入睡。

“十三街区。”阿契恩回答。

克罗诺声誉很好,脾气温和,因此找他的病人很多。对于半夜打扰,他们也觉得过意不去。

“都是在外围街区。”塔利亚街道由内向外扩散,内围是富商以及贵族居住的地方。

外围住户虽然多,但是巡查比不上内围,尤其是〖开膛手〗出现后,连巡查都取消了。

“我会尽快整理资料送过去,希望这次能查到线索,帮到你们。”

“麻烦您了。”弗洛姆再次感谢,与克罗诺对话,总是让人愉快。

善解人意的目光和始终上扬的嘴角,有时让人觉得,无论提出什么要求都不会被拒绝。

克罗诺送他们离开,推着推车进入工作室。

他喜欢安静,因此只有每个周末,才会有女仆上门收拾屋子。

所以常常需要他自己接待外人,好在除了病人,其他人很少找他。

所谓工作室,只是一间不大的四方屋子,架子上堆满盛放各种液体的瓶瓶罐罐。桌面也堆着凌乱的稿纸。

本就拥挤,推进推车后,更显得逼仄。

克罗诺小心将尸体挪到铁床,将裹尸布打开。目光先是落在胸腹的大洞,后而看向插着百合花的脸部。

克罗诺拢起金发向后绑住,戴好手套、口罩。眉下深邃的金瞳古井无波,没有任何起伏。

刚才那副和善的神情,现在只有冷漠。

用镊子夹住百合花,慢慢拿起,花瓣上的血液已经凝固。里面眼珠被插烂,颜色杂乱得像腐臭的鱼汤。

所有百合花被整齐地摆放在床边,因为身体平放,喉管缩回脖颈。

克罗诺没有去关注,看向断裂的肋骨,右侧第八根肋骨断口与其他不同。

不是被工具夹断,断口不平有碎裂,是被外力掰断。

脑袋伸进去,仔细看着上面残留的血迹,一寸一寸向下。

敞开的胸腔,肋骨被刻意弯折过,紧贴着血肉。在包裹内脏的那面,凝固的血液不多。

这根肋骨比其他短许多,克罗诺不清楚凶手为什么单单不借用工具折断这根肋骨。

但这是第一次出现在尸体上的线索,根据缺失的那部分长短。

凶手的手掌很宽,抛去误差,约有五寸。

克罗诺移动视线,注意到被动物啃咬的部分。提灯照亮,他眯着眼睛,用镊子夹起肉壁残留的黑色毛发。

上面沾了一点白色的黏液。

克罗诺走向桌面,毛发放在一小块玻璃中间,脱下手套洗手,摘下口罩,拿起玻璃,鼻尖凑过去嗅闻。

克罗诺皱眉,在血腥气之外,他闻到另一种刺鼻味道。

是精液。

弗洛姆也不想再回去休息,便带着阿契恩去了警局,安排人去调查死者的消息,以及通知家属。

等到天将亮,文件送来,弗洛姆和之前两起案子的文件放在一起,摊开在桌面。

第一份档案

死者:本克罗。男。三十五岁。

居住在十街区,职业:教师。独居,在家中浴室被杀死,同样开膛,脏器丢失。

死亡时间午夜十点~十二点。

据事后调查,本克罗生活规律,学校、家中。偶尔休息时会去听音乐会。

第二份档案

死者:安多丽儿。女。二十岁。

居住在九街区。一家三代人生活,案发当天,下午。父母出门,不过几个小时,死在家中书房。死亡时间下午一点~三点。脏器不翼而飞,胸前乳房被割。

第三份档案

死者:赫伯特。男。四十岁。

居住在十三街区,是一家服装店老板。案发当天,独自在家,死于午夜。

弗洛姆反复翻阅文件,想找出共同点。

三位受害者,有男有女,居住地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甚至死亡时间也并非都在夜晚。

这样的差距,凶手是怎么注意到他们,并总能选中独自在家的时候,将他们残忍杀害?

凶手一定见过他们,对死者有一定了解。如果是踩点作案,之前访问邻居,他们房屋周围一定会出现重合的人存在。

可惜根据调查,并没有。

或者……有不同的人协助?

可这是连环杀人案,知情的人越多,暴露的概率越大。

还是有共同的利益,贩卖器官?

弗洛姆挤压眉心,喝下半杯咖啡。

在案发后,黑市并没有流通新的人体器官。

即使是切下来立刻更换器官,在塔利亚能做这项手术的医生也不多。

只要查查在案发之后,有没有医生消失就能知晓答案。贩卖器官的可能不大。

当然也不排除有私人医生存在,不过只有三街区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和钱财雇佣私人医生住家。

但是死者都在外围街区,时间上来不及到内围街区。

况且,怎么可能短短几月就有三个人要移植器官。

弗洛姆脑海中掠过各种猜想,近日,塔利亚也有邪教人员活动的迹象。

会不会是他们做的?

为了祭祀他们信仰的神‘阿达’。他听过这帮疯子的事迹。

为了召唤他们的神,曾命令信徒在教堂前自焚,也曾经选过祭品杀害。不过祭品身上都被画满各种不明符号。

弗洛姆有些疲惫,弯下腰,锤了锤酸涩僵硬的腰。

阿契恩一直在关注着他,从沙发上起身,过去熟练地替弗洛姆按摩背部。

“阿契恩,这已经是第三位死者了,现在太阳刚要落下,就已经没有人敢在街道上行走了。”

“若是再抓不住凶手,他只会行事更加猖狂。”

阿契恩自来到塔利亚城之后,就一直跟在弗洛姆身边,见证过他机敏地处理过几起案件。

这是阿契恩第一次看见弗洛姆毫无头绪的模样。

“我相信警长,您一定能找到凶手。”

弗洛姆摇头:“阿契恩,这次不一样。之前的案子都有迹可循。”

“情杀,仇杀,激情杀人,通过关系网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可这三起案件,我至今都不知道凶手作案动机是什么?”

弗洛姆笑道:“凡是杀人者,必有动机,哪怕动机可笑,也会有个原因存在。只有找到动机才能将一切串联起来。找到凶手。”

“可是直到第三位死者出现,我依然不确定,凶手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挖走他们的内脏。”

“也许只是单纯的心理变态?”阿契恩整理眼前卷曲的头发,抬起手替弗洛姆按摩肩膀。

宽厚的肩部,需要他使用更大的力气。阿契恩压着稀疏的眉毛,十分卖力。

“心理扭曲,往往在童年遭受过重大创伤。这伤痕蔓延到成年,直到破裂,释放出心底的魔鬼。”

“但是受害者,一定与他受过的伤害有关。”弗洛姆任由阿契恩询问,一一为他解答各种可能。

“死者共通性会很强。”

“当然也不排除天生的疯子,无差别杀人。也许是杀人的过程能让他感到愉悦。”弗洛姆后背轻松不少,他拍了拍阿契恩的手,示意停下。

“那么他的目的只是享受杀人的过程,是谁并不重要。”

“随机杀人,挑选弱者会对他更有利。而且不必闯入别人家中。第三位死者可是一位强健的男人。”

“猎杀他,风险太高,只是喜欢杀人的话,理由不够充沛。”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二人谈话。

“进。”

“警长,克罗诺医生托人送来了文件。”

弗洛姆接过文件打开,看到上面文字时,眼睛睁大,而后缓慢地递给阿契恩。

“尸体内部有精液!”几个小小的文字在眼前旋转。阿契恩捂住嘴唇,回想起那股浓郁的血腥味。

有人对着尸体自渎!

阿契恩弯下腰,胃部痉挛翻涌,像被重重殴打一拳。他咬住口腔内软肉,借疼痛忍住恶心。

他不能这么敏感,稍微看见血腥的场景,回想起来就恶心。警长收留了他,他不能辜负警长。

“警长,这是第一次受害人身上留下了线索。”阿契恩抬起苍白的脸,那些小雀斑灵动地颤抖着。

“您觉得,他会是恋尸癖吗?还是说那方面有问题,需要面对尸体才能……”他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弗洛姆吐出一口气,下压的眉毛显出他的疑惑。他用手指敲击桌面,与钟表指针的走动声重合。

在寂静的屋中,压抑又凝重。

“很奇怪。”弗洛姆说:“太奇怪了。”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

阿契恩看着他壮硕的身躯,在眼前晃来晃去,下意识地揉着手肘。

“阿契恩。我一直认为凶手杀人取走内脏,是为了某个目的,一个出乎意料的目的。”弗洛姆停下脚步,转过头,褐色的小眼睛盯着阿契恩:“但是他怎么会做出这种突然的举动。”

“这不符合他的意图。”握拳敲击掌心,他重复说:“是的,这不符合他的意图。”

弗洛姆想:假如我是凶手,不!我就是凶手。我杀了人,放肆,大胆,毫无顾忌地挖出内脏带走。我为了内心某个秘密,原因,做出这个举动。

我不在乎有没有发现我的行踪,我已经杀死三个人了。而那位愚蠢的警长,直到现在都一无所获。

所以,我要留下点什么嘲笑他,对了,要用精液,用男人的精液,狠狠地嘲讽他是个无用的老男人!

不!我才不在乎,我有自己的意图。我根本不在意警长,甚至被抓住也无所谓。我只做一件事,杀人!挖内脏!

弗洛姆手掌撑在桌面,粗糙的指腹抚摸边缘棱角。

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虽然没见过凶手,但是弗洛姆能想象出他的样子。一个执着,坚定,毫无顾忌的人。

他不会是个把精液射进死人敞开的肚子里的变态!

他的行为产生了冲突。

是什么原因导致精液出现?抑或在凶手离开后,有人进入留下了精液!

弗洛姆挺直后背,轻轻转动放松肌肉:“塔利亚要乱起来了。”

在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里,隐藏着「开膛手」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变态。

克罗诺一直在工作室待到早上才离开,将尸体包裹好,托人送往警局。

他去浴室洗了澡,换上纯色的白西服,系着一条淡黄色的领带。袖扣是花朵形状,中间有蓝色的宝石。

在脖颈,手腕喷了些香水后,看向时间。克罗诺去门口取今早送来的鲜花,枯萎的花束被他放到庭院草地里。

上午,约了一位病人见面。克罗诺只草草吃下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加了牛奶的咖啡。

之后他就坐在落地窗旁边等待,在那张白色圆桌前,倚靠同色的铁质圆凳。上面有柔软的绿色碎花垫子。

克罗诺在看书,红润的手指捻起纸张翻阅。早晨的阳光逐渐变得炙热时,他推开窗户,让清凉的风吹过。

来的夫人很准时,十点,外面的门铃响起。克罗诺起身去迎接:“您好,佛洛尔夫人。”

佛洛尔夫人拿着一把孔雀折扇,挡在凸出的鼻梁下。

“又见了面了,克罗诺医生,真是麻烦您,最近头痛得厉害。”佛洛尔夫人圆润的手掌,搭在克罗诺手臂。

提着淡粉色奶油般蓬松的裙摆,一同向屋内走去。

“您进来可好?”佛洛尔夫人关切地问。

“托您担心,一切安好。”克罗诺微笑。

“来之前,我听女仆说,您这里昨夜又有警局的人过来,是那位弗洛姆警长!”她用折扇轻轻扇风,忧虑地咬住下唇。

“真是可怕,又有哪个可怜人被杀掉了。「开膛手」什么时候才会被抓住?”佛洛尔夫人叹气:“目前还只在外围街区作乱,若是哪一天跑到内围街区。天啊!只是想一想,今晚我就要睡不着了。”

“克罗诺医生,稍后,你要让我带走一瓶安眠的药剂。”

“好的,夫人。”克罗诺依旧微笑:“我会做成您最喜欢的玫瑰香味。”

与佛洛尔夫人面对面坐进沙发,茶几上放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佛洛尔夫人优雅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还是克罗诺医生这里的红茶最好喝。”

尾指擦拭唇角的水珠,佛洛尔夫人叹道:“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白日困倦,到了夜晚反而精神起来,额头疼得我心烦意乱。”

她按住胸口,抬起涂抹艳红眼影的眼皮,眨动眼睛:“克罗诺医生,您可有办法治好我?”

“我想您需要一些止痛药和助眠的药剂。”克罗诺双手交叉:“最近一定有很多让夫人焦虑的事。”

“天啊!是的,克罗诺医生。”佛洛尔夫人用折扇抵住额头,手指抚摸脖颈的蕾丝装饰。

“恐怖的凶杀案太多了。吓得我和其他夫人都不敢出去骑马了。”佛洛尔夫人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

“茶会也没人敢去了,这段时间,我只能在家。”打开折扇扇风,香粉的味道飘来。

“不是我要抱怨,可是连我最常去的那家餐厅,那位优雅的绅士老板的美味,我都品尝不到。我想这才是真正让我心烦的原因。”

佛洛尔夫人捧住脸颊,眼神痴迷,喉咙做出吞咽的动作。

在克罗诺眼前,一节一节地涌动,让他想起昨夜断裂的喉管。

“克罗诺医生,您真该去那家餐厅看看。他做的东西,简直是世上少有的美味。”佛洛尔夫人说:“可惜,他一个月只做三次,我预约了好久,都没能再次品尝他的手艺。”

“那位先生很有名吗?”克罗诺顺着话问。

塔利亚是知名的美食之城,城中厨师的地位很高。能做出绝顶美味的厨师,受到所有贵族的追捧,所在的地方趋之若鹜。

不过克罗诺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大多在家中,随便弄一些东西吃。

“当然!”佛洛尔夫人惊讶:“您没有听过那家餐厅吗?我还以为只要提起,您立刻就能知道是哪家餐厅。真不敢想象,还有贵族没有去那家餐厅吃过。”

她低下头笑出声:“他的父亲,可是受女王陛下册封的皇家厨师。塔利亚城的名字,还是因为他的父亲,才被赐下的。”

“您太沉迷研究了。”她说:“那家餐厅就在五街区,正巧也快到中午了。今天您就到那里去就餐吧。只要克罗诺医生到了五街区,立刻就能看见那家餐厅。”

“不过,只能吃到他们家厨师做的美食,虽然味道也很不错,但比起老板做的,差了太多了。”

佛洛尔夫人自言自语:“好在不用预约,您打算去吗?”灵动的眼睛从折扇后面望来,希冀地诉说恳求。

她希望塔利亚城内,所有贵族都可以品尝到那位老板的手艺。这样,所有人都会像她一样,疯狂地爱上他。

他的食物就是毒药,吃了就再也忘不掉的毒药。

“我不会拒绝夫人的邀请。”克罗诺说:“稍后我会托人将药品送到您的住所,之后就去那家让您夸赞不止的餐厅看一看。”

“我想它的食物,一定能配得上您这样美丽的夫人的称赞。”

佛洛尔夫人露出羞涩地笑:“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可不能打扰您去吃饭。再见,克罗诺医生。”

送走佛洛尔夫人后,克罗诺将她使用过的茶杯清理干净,放到指定的柜子里,下方有她的姓名标签。

转身进入工作室调配好药剂,与止痛药一同包好。克罗诺将药交给街区的仆人。

而他则驱车前往五街区,克罗诺很少离开三街区,或者说很少离开家。

他与喧闹的地方无缘,不过既然大部分贵族都去了那家餐厅,他就只能也去吃一次看看。

抵达五街区,有专人为他停好车,站在路旁,克罗诺茫然地搜寻餐厅的位置。

直到他注意到远处一栋高大地出奇的建筑,简直像是一座华丽的教堂。

整体是薄荷绿色墙面,黑色的漆体,勾勒出建筑轮廓以及窗户门扉的色彩。

看上去浓烈又阴沉,与五街区的其他建筑格格不入。像个高傲的国王,蔑视一切。

克罗诺向那里走去,近时,才看清门牌上的名字「潘地曼尼南餐厅」。

门童为他推开门,入眼是暗红色的地板,每个深褐色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桌子,都分隔很远。

抬起头,上方绘画着神降世时的画面。

正中央有一扇玻璃花窗,斑驳的色彩折射进屋内。在这昏暗的餐厅内,制造出梦一般的旖旎感。

克罗诺要求安静的座位,门童将他带过去。那是花窗右侧的一处角落,有屏风遮挡,的确很安静。

路过墙边紧闭的门时,克罗诺闻到浓郁的香气,他猜测里面是厨房。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关闭着。

菜单上的食物没有特别出奇。

克罗诺点了一份勃艮第红酒牛肉,一份香草羊排和果汁。

之后,他便在座位等待,只是受香味引诱,目光时不时看向紧闭的厨房。

他第三次看向紧闭的银色大门时,它发出沉重的闷声,被一双看上去很粗糙的手推开。

克罗诺注意到手指上遍布的细小伤痕,顺着手掌移动,他不由自主地端详走出的男人。

他很高大,需要微微低头才能走出,上身出乎意料地只穿着黑色的笔挺衬衣。腰间有半掌粗的束腰掐紧他瘦削的腰身。下身是直筒的黑色西服料子,一双发亮的皮鞋。

他的身形像一只抬高身体的螳螂,克罗诺不由想到。却正好对上对方转来的目光。

他敏感地后缩身体,眼珠感觉到一阵冰凉,仿佛有人含住他的眼珠舔舐。克罗诺不自在地眨动眼睛,竟挤出些泪水来。

再抬起头,男人已经不见了。

厨房内声音嘈杂,桌子后方宽阔的地方因挤进去一个男人而显得狭窄。

“十三号桌的那位先生,点了什么?”

帕帕尼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套上的脏污,寻找十三号桌的点餐单。

“老板,是勃艮第红酒牛肉和香草羊排。”他的声音符合他长相那般的粗犷。

“单子调到前面,我去送。”

“好的,老板。”

过了一会儿,克罗诺还在失神。但是却已经忘记刚才看见的那个人的长相。

他只记得那是一种诡异而阴冷的瞳孔,像是草丛里的毒蛇,突然窜出咬住他的眼睛。

眼睛感到一阵刺痛,克罗诺微微眯起眼睛。而后他听到有脚步声向他走来。

餐盘上一碗勃艮第红酒牛肉和一盘香草羊排被摆放在他面前。

克罗诺还没有回过神,人已经走开,端着一杯果汁放在他面前。

布满伤痕的手指夹住高脚杯的玻璃柱,缓缓推向克罗诺。

克罗诺的目光被那双手吸引,直到手指用力敲击桌面,他才抬起头,看见弯着腰距离自己很近的那张脸。

这时,克罗诺才清晰地看清这个人的长相。他上身健硕有力,笔挺的衬衣也无法掩盖肌肉的隆起,腰部却细瘦得出奇。皮肤在白种人中也过于白皙,眼下和唇下各长着一颗黑痣,小巧、可爱。以至于让人忽视他多情的眼睛。

“先生,这是您点的东西。请品尝。”

克罗诺僵硬地拿起刀叉,又快速放下,刀叉反射的光芒,像是银色的针尖一般刺目。

那个男人没有走。克罗诺想: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站在那里注视着我?他的眼神让我感到不安。

不!他的整个人都让我不安!这不是他的一点小偏见,就像人类残存的对危机有着敏锐洞察的本能,在提醒他危险似的。

克罗诺拿起高脚杯,橙黄的液体在杯中荡漾。他喝下去,微凉的液体终于让他好受了一些。

这个没礼貌的家伙!克罗诺用余光观察那个在他眼角处,只是一个模糊黑色人影的家伙。

他一直在微笑着看他,许是注意到克罗诺的警惕。

蒙丁用一种古怪的雀跃语调说:“我希望您能对这里的食物,做出一些评价。先生。”

在那样的眼神下,克罗诺很难拒绝。他不情愿地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羊排。表面微焦冒着调料香味的羊排,向下滴着酱色的酱料。

克罗诺从没在其他香草羊排上看见过,他犹豫地放入口中。一股呛鼻的味道冲击味蕾,辛辣、黏稠、浓郁,伴随黑胡椒和淡淡海盐的味道。紧随其后的是肉的香气。

也许是前面刺激味道的冲击,他的味蕾在冷静下来后。迫切努力地留住后面的味道。以至于口腔内羊排的滋味久久不散。

很好吃!

克罗诺捂住嘴唇,瞳仁在眼眶中躁动。他在外吃过很多次羊排,却没有哪个能比上这家餐厅的味道。

医生的准则,需要时刻冷静。当然,以克罗诺的性格,对死亡迎来送往的职业,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这一刻,却将体面抛之脑后。他迫不及待地插进一块牛肉放入口中。

不知厨师是如何处理的食材,红酒的味道竟然保留下来。含在舌尖上是酒液的涩香,一口咬下去,浓郁的酱汁冒出,热气腾腾的混着牛肉被他咀嚼,随后咽下。

克罗诺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拭下唇。他感觉到脸上皮肤发烫,便偏过头没有去看蒙丁。

“味道很好,托佛洛尔夫人介绍。您这里的东西十分美味。”等脸上温度缓解,克罗诺转过头,用烫红的嘴唇说:“真想见一下您这里的厨师,真不可思议有这样的味道。”克罗诺不吝啬赞美。

“当然可以,我想我的厨师很乐意见您一面,在您饭后,好吗?”蒙丁说,视线落在克罗诺嘴唇上。

“我会在这里等他。”克罗诺笑道:“佛洛尔夫人说,这里的老板做饭更美味。只是可惜预约不到,我有幸能得到一次品尝的机会吗?”

“我可以等,哪怕排在几个月之后。”克罗诺被美食的味道俘获,让他深深好奇餐厅老板的手艺。

他本可以冷静自持,但是这些美味唤醒了他的味蕾。叫他的口腔躁动,以至于连意志也被操控。

他一定要品尝那份一个月只有三次的美味。

“先生。”蒙丁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让昏暗的角落,更加阴暗。“感谢您渴望我的‘味道’。我很乐意为您做一份美味。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克罗诺惊讶:“您是餐厅的老板?”他看上去更像餐厅的打手,专门处理吃霸王餐的人。

克罗诺想,这么美味的东西,一定有人会来冒险品尝一次味道,哪怕身无分文。

手臂放在胸口,微微躬身:“我是餐厅的老板,蒙丁。很荣幸认识您,先生。”

“您好。”克罗诺介绍自己:“我是克罗诺,是个医生。”

蒙丁眨了眨眼,嘴角上扬:“真是有趣的职业。”他摊开双手:“某种程度来说,我们一样,都需要使用刀子。”

“我想是的。”克罗诺回以微笑。也许是对方一直露出谦和温柔的笑容,这让克罗诺身上的不适感消退。

简直以为先前只是他太过敏感。

“我们约个时间好吗?克罗诺先生,我需要您到我这里来,专门为您定制菜谱,制作美味。”

克罗诺沉吟:“我最近应该都不会很忙,三天后好吗?我想不会倒霉地出现什么凶杀案来影响我。”

“您真有趣。”手掌穿过黑色的短发,透过散落的发丝看着克罗诺金黄的眼珠。蒙丁语气缓慢:“我想的确不会有什么讨厌的事,来打搅您。”

“那么,就定在三天后的中午,好吗?到时,请您来餐厅后面找我。门童会带您过去。”

“您希望完全由我准备菜单,还是克罗诺先生亲自挑选?”

“我相信您的手艺。”克罗诺保持语气的平静:“那么三天后,我来品尝您的美食。”

蒙丁再次报以温柔的笑,而后向克罗诺告别,不再打扰他,转身回去厨房。

闷热的厨房内,只有后墙开着一扇小窗户。帕帕尼正在忙碌,将手中的一大块通红的肉切割。

抽空抬头看了眼蒙丁:“老板,您看上去很开心。”

蒙丁摸索唇角,问道:“有那么明显吗?”

“他让我想起以前捡到的那只猫。也不知道在外面流浪了多久,却还努力保持毛发的整洁干净。”

“总是蜷曲起白色的毛茸茸的身体,趴在我的怀里,用那双金黄色的眼睛看着我。”

蒙丁还在微笑,语气却低沉了些,慢慢说道:“如果,它没有被我父亲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的话,我想我会爱它很久很久。”

帕帕尼边将肉块放在碗里,加入酱汁搅拌,边回应蒙丁:“那真是遗憾,我可怜的老板。”

他抬起头,凶悍的脸上挤出一抹和蔼的笑容:“您找到新的喜爱的宠物了吗?”

蒙丁摇头:“我还需要时间确定,最近我的时间很充裕。”

帕帕尼又问:“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吗?无论什么,只要您需要。”

“暂时不需要。”蒙丁说:“不过那位有趣的客人,想见见你。”

帕帕尼将拌好酱汁的肉块倒入滚烫的锅中:“好的,老板。我也想见见您也觉得有趣的人。”

尽管克罗诺告诫自己,需要优雅一些。但是那些美味的食物,还是被他很快吃完,果汁才喝了一口。

他抚摸饱胀的肚子,借着果汁冲淡口腔里的味道。不然他恐怕很难止住食欲。

高脚杯刚刚被放下,厨房的门打开,这次走出来一位并不是高得出奇的壮硕男人。他像是一头棕熊,孔武有力地踏着沉重的步伐向他走来。

站在克罗诺桌子对面,向他鞠躬,露出僵硬却努力表达善意的微笑:“感谢您的喜欢,先生。”

克罗诺不自觉被他宽大的手掌吸引,即使那双手被沾满脏污的手套包裹。很难想象这么一双大的手,能做出精细而美味的食物。

“麻烦您出来,您做的东西很美味。”克罗诺说:“我会向其他人推荐,我以前从未听过您的名字。”

帕帕尼不好意思,虽然他那张满是浓重胡须的脸,做出这样细致的表情有些奇怪。

“我在十年前才到达塔利亚城,那时候一直跟在老板身边学习厨艺,直到这几年才有所成就。再次感谢您的喜欢。”

克罗诺不好打扰太久,便让厨师回去厨房,而他则留下费用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那位厨师真是强壮。那里的食物一度让他失控。

下午还有两位病人,克罗诺短暂地忙碌起来。

好在这几天,的确无事发生,他没有听到警局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便越发期待去潘地曼尼南餐厅。

到了约定的日子,克罗诺想正式一些,穿上了礼帽和燕尾服。他钟爱干净的白色,只有礼帽上的帽针是艳红的玫瑰。

他一向守时,提前开车到五街区,门童安排克罗诺在十三号桌等了一段时间后。才带着他穿过花窗左侧小门,通过仅一人宽的逼仄通道。

他们站在修剪干净的花园内,两旁灌木丛平整翠绿,拱门上挂着藤蔓。

穿过拱门,面前所见是一座长方形有着巨大玻璃的古怪屋子。不符合现有任何建筑的风格。

到了这里,门童不再继续带路,转身离开。克罗诺独自进去,屋内空旷得像是进入另一个空间。

只有一张铺着红色桌布的圆桌,摆放在正中央。

透过硕大的窗户,屋内格外明亮,正午的阳光倾泻,以至于让克罗诺产生,身在水下光影扭曲的错觉。

他坐下,安静地等候。

没多久,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蒙丁依旧穿着那日的服装,笑着向他走来。

克罗诺起身:“我来得太早了吗?”他的确该矜持一些,可是回去后,食物的味道总是在他脑海里闪现。

“并没有。”蒙丁抬起手,按在克罗诺肩膀,手指稍微用力,将克罗诺按回座位。

随着力度,克罗诺身体顺从地坐下,他明显没有预料到蒙丁会接触他的身体。回神时,眉头抬起又下压,神情不自然。

“一会儿,我会为您上第一道菜,在那之前,您先喝一杯水,好吗?”蒙丁触碰过他肩膀的手,放在桌面,手指来回敲击。

克罗诺移开目光,肩膀残留不适感,让他总想抖动肩膀,躲开那双早已经不存在的手掌。

“听您的。”克罗诺微笑。

蒙丁也露出笑容,转身从后面的门离开,然后拿着一杯水放在克罗诺面前。

杯子被削出许多菱形切割面,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散发摔碎的光芒。这让他联想到这间屋子,也这般似的镶嵌巨大的玻璃切面。有时会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出口。

克罗诺拿起杯子,眼瞳盯着逐渐变少的水面,水的味道发涩,冰冰凉凉涌入喉咙。到了胃部凉意依旧没有消散。

这感觉很奇怪,他的肚子像个冰窖。

“水里加了薄荷浓缩液,可以激活您的味蕾,让您的味蕾更加敏感。”蒙丁说:“我去给您取餐。”

他推出餐车,将上面盖着的盘子放到克罗诺面前。并为他介绍:“这是第一道菜,「熔岩羊骨意面」。”

餐盖打开,雪白纯色的盘子内,倒立着半块切割开的羊头骨,空洞的眼睛部分只剩一半,断裂处有裂开的碎片。

里面装着烹熟的羊脑,表面灰白有些焦黄,淋着通红的酱汁。不多的面条滚着酱汁,围绕在羊脑周围,顺着眼眶垂下,滴下几滴红汁。

克罗诺想到腐烂的人脑,柔软的蛆虫,混合着蚯蚓,从发臭的脑子里齐齐钻出,想要离开却又缠绕在一起,最后只能死在大脑旁边,就像这面条一样。

见惯尸体的内部,克罗诺也没去在意食物的外表。他只是没有尝试过羊脑,或者说任何动物的脑子。

这让克罗诺茫然又有些无措下手。

蒙丁主动将刀叉放进克罗诺手中,他的视线总是在不经意间掠过克罗诺的嘴唇。

“请尽快食用,温度消退的过程中口感也会有变化,时间久了,我可不能给您食用残次品。”

刀子犹豫地插进羊脑中,顺着弯曲脑沟向下切下一块。羊脑内部粉嫩,因切割的动作微微发颤。

羊脑只有表面是熟的,内部只有几成熟。

裹上酱汁,克罗诺将羊脑放入口中,舌尖触碰的那一刻,他尝到微甜的果酱味。口腔闭合,羊脑翻滚,被咀嚼。

酱汁化开,带着温热,以一股甜腻的甜味和浓香酒气,在他舌头蔓延。羊脑被牙齿碾碎,里面似乎被放入了其他东西,就像蛋糕坯里加了碎巧克力。

羊脑很柔软,稍加挤压就会碾碎,而里面有些硬的食材,口感像是肉,却很香,越咀嚼越有浓郁的肉香。

被完全碎掉的羊脑混着,产生既有香浓肉香,又柔软甜腻的口感,奇特的是,两者并不冲突。

‘咕咚’

羊脑被吞下,克罗诺用叉子卷起沾满酱汁的面条,放入口中。

面条是凉的,酱汁却还烫着,咀嚼起来弹牙爽口,刚才的肉香味,一瞬被冲淡。

克罗诺浅尝辄止,推开盘子,用餐巾擦拭沾了酱汁的嘴唇。

蒙丁有些可惜,他还挺喜欢看见他粉色的嘴唇,被艳红汁液沾染的样子。

“真是美味,我从来没有想过一道菜里会包含这么多种味道。”克罗诺略微睁大眼睛,他表达震惊的方式也很含蓄。

如果不是蒙丁一直在观察他,也是分辨不出他此刻情绪激动。

“您喜欢就好,接下来是第二道菜。”蒙丁推着餐车离开,很快第二道菜被放到桌面。

餐盖打开的瞬间,一阵热气扑来,眼前都变得朦胧。等热雾散去,盘子里是洁白的鱼骨做底,鱼刺与鱼刺间,摆放胡萝卜丝捆绑的鱼肉。

鱼肉晶亮,裹着煮得透明的酱汁。克罗诺抬眼,恰好对上蒙丁的目光,非必要的情况下,他其实一直在避免与蒙丁眼神接触。他的目光总是给他压迫感。

克罗诺睫毛颤动,叉子插进鱼肉放入口中,他本想夸赞蒙丁的奇思妙想,超前地将食物摆放成如此奇特的样式。

对上目光的那一刻,他躲闪太快,下意识聚焦在蒙丁眼下黑痣,如此话便不好再说出口了。

酱汁很寡淡,只是黏稠而浓郁,鱼肉带着鱼本身的香味,胡萝卜很清脆。这道菜没有特别出奇,克罗诺正奇怪,可当鱼肉完全被嚼碎,咽下。

他尝到一丝清冽的水果味,将口腔内所有复杂味道,全部驱散,只有淡淡的果香甜味,在他口中蔓延、蔓延,久久不散。

克罗诺被震慑在味道中,片刻后,才回过神。脸颊粉红:“失礼了。”

他竟然因为充满冲突的味道而愣神!太不可思议了!

克罗诺佯装不经意间瞥过蒙丁的手,遍布细碎伤口的手指,看上去比手背的皮肤要深一些。

很难想象,为了做出这些菜肴,蒙丁付出了多少努力。

“您的手艺真是出乎意料,一次次地给我惊喜。”克罗诺摇动金发,他理解佛洛尔夫人为什么对蒙丁赞不绝口。

这样的食物,值得日日期待,下一道菜是什么模样,滋味。

“您喜欢就好。”双手交叉,握住左手手腕垂在腰间,蒙丁倾斜脑袋,以另一种奇怪的视角,观察克罗诺的侧脸、脖颈。

在克罗诺视线转过来时,又迅速正过脸,冲他微笑。

“接下来是最后一道菜,希望不会辜负您的喜爱。”

最后被端上来的是浑圆的白色‘圆桶’。

克罗诺认识,这是古老东方而来的珍贵陶瓷,只有一些贵族和富商会购买,这个似乎是瓷盅。

茶壶似的盖子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浓汤,汤色雪白,用旁边的汤匙舀起一勺,汤汁顺着滴落拉扯不断。

放入口中,还来不及品尝味道,自口腔奔涌而来热气,涌向腹部四肢。

汤中不知加了什么,味道辛辣,吃起来身体燥热。克罗诺额头、脖颈竟然出汗,黏糊糊的让他不适。

克罗诺没停下动作,浓汤被一勺勺送入口中,直到瓷盅内只剩下一半。

他脸颊被热得更红,唇上挂着白色的汤汁,眼神怔愣发直,仿佛被蛊惑。

蒙丁没有打断克罗诺出神,借着停顿的时间,从顺滑的金发,深陷眉骨下金色的眼珠、鼻梁、嘴唇、喉结。一直到被裤腿挡住的脚踝。

他像那只曾经的猫一样瘦弱,娇小。好像用力攥紧,就会发出脆弱讨饶的喵喵叫声。却又因为他给予食物,而无法离开他。

忍受他的捉弄,惧怕饥饿,而永远地趴在他的脚下。

蒙丁嘴角上扬,唇下黑痣也被拉扯。这只猫更有趣,只是还不能碰。

接下来安静的室内,只有克罗诺不间断的咀嚼声,他将三道菜全部吃干净。

也许他该留下一些,来保正矜持的体面,可是那些美味的食物在诱惑他。如果克罗诺真的留下一些,他会听见它们的哭泣,会在夜晚后悔。

克罗诺甚至舍不得用那杯水,冲淡口中的味道。

手臂放在身侧,指腹摩擦袖口,克罗诺笑道:“您的食物值得塔利亚城,所有贵族趋之若鹜。”

他感到遗憾地摇头:“只是可惜,听说您一个月只做三次,想要预约实在太过困难。”

“我是否可以现在就向您预订下一次?”

“不需要预订。”

克罗诺不解,微微抬起下颌,脖颈被拉出容易折断的弧度。

“我的意思是,您不需要预订。”蒙丁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晚间的催眠曲:“托您喜爱,我希望您能品尝接下来我尝试的所有‘新菜品’。”

“您知道,一道新菜品出现,往往并不能得到直观的回馈。所以我需要有人替客人们先行品尝,如果觉得不错,再去给客人们食用。”

“我可以吗?”克罗诺惊讶地指着自己。

他没有预料到会收到这样的邀请。

以往他只待在工作室内,随便应付一餐,他沉迷自己的研究中。

而现在,因为蒙丁的话,他非常愿意分出一部分时间,来品尝蒙丁的手艺。

“您当然可以。”蒙丁抚摸唇下黑痣,笑得眼睛弯起:“我需要您……品尝我的‘东西’。”

“可以知道您住在哪里吗?”蒙丁问:“需要您品尝的时候,我会去亲自邀请您。”

“这是我的荣幸。”克罗诺笑道:“若是让佛洛尔夫人得知,她也一定会嫉妒我的。”

他缓慢地眨动眼睛:“所以,我想您可以晚一些,或者不那么被别人注意到的,出现在三街区三排六栋,好吗?”

“如您所愿。”手掌贴合胸膛,蒙丁俯身行礼。

之后,克罗诺起身与蒙丁告别,玻璃窗外洒下的阳光,自他白色的衣服流淌倾泻,在蒙丁眼中逐渐缩成一团白光。

他站在原地,许久后才有了动作,缓慢地擦拭手掌,即使掌心很干净。

蒙丁微笑,他喜欢触碰他的那一刻,他僵硬紧绷的姿态。蒙丁张开手掌,打量密密麻麻的疤痕,期待与你下次会面。

克罗诺。

他反复咀嚼那个名字,直到化为一声低笑。

塔利亚。

旧街,贫民窟。

与塔利亚城,内城与外城等繁华地段,格格不入的是围绕中心区的旧街区。

没有分隔区域,混乱地堆砌成一片。这里的房屋像是相互勾结的蛹壳,没有支撑的结构,趴伏在地面,简单塑造出门扉与窗户,供人们进进出出。

这里是被抛弃的地带,没有人会分给旧街目光,他们犹如寄生虫一般,肆无忌惮地吸收中心区抛弃的营养。

活得也算自给自足,无非像臭虫似的,白天隐匿,夜晚寻觅血液。

旧街,倚靠垃圾场附近,有一片倒塌的房屋,碎石中倾斜的墙壁嵌进一栋勉强算是完好的屋子外墙。

相互融合成破败的新虫巢,这里连流浪汉都不愿来借住,却传来紧密低沉的私语。

仿佛密密麻麻的昆虫,同时在触碰触须,抖动翅膀摩擦。

残破的窗户和门被斗篷堵住,只有头顶破的几个洞,能看见外面黑沉的夜空。

围绕成一圈的蜡烛,照亮四周蒙着黑红斗篷的人群。

火光跳跃,让地面血液画成的六芒星阵纹,更显得诡异。

空气逐渐闷热,仿佛有压抑的喘息声,伴随灼烧的火气在屋内弥漫。

连带着一个个穿着斗篷,沉闷的人群也一同扭曲起来。

“主教,您确定神子就在这座城里面吗?”声音分辨不出从哪个斗篷下方传出。

一顶斗篷下摆有血红火焰图案的人走出,他张开双手,戴着红色手套的手指上缠绕银色项链,吊坠是六芒星中间半睁眼珠。

“我听到了神的启示!”

他声音激昂,双手合起捂在胸口,以一种哀怨悲戚的语气说道:“神说:他的孩子已经降临到这个世界。他将指引我等走到世界的尽头,寻求真理!膜拜伟大!”

“我等将一同不朽!”

斗篷人们与黑暗融为一体,与中心火焰一同摇摆,轻声吟唱。

我信阿达,伟大全能的黑暗主宰,您的血肉铸造。

我们降世,我们存在。

要让烈火焚烧,要让真相苏醒。

您是唯一的神。

您的声音传遍世间。

我们为您吟诵,点燃。

请将永生赐下!

“神子!神子!我们要找到他,他会带领我们找到真相,亲吻真神的脚背!”斗篷人们齐声高呼。

主教伸出手下压,屋内顿时安静下来:“神最忠实的仆人啊!桃三,趁还未有人发现我们抵达塔利亚城,去宣传神的福音吧。”

桃三走出来,捧住主教的手,亲吻手背:“愿为我神祈祷,那些愚蠢的家伙,很快就能得知神的伟大。”

主教满意地点头:“在找寻神子之前,我们需要神的指引,选取一些人送给我们的神吧!让这些幸运的家伙可以陪伴神永生!”

“赞美阿达!”

烛火熄灭,挡住门窗的斗篷被撤下,他们鱼贯而出,消失在黑夜中,屋内残留淡淡的血腥味。

厨房烧着的水壶发出嘶哑的鸣笛,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阿契恩提着水壶,敲了敲门,推门进入。

他看见弗洛姆坐在窗前,披着毯子,从后面看去,只能瞧见他下巴抵在手背,那双精明的双眼,此刻瞧不见了,隐藏在额前碎发后。

阿契恩熟练地找到架上银罐子,舀了两勺咖啡粉放到茶杯里,滚烫的热水浇灌而下。

迷蒙的热气催发咖啡的香气扑鼻,阿契恩深吸一口香气,把水壶放在杯垫上,拿起茶杯放到桌面。

“喝杯咖啡醒醒神吧,您坐在这里太久了。”阿契恩忍不住担心。

最近开膛手不再作乱,每次杀人后,大概会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安分时间。

而这期间是寻找他的最好时机,弗洛姆白天在警局处理事务,晚上回来,还要守着简短的线索冥思苦想。

阿契恩很怕他会累垮了身体。

弗洛姆捧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眼珠被熏红,他眨了眨眼,干涩感消退不少。

“阿契恩,现在的平静未必是好事。”弗洛姆揉着鼻梁,他的面部在不自觉地抽搐,弗洛姆感觉到一阵不安。

悲剧正如奔流的河水,在他眼前流动,直到冲垮他想要维持的安定,可他却无力阻止。

难道他真的老了吗?

喝下一口咖啡,滚烫的温度,让弗洛姆舒展身体,疲惫感有所缓解。

“你泡的咖啡越来越好喝了。”

面对弗洛姆刻意轻快的语气,阿契恩勉强提起唇角。他明白弗洛姆在安慰自己,他一直没有帮到什么忙,来到塔利亚以后,也全凭弗洛姆收留,才有了住所。

“不论什么时候,您叫我,我就来给您冲泡咖啡。”阿契恩拨弄卷发:“我相信开膛手躲不了多久,很快就能被警长抓获。”阿契恩握紧拳头,希望那时候,他能帮到一些忙。

弗洛姆看着阿契恩年轻稚嫩的脸,看着他褐色的圆眼睛,正充满憧憬地注视自己。

沉闷的心情回暖,带回阿契恩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这间空洞洞的房子,因为有他的陪伴,而有了些许色彩。

他可以为了追查凶手,一次次涉险,可弗洛姆唯独希望能保证阿契恩的安全。

他现在担心的不只有开膛手,还有暗处留下精液,比开膛手更隐秘的那个家伙。

希望塔利亚城,不要再有新的疯子出现。

“我会抓到那头疯狂的野兽!”弗洛姆说:“不过在抓到他之前,阿契恩。答应我,不要独自离开我的身边。”

阿契恩点头:“您放心,我绝不会离开您的身边。”严肃的说,阿契恩的确没有独自面对开膛手的信心。

甚至他想到会被挖空内脏的人是他,就忍不住一阵阵战栗。

但即使如此恐惧,阿契恩也想跟在弗洛姆身边,他同样担忧弗洛姆会出现危险。

弗洛姆将咖啡喝掉,站起身拍了拍阿契恩的脑袋:“去睡吧,太晚了。”

“您也早些休息。”阿契恩慢吞吞地挪动脚步离开。

门关闭后,弗洛姆推开窗户,向窗外涌动的黑夜看去,那轮明亮的半月,躲藏在云后,正发出皎洁纯粹的光芒。

在他眼中,却惨白惨白像尸骨上的牙齿。

寂静的街道,也只有路灯吸引飞蛾撞击,发出笨拙而断断续续的声响。

不能等下去了,弗洛姆想。

能接触到店老板,教师和家境不错的女孩的人,一定有着合理得体的身份。

一位强壮、手掌宽厚的男人,有着得体能轻易接触到他人的身份。

弗洛姆清楚,塔利亚城内,不会有太多这样的人,他保持开膛手是独自作案的可能性。

若要追查,就不能只盯着外街区,他需要调查内街符合条件的人。

正令弗洛姆头痛的,就是他没有权限去调查内街区的人,甚至大张旗鼓地派人寻找也不被允许。

内城的贵族太多了。

他需要一些‘外人’的帮助。

弗洛姆压下苦恼,如果真的是内围街区的人……

他只能送到皇城,交由议会处理,可是他们真的会处理吗?

弗洛姆关上窗户,惨白的月光印在他的眼底,他注视许久,才回床躺下。

即使排不上潘地曼尼南老板做的美味,餐厅依旧有客人络绎不绝地进出。

只不过近几日老板的身影少了,只能瞧见服务员穿梭在各处。

今日下过一场小雨,街道泥泞不堪,天空也灰蒙蒙的,虽到了午饭时间,来的人却不如以往多。

门童也不守在外面,而是敞开大门,站在餐厅内。

门童听见高跟鞋哒哒的声响,他想着是哪位夫人或者小姐前来,便立刻热情洋溢地走出,挂起笑脸迎接。

很快,笑容就僵在脸上,他看见矮小的女人,穿着一身漆黑的哥特式束腰长裙,撑着一把小洋伞,他看不见她的脸,只有红艳的嘴唇暴露在伞外。

身后跟着一位笑得憨厚傻气的男人。

门童认识这两个人,他们来餐厅的次数倒是不多,但因气质独特,门童倒是记住了他们。

尤其是那位冷冰冰,眼睛空洞的女人。

门童侧身靠住门,如往常一样欢迎客人进入。

十三号桌很少有人入座,服务员自觉地带着两人走到十三号桌,并递过去菜单。

服务员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忍不住扣着指肚,他在这里工作有一段时间,他很不愿意服务这两个人。

站在他们身边,即使女人总是面无表情,即使男人总是挂着高兴的笑容,他也觉得后腰像是有把刀子抵住似的不安。

塞希随便指了几下,把菜单放回桌面,推到服务员身前。抬起卷翘的睫毛,漆黑的眼珠像是清透的玻璃珠。

服务员动作僵硬地抽回菜单,挤出笑容,踩着带跟的鞋子,哒哒地走了。

达因无聊地将手臂摊放在桌面,又竖起来撑住脑袋,身体像水草似的摇摆,碎发灵活抖动。

他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很快转过头,向塞希抱怨:“小甜心,你已经有十五分钟没有和我说过话了。”

“瞧瞧,只是离开家,你的目光就不在我身上了。”

达因捏住桌布悬垂的穗子,拨弄开拧着的结,手指插进去拉扯,很快让穗子变得毛躁,从桌布里抽出一大段。

塞希并不回话,达因是娇气又需要爱怜的猫咪,喜欢用他那双深绿色泛黄的瞳仁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只要稍加纵容,便立刻乘胜追击,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她偶尔也需要静一静,停止他喋喋不休的嘴。

塞希抬起手掌张开,挡住那张已经凑过来,被舌头舔舐红润的嘴唇。

达因眉毛垂下来,两个小刷子似的压住眼皮,用唇肉摩擦塞希的掌纹,下巴抵住手心,透过手指眨巴眼睛。

“小甜心,理理我嘛!”张开口,用牙齿轻轻咬住虎口,舌尖舔着拇指,含住,吸吮。

塞希转过头,耳边的黑发垂落,她用另一手别到而后,收回的时候顺势给了达因一巴掌。

力度并不大,对于达因的脸皮而言,甚至没有泛红,也没有痛意,这对于达因来说,那是对他独特的爱抚。

达因吐出手指,安分下来,揉着脸颊咧开嘴角,眼睛扑闪扑闪的,像头无辜的小羔羊。

他的安静维持到菜品被摆放在桌面,餐盖打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油蘑菇浓汤。以及塞希喜欢的水果沙拉,一盘牛排和一盘羊排。还有达因会吃的黏糊糊的意面。

“小甜心。”达因指着意面,又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口腔。双手手指戳着脸颊,歪着脑袋嘀咕:“达因饿了,小甜心快喂达因宝宝。”

拿起叉子,银色的一面映着盛放意面的盘子,手指按住悬垂的袖口蕾丝边,动作优雅地卷起意面,塞进嗷嗷待哺的达因口中。

达因满足了。低着头仰视塞希,漂亮的眼珠只露出半个,咬住意面咀嚼吞下,喉咙明显地鼓起。

而后,他抓住碎发,侧着脸颊舔弄叉子,像吞吐塞希拇指一样,亲吻包裹叉子。

塞希松开叉子,拿起新叉子插入水果,舌尖品尝微凉清香的味道。

她想,达因长大了,他已经到了二十岁,该交配的年纪,最近越发的躁动。

还是小的时候,在碎布拼成的襁褓里,脸颊冻红泛紫的样子更可爱。

总归不会这般地缠着她。

达因叼着叉子,牙齿夹住‘咯嗒咯嗒’发出难听的碰撞声。吐出叉子用刀切割牛排粗鲁咀嚼。

哪怕再给他一巴掌也好,今天只触碰到塞希三次,他可怜的‘棒棒’,今晚又要独自哭泣了。

填满肚子,是达因难得的乖顺时刻,他会专注解决面前的食物,而不是想尽一切办法触碰塞希的身体。

达因吃得很快,大口大口塞满嘴巴,随便咀嚼几下就咽进肚子。

等达因吃完牛排和意面,塞希才移向羊排,小口吃着。

推开碍事的盘子,达因趴在桌面,胳膊垫着下巴脸颊,温柔地注视塞希沾了酱汁的唇角。

当然,这只是在他的视角,自认为温柔。那简直是饿狼似的难耐饥饿,贪婪地掠夺塞希每一寸皮肤。

从嘴唇、脖颈、饱满的胸部到纤细的腰肢。粗糙手掌抚摸脸颊,茧子蹭得有些痛。

拂过手臂,顺着胸膛,他身体的路线,不知怎的就摸到塞希层层叠叠的蓬松长裙。

里面没有裙撑,只有几层衬裙撑起来的弧度。手指拨开裙底,额头抵住桌沿,眼睛迷茫地盯着地板,暗红色熟悉地让他产生一种温馨的困倦。

手掌抓住小腿,轻车熟路地向上游走,直到感觉到指腹下,不被长袜包裹的温热皮肤。

达因慵懒地喟叹一声,仿佛有正午的阳光,从窗户射来,落在他黑得油亮的毛皮上,懒洋洋伸着懒腰,卷起尾巴。

握刀的手顿住,塞希想了想,在外面殴打孩子是件很失礼又丢人的事。她继续吃着羊排,咀嚼加快。

只要这只淘气的猫,黏人的小混蛋。不把手伸进阴道里去,她就还能再忍一会儿。

“小甜心,我的手好冷。”耸动鼻子抽气,达因用力地摩擦大腿内侧的软肉。“你这里好暖和。”

探索塞希的身体,是他每日最乐此不疲的趣事。他的塞希在逐渐习惯他的抚摸,总有一天,他们融为一体时,她也会这样冷淡,挤出几分长者的威严看着他。

达因并起腿,也许吃得太饱,不仅肚子热乎乎的,肚子下面热得更厉害。

他才不会浅尝辄止,只会一次比一次更过分的试探,直到可以侵占塞希的全部,肉体以及灵魂。

吐出热气,鼻尖似乎都红了些:“小甜心,我可以把它放到更温暖的里面吗?”

最后一口肉块被牙齿碾碎。塞希放下刀叉,餐巾擦拭嘴唇。

她揉着达因扎手的硬发,握住手臂把那双放肆的手拽出来。按住达因肩膀,摆正他的身体。

‘啪’

清脆的一巴掌,脸颊终于红了。好在此处有屏风,没人会注意些许声音。

“乖一些,达因。”

双手捧住脸庞,达因眯起眼睛。眼珠滴溜溜转动,脸颊有微微刺痛的疼意。也许痛意会转移,这一巴掌好像扇在下面,他兴奋得快要夹不住腿了。

“好的,小甜心,我会听话的。”达因抱住自己,闭上眼睛,睫毛在轻轻颤抖,仿佛享受那阵疼痛的余韵。

很快睁开眼,委屈地努嘴:“你要奖励我。”

手指穿过发丝,抚摸达因后脑,而后抓紧迫使他仰起头,近似无助地将身体倚靠住她手臂的力度。

“有事要处理,不要撒娇。”

“老板,那两只秃鹫又来这里觅食了。”今日人少,帕帕尼得了空闲,身体挤进墙边的椅子里,用围裙擦拭手掌沾到的油渍。

“最近有‘需要’吗?”大部分时间,蒙丁都会留在厨房,虽然用不上他做饭,长方形的厨房里,他在对面废弃的纸盒堆旁看书。

“没有。”帕帕尼耸肩:“我这里没有任何新的订单,您知道的,太频繁的制作并不是一件好事。”

蒙丁赞同,靠住椅背跷起腿,用书封敲击下巴:“那群家伙太贪心了,应该让你有更多休息的时间。”

“我记得还有一份旧订单,让他好好地等一阵,那两位还是不被太多人注意到比较好。”

帕帕尼搓着手指,想在这闷热的空气里,吸上一根烟:“我想他们喜欢我的手艺,时不时便要来上一趟。”从来不给钱。

“算了吧,帕帕尼。”蒙丁笑道:“他们毕竟一直在帮忙收尾。”

帕帕尼掌心摩擦下巴长出的胡茬,他最近很忙,都没有时间去刮胡子,这么大的餐厅只有他一人。

他的老板从来不肯帮他打下手,娇气的小子。

“老板,您的新宠物怎么样?”

“他很可爱。”蒙丁想起来,他已经有几天没有见过克罗诺了。

说请他品尝正在研究的新菜品,最近却懒惰地只在厨房里看书。

帕帕尼在蒙丁少年时,就跟在他身边,对他还算了解。

“您真的喜欢这个小宠物吗?瞧瞧把人都忘了。”他打趣道。

“我最近很忙。”蒙丁为自己解释,不过帕帕尼的确也提醒了他。

“得了吧!得了吧!”帕帕尼真要抱怨了。“餐厅忙的人只有我,您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睡觉。”

“我做饭声音成了您的安眠曲。”

蒙丁低声笑起来,眼尾眯起:“你说的是,正好今夜我有空,去看看他也好。”

“要在晚上去吗?”帕帕尼诧异地问。

虽然只是外街区不安全,但近期内街区的人,到了晚上也不会出门。

“他希望我晚一些去。”蒙丁说:“黄昏时我会去他那里,我应该带什么食材呢?”他问着自己。

“我想还需要一束花。”帕帕尼是个无趣的老男人,他对年轻人的相处不是很了解,只记得他们这个年纪的老一套。

“您还回来吗?”粗犷的脸庞,拉扯出暧昧的笑容,显出几分诡异:“需要我去接您吗?”

蒙丁合并书籍,挡住下半张脸:“我当然会回来。”

“你最近想女人了吗?”那双漂亮的眼型,含着水灵的黑色眼球,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审视。虽然佯装出温柔。

“不。”帕帕尼摊开双手:“我只是认为您长大了。”

“如果您需要,我随时乐意把您可爱的小宠物,弄得甜美可人,送到您那里去。”

蒙丁想了想,说道:“他只是一只小猫咪。”

帕帕尼笑了:“您也可以试试小猫咪。也许您会喜欢那种感觉。”

“你要教坏我了。”起身将书籍放到纸盒上,蒙丁说:“去告诉他们最近没有‘腐食’。你需要休息。”

帕帕尼站起身弯腰行礼:“感谢您的体恤。”

他可怜的小老板,几乎整日整日的守在厨房,直到夜晚才会回家。他真希望蒙丁能有别的乐趣,哪怕是玩弄一只猫咪。

只要他想要,他就给蒙丁弄来。

塞希等到一张绿色的卡纸,被服务员送来。她知道近日不会有需要他们的时候,就拉着达因离开了。

天还阴着,乌云一泻千里。路面流淌泥水,尽管步伐轻缓,层叠的蕾丝裙摆依旧溅上泥点。

塞希提着裙子,小洋伞挡住脸庞,她习惯这样的天气。太阳对于她像是酷刑,几乎要让皮肤皲裂干瘪。常常刺痛她的眼睛。

达因硬要挨着塞希行走,紧紧地贴着臂膀,把塞希挤到路边。他们住在五街区连接六街区的一栋僻静住所。

回去的路程并不远,只不过行人会逐渐稀少。

拐进那条道路,塞希默默数着,不远处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仰起伞,身穿得体黑色西服,绑着黑丝绒领结,长着一双警惕眼睛的男人,正从道路一头走来。

与塞希和达因擦肩而过。

待到男人走远,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达因双手插兜,耸了耸肩。“他身上有血腥味,很重。”

“新出现的捕猎者吗?”塞希思索,塔利亚城隐于暗处的人,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出现了新的?

他们勉强算是同类,皆是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饥饿野兽。如果非要分辨,他们是收尾的清洁工,而那个男人是猎手。

他漫不经心地走到街上,视线四处巡视,寻找能让他满意的猎物。

达因揉着下颌,点了点嘴唇,问道:“需要我去处理吗?”

塞希摇头:“我们只需要处理餐厅的事。”多余的事,也不会付给他们工钱。

至于塔利亚城,会死多少人,主也许会在乎。

那栋房子,有些旧了。外面爬了许多藤蔓,墙体呈现枯败的黄色。看上去年久失修,被铁栅栏围绕。

达因和塞希走进去,没有在一楼客厅停留,而是掀开毯子下的地板,下到漆黑的地下室。

角落里,有柔软被褥堆成的窝,一盏散发暖黄光的台灯。

他们常常依偎在这寂静幽暗的地方,这一小块空间,分离出世界,是独属于塞希和达因的天堂。

他们不是亚当与夏娃,是两条交缠的毒蛇。

黄昏时分,蒙丁准时出现在三街区。应帕帕尼的强烈要求,他被迫穿上正式的礼服。一身修身黑色西服,白色衬衣,黑色领结,有着金色玫瑰花纹铁扣的腰封。

胸口甚至塞了华丽的丝巾,袖扣是珐琅蓝宝石。

该死的是他右手被塞进一捧玫瑰花,左手提着装满食材的手提箱。看上去真像个去求婚的小丑。

蒙丁身体被衣服拘束成绷直的模样,这让他不是很适应。平常穿着松垮的衬衣已经习惯了。

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蒙丁挑眉,反光的皮鞋晃眼,他真的要认为今天是一场约会了。

爱操心的老头。

蒙丁招摇地走在街道,内街区大部分贵族都尝过他的手艺,因此也认出了他。

虽然好奇他的打扮,却没有人上前问好。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犹如脸庞震荡的裂缝,一直深邃到地心深处。

长久直视,会有种被囚困在地心无边烈火,忍受黑暗与疼痛的错觉。

所以与蒙丁交谈时,他们只关注脸颊的黑痣。

蒙丁停在铁门外,手提箱放在地面,按响门铃。

等了有一会儿,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能感觉到声音的主人有些慌乱。

铁门缓缓打开,克罗诺的声音传出:“是出现新的受害者了吗?”

今日下午没有病人,克罗诺想趁着难得的空闲时间,好好放松一下。浴缸放满了水,红酒已经醒好,水温舒适得几乎趴在浴缸旁睡去。

不料门铃突然响起,以往出乎意料登门的只有弗洛姆警长和他的助手。克罗诺只能快速擦拭身体,披上浴袍赶来开门。

“您可真忙。”眼睛眯成缝隙,蒙丁低头闻着玫瑰的香气。“最近很平和不是吗?难道您忘了与我的约定了吗?”

克罗诺怔住,诧异地拉紧浴袍。潘地曼尼南餐厅的老板?是的,他答应过会上门请他品尝新菜品,但是许多天都没有来,克罗诺还以为是对方太忙,忘了。

打绺的发丝滴答水珠,从额头流过眉毛到眼皮,顺着滑落眼尾,看着像他在哭似的。

“不邀请我进去吗?”蒙丁拿起手提箱,歪着脑袋笑得无害。

缝隙间露出的眼珠,只看着沾了水汽的脖颈,那里的皮肤被熏红,看上去是上好的稚嫩颈肉,很可口。

“……请进。”克罗诺让开,不自然地拢紧浴袍,腰间的绳子被勒紧,紧到胃在他的肚子里被抓住。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拱廊,克罗诺放慢脚步,落后半身,隐晦地打量蒙丁衣着。

自蒙丁进入的一刻起,不知为何,克罗诺的本能又开始发挥作用,脊背寒意攀升。

他放进来一只蜘蛛,正在黑暗中编织锋利的网,等待某一时刻将他切割成无数碎块。

克罗诺轻轻摇晃脑袋,他在乱想什么,果然最近太累了。

“您这里真漂亮。”拱廊是干净的米白色,雕刻精细,绿化草丛被修剪整齐,花坛里的花,精心挑选,此时,大多开了,正散发浓烈的香气。

“谢谢,我善于整理这些无趣的东西。”克罗诺谦虚地说道,努力放松肌肉。

他不想太别扭,弄得这里更像是蒙丁的家,而他则是害羞的外来者。

进入客厅,视线一一扫过屋内摆设,陈设简单色彩平淡温馨,与克罗诺一样直观。

蒙丁被邀请坐在沙发,手提箱放置沙发扶手旁,克罗诺分神给那一大捧玫瑰。蒙丁看了眼,笑着将花束递给克罗诺。

“这是给我的?”克罗诺茫然接过,带着水汽的花香扑面而来。

“别介意,一个固执的老死板要求我带的见面礼。”克罗诺就站在他面前,双脚并起,笔直得像是木雕的小骑兵。浴袍下摆虽长,细瘦骨感的脚踝仍暴露在外。

“我去泡咖啡。”克罗诺找到插满百合的花瓶,将百合换成艳红的玫瑰,摆放在不起眼的柜台旁,鲜艳的色彩,犹如点燃的火焰,无论从哪里看去,在这朴素的屋内总能第一眼看见。

从柜子里取出罐子,倒进圆盒铺平,放置机器压缩。深褐色的液体流进杯中,散发浓郁的苦涩味道。

两杯表面有厚重泡沫的咖啡,被放在蒙丁身前茶几上,克罗诺拿来糖罐打开,汤匙舀了一块方糖放入咖啡。

正想问蒙丁需不需要,他已经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泡沫沾在上唇。

克罗诺身体陷进沙发,他在蒙丁对面坐姿规矩,毕竟他只穿着浴袍,不适合太过放松。

摸着茶杯滚烫的温度,等待方糖完全融化。那是一杯非常苦涩的浓缩咖啡,少见有人不加糖的情况下,还能面色如常地喝下。

“我是不是来得不凑巧?”他披着柔软的白色浴袍,真像一只待宰羔羊。

克罗诺捧起茶杯,垂目啜饮:“不,这个时间刚刚好。”

“今日下午恰好没有病人。”克罗诺抬了抬胳膊。“所以稍微放松了会。”

“那倒是我打扰了你。”蒙丁舔去唇上泡沫,那杯咖啡被他喝去一半。

“麻烦您赶来请我品尝新品,怎么会是打扰呢?”克罗诺看向手提箱,“需要帮忙吗?”

蒙丁目光移向他修长,指肚泛红的手指。“我想同样是用刀,您更适合切割同类,而不是这些蔬菜和肉块。”

他站起身,解开腰封,脱下外套,下意识活动肩膀,脱去修身的外套,只穿着宽松的衬衣,身上终于轻松起来。

“厨房在哪里?”

“不再坐一会吗?”克罗诺放下茶杯起身。

“舒适地沐浴之后,更需要一顿饭菜不是吗?”蒙丁提起手提箱。“而且……,您也需要更换一下衣物。”

克制不将目光长久留在浴袍上很困难,一根绳子捆绑的衣物。简直就像已经处理好摆放在案板上的食材。

克罗诺脸颊一红:“失礼了,请跟我来。”

他带着蒙丁走入客厅后敞开屏风的厨房。白色木质橱柜与灶台,绿色的木架上挂着汤勺锅铲等。这里太干净,不像是经常使用。

“刀具在橱柜第二层。”克罗诺说。

“不用,我带了刀具。”蒙丁一边将手提箱放在灶台打开,一边说:“您可以去更换衣服了。”

克罗诺听话离开,去二楼卧室穿上衬衣和长裤。犹豫后,在脖颈系了领结。

他没有立刻下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深入家中。以往病人只在沙发稍作停留,弗洛姆警长也只止步门口。

此刻一位外来者,在他的厨房,摆弄灶台,厨具,以及用橱柜里的盘子盛放。锅里和台面也许还会残留他留下的东西。

克罗诺握紧手腕,直到留下清晰指痕,才恍然松开,拉下袖口挡住。

他该如何形容呢?一位外来者,挤进领地,留下标记。

克罗诺扶住额头,有一瞬眩晕。他走到窗前,外面昏黄的天色已经转暗,灰扑扑地翻着席卷而来的蓝色。

克罗诺拉上窗帘,让卧室彻底陷入黑暗,窗帘是特制的非常厚重,可以轻易阻挡光芒穿过。

黑暗中静静伫立许久,克罗诺才熟练地走出卧室,锁好门,下了楼梯,坐在沙发等待。

厨房正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克罗诺猜测,蒙丁是拿出了食材,此时放在案板上切割。

在有力紧凑的刀撞击案板的声音后,厨房又传来热油‘滋滋’的声音,肉香迅速地蔓延出来,准确抓到克罗诺的鼻子。

作为医生,他常常需要嗅闻一些药剂,但克罗诺的鼻子,并没有被药剂驯化得迟钝。灵敏的嗅觉能清晰地分辨出各种味道。

他闻到了香料的气味,虽然不能准确说出名字。还有被肉香压下去微甜的酱汁味,与上次熔岩羊骨意面的味道相似。

克罗诺吞咽口水,膝盖压在膝盖上面,他不想表现得太过饥饿,以至于失礼地显出鲁莽粗俗的姿态。

可是仅仅是味道飘散过来,他的胃就开始谴责克罗诺,为何不守在厨房,等待食物新鲜出炉,并在第一时间吃了它。

又忍了一会儿,克罗诺拿起茶杯,借咖啡的苦涩压下澎湃的食欲。

一块方糖不能冲淡苦味,克罗诺压下眉头,望向对面空空如也的杯底。

回想蒙丁刚才喝完它的模样,手指缠住杯把,抬到唇下,睫毛甚至没有颤抖过,就已将咖啡饮尽。

他常喝这样苦涩的浓缩咖啡吗?

身后的脚步声打断克罗诺思绪,不知何时厨房恢复安静。蒙丁端着橱柜里拿出的银盘,弯腰放在茶几。

他的腰很细,也许他经常带着束腰。克罗诺思维恍惚间再次飘远,他应该会有一副笔直且漂亮的脊椎,毕竟包裹骨骼的肉体,就已如此出色。

蒙丁翘起手指,按住盘沿,推到克罗诺身前。他的视线被拉回正确的地方。

切割成四方形的肉块,摞在一起呈现金字塔形状,叉子被体贴地递到手边。接过时,不免碰到对方的皮肤,他的手很热,热得像窜起的火焰,克罗诺瑟缩地收回手。

注意到自己动作突兀,克罗诺忍着尴尬,将叉子插进最上面的肉块。

蒙丁没有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笑道:“您似乎……不是很喜欢与别人接触?”

叉子用力挤进肉块体内,酱汁如同溪流从边缘流淌。克罗诺才发现每个肉块上都有几个小洞,里面似乎塞了东西,叉子微微晃动,就有‘嫩芽’迫不及待地冒出头。

像是蟾蜍背上凸起的脓包。

是很新奇的样式,仿佛在死去烹熟的尸体里找寻宝藏。克罗诺插起肉块放到唇边,分神望向蒙丁。

头发未干,湿答答的贴着脸颊,笑得轻松携带愉悦。

“抱歉,这可能与我的性格有关。我不是很擅长与别人相处。”肉块放入口中,滑到后槽牙被咬紧,汁水一下爆开,渗出嘴唇,几乎要滚落到下巴,被克罗诺及时舔去。

克罗诺沉浸地体验口腔中的味道,顾不上本能地去感知,头上黑黝黝盯着他嘴唇的眼睛。

肉块内被放入了脆脆的蔬菜,或者别的什么。上好的牛肉很松软,唇齿碾一碾,就暴露出里面的食材,清爽的味道,奇妙地好比饕餮盛宴后,口中干渴无比,却饮下一杯冰水。

克罗诺闭上眼皮,吞下牛肉,还在回味口腔里残存的味道。

睁开眼,蒙丁的脸近在咫尺,无声无息与他面对面。充满攻击性的眼珠撞进他的瞳孔。

瞬间遍体生寒,鼻尖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气,过于甜腻。顺着鼻腔侵略大脑,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叉子从手指滑落,被蒙丁抓住,放在盘子旁边。

“您喜欢吗?”

眼皮抽动,在那样的目光下,嘴唇无法张开。

胸腔起伏,克罗诺强行偏过头,语气维持着镇定。“我很喜欢,塔利亚城不会有比您更好的厨艺。”

后背紧靠沙发背,这样的坐姿显得很傲慢,但克罗诺没办法,只有这样能与此刻的蒙丁保持距离。

“您说话时,喜好与他人如此近吗?”克罗诺转过头,瞳孔不再颤抖。

“真抱歉,您闭上眼睛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在向我索吻。”蒙丁开了个玩笑,手指沿着茶几边缘抚摸,他看见克罗诺不自觉地追随他的动作。

“是您的食物太过美味。”克罗诺从容拨弄开脸颊黏腻的头发。

蒙丁后退坐进沙发,表情有了变化,不再是那副固定的温柔笑容。

挑起眉头,带着青涩的孩童般迷惘神情,守在蚂蚁窝旁,一种天真地好奇,以及发现新鲜事物的乐趣。

“这样的评价,我听过很多次。”蒙丁说:“但是从克罗诺先生口中说出,似乎更有说服力。”

“您看上去就像一个只会说真话的审判长。”

克罗诺轻笑:“您的比喻很奇特。”

“像您一样特别。”

蒙丁眨动眼睛:“我很特别?”

“当然。”克罗诺语气真诚,双手放在腿上。“虽然只与蒙丁先生见过几面,便如此大言不惭地妄图形容您很失礼。”

克罗诺抬起浅色的睫毛,茶色的眼睫,不仔细分辨只能忽视过去,忘神地投入金色眼眸。

“您的气质就像黑夜一样神秘。”

蒙丁下压嘴唇沉思,他的确听过那些贵族们,为了得到他的预约机会,不厌其烦地赞美他。

却从来没有哪个人的夸赞,如此平淡又动人。

一丝不同于初见克罗诺时,恍若那只可怜小猫的兴味,无声点燃。

蒙丁正要开口,门口传来刺耳的门铃声。蒙丁皱眉,他按的时候,明明很悦耳。

克罗诺急忙站起身,抽出茶几上盒子里的纸巾,擦拭嘴角。

仓促地说道:“真希望找我的人不会是弗洛姆警长,我要失陪了。”克罗诺快步向外走去。“如果您要离去,请不要忘记关门。”

克罗诺身影消失,蒙丁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克罗诺归来,便去厨房找到餐盖,盖住牛肉。

可惜地说道:“只吃了一块……”

目光巡视四周,蒙丁如同优雅的猫咪,肆无忌惮探入别人家中,仿佛行走在自己的领地。

他轻声自言自语:“你并没有送客,所以我得留下来。”视线瞧见左侧紧贴着墙壁的楼梯,蒙丁向那里走去。

克罗诺赶到门口时,已经看见弗洛姆扒住栏杆,向里面张望。

他打开门,就听见弗洛姆连珠炮似的话语。

“真糟糕!又要麻烦你了,克罗诺医生。十五街区出现了新的受害者。”弗洛姆表情愤怒,眼下发青。

“尸体呢?”克罗诺奇怪,开膛手并不会频繁作案,能让弗洛姆警长来找自己,一定是非常残忍的案件。

一旁阿契恩插嘴:“这次要麻烦您亲自过去一趟。”

见克罗诺不解,阿契恩解释道:“不是开膛手。是……邪教的人。”

邪教!

克罗诺在脑海搜索相关信息,邪教不论什么时代,都叫人头痛。

一群病态疯魔的狂信徒,信仰邪神,渴望永生。

他曾听过邪教在其他城市犯案,为什么会来到这并不出奇的美食之城?

克罗诺将杂念抛开。“带我过去。”

弗洛姆警长转身去开车,阿契恩替克罗诺打开车门,自己坐在副驾驶。

克罗诺抬腿,迈进车内时一顿,才关上车门。

车疾驰一路开向十五街区,十五街区已经是最外围,再往外是修缮平整的空荡区域,为了隔离旧街区。

时间倒退到一个小时前,天还泛着灰暗的蓝光。有人报警,透过邻居家窗户,望到火光。

以往大可去邻居家询问,如今开膛手弄得众人惶惶不安,报案人只能隔着窗户呼喊,得不到回应后,无奈报警。

警员前往后,在十五街区已经破旧的房屋中,发现一具造型“奇特”的尸体。只能紧急通知弗洛姆赶来查看。

在车上,弗洛姆提前安抚:“虽然您见过许多尸体,我还是要多嘴一句,希望您提前做好准备。”

弗洛姆声音干哑,伴有痰音,他一副愁绪苦恼的样子,眉头没有松过。

车内后视镜里,克罗诺点头。

到了十五街区,车身猛地停下,晃动中,克罗诺有些不适。

三人快步向那栋脱皮,昏暗中耸立的房屋走去,此时路灯还没有亮起,这栋楼像是张开大嘴的怪物。

接过警员递来的脚套手套戴好,刚进入客厅,克罗诺就闻到熟悉的血腥味,并不浓烈,却无法忽视。

自门口起摆放两排快要熄灭的蜡烛,一路蔓延向角落敞开的小门。

他跟在弗洛姆和阿契恩身后,走向不起眼的杂物间,翠绿的木门敞开,血腥味正从里面飘出。

弗洛姆让开位置,克罗诺站在门口向里望去。杂物间不大,堆积的东西并不多,被整齐地摆放在墙边,留出一块空地。

能感觉出主人很爱干净,只不过此刻已经大张四肢躺在他收拾出的空地中。

全身赤裸,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完全没入血肉,四肢腕口处有翻起鱼嘴似的伤口,尸体下大片的血液正是从伤口里流出。

看来是被清醒时放干血液,刀捅进心脏。

第一时间察觉死因后,克罗诺才去注意尸体上密密麻麻血液所勾画的繁琐图案。

那似乎是某种阵图,中间是一只巨大半睁的眼睛。围绕眼睛是遍布在尸体皮肤上,紧凑的如同蚯蚓一样扭曲的图案。

只是注视一段时间,克罗诺便感到头晕,视线似乎被图案指引着旋转,他后退一步,离开门口。

克罗诺克制不去看那些图案,才走进杂物间,鞋套沁进黏稠的血浆,抬起时,许久后脚印才会被吞噬。

蹲下身,轻轻抬起手腕,腕口伤口狰狞可怖,被利器毫不留情地划过。尸体已经尸僵,关节不能活动屈伸,肌肉轻度收缩。

克罗诺避开皮肤上的图案按压,因为大出血,尸斑不明显,触感绷紧下陷,有些像表面发硬的海绵。

没有看到捆绑的痕迹,视线上移,脖颈处两边和下颌至咽喉,有暗红色斑块,与凝固的血液混淆。

克罗诺伸手按压,没有褪色。受害者曾被用力箍紧咽喉,也许濒临窒息。

此刻脸上眼睛圆睁凸起,眼白赤红,五官扭曲,嘴唇却是紧闭。

手指掐住下颚和面颊,微微用力掰开口腔,克罗诺俯身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夹杂熬煮过的草叶味。

克罗诺合并口腔,起身走出杂物间。弗洛姆见他出来,眉毛立刻欢悦地跳起。

克罗诺向一旁警员点点头,警员打开本子记录。

“死者四肢被利器切割,流血过多而死,脖颈处有掐痕红斑,口腔里有致人麻痹的药剂。”

“死亡时间在一个小时到三个小时之间。初步判断是凶手闯入之后,控制住受害者,掐住脖颈,强行灌入药剂。”

“趁受害者无法活动时,带到杂物间,摆放好姿势,划破四肢腕口,在清醒时,一边看着凶手在身上画满诡异图案,一边流血而亡。”

话落,只剩下笔尖在纸张上摩擦的声音。克罗诺脱下手套,放进警员递来的袋子中封好。

下意识揉着鼻梁,一阵酸意蔓延,让他眼底发红。夜将深,晚饭他还没有来得及吃。见了那些图案后,眼前总晕的厉害,克罗诺感到疲倦。

希望他回去后,那盘牛肉口感没有变得太差。

弗洛姆睿智的眼睛闪烁,凝视跳动的烛火不语,片刻后才说:“这么晚叫您来,真是抱歉!我叫人送您回去。”

“没关系,很荣幸您能需要我。”手掌放在胸口,克罗诺问道:“能和我讲讲邪教的事吗?死者身上的图案代表什么?”他的确有些好奇,能暂时压下疲倦。

弗洛姆示意阿契恩留下,维护现场。伸手带克罗诺到一旁,说道:“他们是一群被洗脑的疯子!多地传来他们作案的消息,理由令人大笑。”

弗洛姆摇头:“邪教信奉捏造出的神“阿达”。多次行动都是为了向阿达献祭,试图召唤“阿达”换取永生。”

“永生……”克罗诺眼神晦暗,眼皮压下,瞳孔放大。眼睛一瞬变得狭长凝重,但很快又挂上和善的笑容。

“是啊,愚蠢的人总喜欢寄欲望于并不存在的神明,而做出自私又疯狂的事。”弗洛姆说。

“这些受害者身上的图案,是与“阿达”沟通的神语。他们称之为「神启之尸」,这些年其他城池也抓获不少邪教的人,可惜都不是核心人员,得到的信息并不多。”

“神启之尸的出现,预示新一轮的求神。”弗洛姆叹气,壮硕的身体依然伫立,投下一片阴影。

克罗诺却从他的脸上看出无奈和悲伤。

弗洛姆继续道:“他们此次来到塔利亚,留下神启之尸,一定是为了某些事与“阿达”沟通,请求降下神迹。”

“您看上去又要忙一阵了。”克罗诺感到遗憾。“我觉得您需要一些安神的药剂。”

弗洛姆摆手,向克罗诺道谢。“我需要保持头脑活跃清醒,感谢您的好意。”弗洛姆犹豫着问道:“我可以请求您帮我一个忙吗?”

看着弗洛姆眼下的青色,克罗诺点头:“您说。”

“您知道,内街区并不能被大肆搜查。”弗洛姆吸气,似乎在努力挺直脊背。“所以我要失礼地请求您,能否注意内街区有没有奇怪的人出现。”

“十五街区连着旧街区,那些家伙一定曾藏在旧街区,伺机寻找受害者。”弗洛姆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克罗诺理解他的意思。

如果想不被发现,最后那些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隐藏进内街区。

“我会注意。”克罗诺说:“如果我发觉到有奇怪的人出现,一定会托人来与您说明。”

“多谢。”弗洛姆俯身行礼,挥手叫警员过来送克罗诺回去。

等克罗诺离开,阿契恩走到弗洛姆身旁,头发在他的鼻梁投下剪影。

“警长,最近为了开膛手的事,您已经很累了。”阿契恩再次暗恨自己没用,不能替弗洛姆分担。

这几日,弗洛姆有几次没有带着他,而离开警局,回来都很晚。阿契恩明白警长有事瞒着他,应该是不想让他陷入开膛手事件太深。

可阿契恩并不想弗洛姆独自冒险。

“没关系,阿契恩。”弗洛姆打起精神,干劲满满地拍着阿契恩胸口。“小子,挂起笑容,我还没有老呢!”

弗洛姆笑了几声,没有得到阿契恩回应。

他说:“邪教作案相对开膛手更容易查案,他们放肆到甚至不会清扫痕迹。”

弗洛姆之前进来时,就注意门口毯子上留下的脚印,有一处不同于其他交错的印记。

“可是……”阿契恩抬起手,又缓缓放下,偏过头。“他们也会逃进内街区。”您一直不愿与我多说,但是我知道!

贵族,本就是粉饰罪恶最优秀的遮羞布。

阿契恩想到过去,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您刚才向克罗诺医生求助了吧。”阿契恩用肯定的语气。

“警长!用一位贵族冒险,如果事情暴露的话……”阿契恩张开双手,顾及远处的警员,压低声音。

“只是请他注意内街区有没有出现奇怪的人。”按住阿契恩肩膀,弗洛姆欣慰地笑道:“阿契恩,你敏感而擅长观察,一定会是一位好警官。现在就已经是一位优秀的助手了。”

阿契恩眼神羞涩,却仍恼怒道:“您别夸我!请回答我的问题!”

“哦!我可不是敷衍你。”弗洛姆耸肩,试图用轻快的语气安抚阿契恩的不安。

“即使不能在内街区搜查,也不是放任那些混蛋的理由。”弗洛姆说:“只要把他们引出来就好了,邪教的目的很容易知道,他们向来不会隐藏,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伟大的事!”

“警长,我知道您想追查凶手。”阿契恩抬起脸,满眼担忧。“但是我希望您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上前一步,躲藏在阴影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您请求过克罗诺医生。也请……”不要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冒险做不被允许的事。

弗洛姆看着眼前近似求助的目光,终究还是心软。“我答应你,阿契恩。”

车身晃晃悠悠开进三街区,克罗诺撑着脸颊,被晃得更加乏力困倦,等车停下,被叫了几声,才下车。

进入庭院后,瞧见屋内灯还亮着,克罗诺脚步顿住。蒙丁走时没有关灯吗?好吧,也许是不知道开关在哪里。

克罗诺推门进入,捂着脸小声打哈欠,想去柜子里取咖啡,为自己冲泡,好提提神。

途经沙发,却停下脚步,惊愕地与那双懒散的眼睛对上。

蒙丁侧躺在沙发,手臂垂下,一手撑着脸颊,见克罗诺终于注意到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您没有走吗?”克罗诺瞬间精神了。

“您还没有给我评价。”蒙丁指着被盖住的牛肉,抱怨道:“才吃了一块。”

“真抱歉,弗洛姆警长有事,突然叫我离开。”克罗诺坐下,掀开餐盖,酱汁已经凝固在牛肉上。

“真可惜,看来不能吃了。”

“我可以去厨房热一热。”蒙丁扶着沙发背坐直,摆动手掌。“不过口感会下降许多,但我想您现在很饿,应该不会那么在意味道。”

“是的。”克罗诺微笑,眼神涣散。“麻烦您了。”

蒙丁拿着牛肉去厨房,克罗诺靠住沙发背,闻着家中熟悉的味道,心神舒缓,眩晕感渐渐散去。

很快,蒙丁端着盘子回来,放到他面前,递过叉子。

即使饥饿,克罗诺依旧细嚼慢咽,品尝味道。微烫的牛肉滚入胃部,暖意向四肢扩散,克罗诺吸气吐出,擦拭嘴角,放下叉子看向一直凝视他吃饭的蒙丁。

“虽然热了一次,但依旧很好吃。”

“不用安慰我。”他的眼睛在夜晚更加明亮,没有丝毫疲惫困倦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

“下次我会再来为您重做。”蒙丁问:“我想您应该不介意浪费些许睡眠的时间,和我讲讲那位警长叫走您的事。”

“当然。”克罗诺双手交叉,将有邪教流窜进塔利亚的事,简单与蒙丁说明。

邪教。蒙丁敲击膝盖,一些烦人的跳蚤,最好不要打搅餐厅的事务。

“您对宗教怎么看?”蒙丁问:“您信仰某位神吗?”

克罗诺笑得含蓄,头发早已干了,却没有被打理,此刻毛躁的翘起几缕。

“我没有信仰。”

蒙丁抬起眼皮,讶然。“我以为所有贵族都会信仰主呢。”他看着克罗诺。“您也很特别。”

克罗诺轻轻揉着拇指指甲,垂下目光。“也许是我没什么需要向神诉说的事。”

他摊开掌心,细数掌纹。“我想没有地狱这种荒唐的存在,也不会有更加不可思议的天堂。”

蒙丁鼓掌,非常赞同。“您真是独具慧眼。”地狱是人间的别称,这难道不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吗?

蒙丁笑意加深,他对克罗诺越加感兴趣了。

克罗诺因困意,视线总是分散给周围的事物,以至于他的目光是如此懵懂无辜。

蒙丁停下敲击的动作,直视那双并没有聚焦在他身上的眼睛。

今天的会面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很遗憾,克罗诺没有品尝完他的美食,但下一次,他决心带来更“有趣”的食材。

有时候,恰到好处的留白,会更让人怀念。

蒙丁站起身,整理压皱的腰间衣褶。拿起外套只披在肩上,看上去犹如登基披上斗篷的国王。

眼神审视而漠然,仿佛等待克罗诺向他行使吻手礼。

显然克罗诺太困倦了,甚至怔忪一会儿,才站起身。

“实在太晚了,耽误您的睡眠时间让我心生不忍。”蒙丁向他挥动手掌,有些丑陋的疤痕,让克罗诺想起死者身上的图案,眩晕感再次袭来。

“期待下次,您为我品尝食物。希望到时候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

“我与您一同期待。”克罗诺努力抬起眼皮。“太晚了,您要独自回去吗?”

“会有人来接我,请去休息吧。”说完,蒙丁向门口走去,推门进入黑夜时,他回头笑了笑。“您看上去困得要立刻睡过去了,下次见面,您可不要这样。”

像只幼犬,或者幼猫。勉强睁着惺忪的双眼,辨别声音的来处,蹒跚着想寻求手掌的抚慰。

下一次,也许不仅可以用食物抚慰他的胃部。蒙丁想,他应该有更好的东西去抚慰这只拥有金色眼睛的温驯猫咪。

蒙丁身后是徐徐关闭地铁门,腰封挂在腰间勒紧,他很享受腰腹被掐紧的感觉。

道路尽头一辆漆黑的车,慢吞吞地开到克罗诺家门前,放下车窗。

帕帕尼手臂搭在车门,抬了抬手掌。“您应该知道,我很犹豫是否该来接您。”

“真怕一不小心就打扰您的约会。又怕您玩得太开心忘记了时间。”帕帕尼沉闷严肃的脸,挤出坏心地笑,总像一头黑熊咧开厚重嘴唇。

“当然,如果您要告诉我,您早早地被赶出来,只能在这可怜地等待我来接您。”帕帕尼挑眉,眉骨深邃的眼窝内有一处微小的疤痕,不仔细打量很难看见。

“我是一点都不会意外的。”

“帕帕尼,你看上去倒是比我还要开心。”蒙丁回头,一楼灯光已经熄灭。二楼那间上锁房门的屋子,也没有散发出光芒。

蒙丁打开车门,坐在后排。

“当然,这可是您第一次约会,感觉如何?”帕帕尼没有关闭车窗,夜风吹进车内,带走夜晚的闷热。

“真遗憾,没有你想要的戏码,帕帕尼。”手指顶住额头,发丝被风吹拂。

蒙丁将克罗诺中途被叫走的事告诉帕帕尼,重点诉说克罗诺只吃了一块牛肉。

“邪教?”帕帕尼余光看向后视镜蒙丁的脸。“太糟糕了,塔利亚城内竟然流窜进来这样肮脏的匪徒,来打搅您的约会。需要我帮您处理吗?”

“我很乐意为您效劳。”帕帕尼长相并不凶恶,也没看上去那么不好接近。只是挤压眉眼时,脸庞狰狞充满不可一世的恶意。

蒙丁沉思,分开双腿,手臂支撑身旁。“算了,他们也不会影响到餐厅的事务。近日也可以分散走一些目光,你不是在抱怨最近很累吗?”

蒙丁笑道:“我可不能给你这可怜的老人找麻烦。”

“天啊!”帕帕尼大笑:“我风华正茂呢!”

没人在意塔利亚城,突然闯进的几只臭虫。不,弗洛姆警长是在意的。

“但是您不担心,那位最近引起您兴趣的‘猫咪’,受到伤害吗?”

“他是贵族。”蒙丁说:“又居住在三街区,我想不会那么倒霉。”

“我该说您不是一位冷血的人吗?”帕帕尼单手掌握方向盘,甩着宽大的手掌。“我会分神帮您注意那头小猫的安全。”

蒙丁不再开口,闭眼假寐。车开进五街区,停在一栋华丽的房屋前,帕帕尼和蒙丁走进黑夜下的庭院。

夜色下,圆月散发昏黄的光泽,在云层后幽幽凝视。却不急着照亮下方建筑,只把乌云揽在身旁,让一切蒙上黑暗。

在受害者房屋对面的房顶,趴在上面支着下巴的男人,正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大部分凶手在作案后,都会返回犯罪现场。而桃三根本就没有离开。

处决祭祀品后,他就攀爬到房顶上观望,看着塔利亚城的警长进进出出,还带来一个男人。

此刻,桃三想的就是被带过来的那个男人。

一头耀眼的金发,即使昏沉蔚蓝的夜色下,也是那般夺目。距离稍远,桃三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只注意到他皮肤偏白。

金发不算出奇,不过大部分居住在皇城,塔利亚城内竟然会有一头金发,是内城区的贵族吗?

桃三产生了兴趣,他要见见这个人。刚与阿达建立联系,送去祭品,就得到了神的启示。

他一定是神送过来的。

不过,暂时没必要告知主教。

翌日,克罗诺起得很早,虽然昨日发生的凶杀案,让他有些疲惫。诡异的图案仍时不时在眼前闪现,仿佛某种恶劣的预示。

今日原本有几位病人,但因昨夜的凶杀案,一早得到消息的时候,纷纷取消了预约。对于那些夫人和小姐而言,即使凶杀案出现在边缘的十五街区,要她们冒险出门,也太过残忍了。

惯例去冲泡咖啡,台面花瓶里的玫瑰依旧鲜艳。克罗诺回想起蒙丁昨日来时的模样,玫瑰再适合他不过,他本就是生满刺的妖艳玫瑰。

不过,素朴的百合更合适出现在他的家中。

热气上升,咖啡香气四溢。克罗诺盯着玫瑰失神,即使放在角落,这热烈的颜色,也总是吸引他的目光,也许该丢掉,重新定一批百合。

克罗诺拿着茶杯,走向玫瑰,这捧花正好与餐盘被一起放进门外的垃圾箱里。

一阵突兀的刺耳铃声,打断克罗诺的动作。他放下茶杯,来到电话旁接听。

“您好,克罗诺医生,今日您有时间吗?”对面是三街区的侍从,负责处理有关贵族的事务。任何会面,都需要提前通知预约。

“什么事?”克罗诺问,如果不重要,他更想在庭院里看书。

“有一位病人想见您,他看上去很虚弱。”侍从看向面前的男人。他捂着肚子,脸上有白色的铅粉,嘴唇似乎涂抹了口红,过于红润。

“将他送过来吧。”

“好的。”侍从挂断电话,说道:“先生,克罗诺医生答应与您见面,不过请留下您的身份信息。”

桃三用可怜又脆弱的语气说道:“请您怜悯我,我现在实在是太难过了,我想见过医生后,会有些力气,再来补上好吗?”

侍从犹豫,见桃三额头都是汗水,只能点头答应。“我现在送您过去,但请别为难我,之后一定要过来补上。”

内街区的贵族,他都见过,也无需留下信息。只有外街区没有明确身份信息的人,需要在他这里记录。

侍从带着桃三抵达克罗诺家门前,按下门铃,退后一步等待。

桃三依旧捂着肚子,侍从在背后偷偷打量,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气质。

像是暗流涌动,等待喷发的火山。侍从摇了摇头,再看去,只有桃三皱紧眉头,痛苦的样子。

克罗诺过来开门,侍从完成任务转身离开了。

桃三只睁开一只眼睛端详克罗诺,他站得笔直,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金发在阳光下闪烁灵动的光,显然他没有预料今日会有人前来。

只穿着上身收紧,袖子宽大的衬衣,裤子也十分松弛,只有小腿被靴子收紧。腰间带着绸布制成印着花纹的腰带。

桃三看得出神,以至于忘了佯装疼痛。他少见这样一身洁白的人,那金色的头发与瞳孔,就像流动的黄金之河,他在其中看到神的悲悯。

“不进来吗?您看上去状态很糟糕。”克罗诺问。

“当然,我想是我昨日吃坏了东西。”桃三急忙解释,来时他只带着好奇,如果这个人很无趣,他不介意神启之尸再增添一具。

根本没有想过合理的借口,但现在看来,这个人让他心底的火焰在燃烧,受到某种奇妙的召唤。

难道,他就是神子吗?

神感受到他的虔诚,在献祭之后,便立即送到他的面前。

桃三跟随克罗诺进到屋内,坐在绿色的沙发。他隐晦地打量室内,再次看向克罗诺,深深被那双金色眼眸吸引。

克罗诺端来一杯热水放在桃三面前。“您哪里不舒服?”

桃三一怔,抿起红润的嘴唇,先是抚摸肚子,又按住额头。“请帮我看看,我的肚子很痛,如今头也疼起来了。”

浓黑的睫毛挡住深蓝色湖泊一样的眼珠,桃三趴在沙发扶手,一手捂住肚子,而后用带着泪水的眼睛凝望克罗诺。

“您吃了什么?”克罗诺起身,快步走向工作室,很快杯子里盛放粉色固体的香薰被放在桃三身前点燃。

“里面添加了镇静安神的药剂,也许闻着能让你好受一些。”

食指堆在唇下,桃三苦恼地摇头:“我记不得了,只不过是寻常的饭菜。”香薰散发略带苦涩的气味,闻起来的确让他感到放松。

“我想您应该仔细地检查我的身体,这样才能替我确定。”桃三微笑,手指摩擦嘴唇,指腹染上红色的痕迹。

他怀抱胸膛,眼神无辜,渴望帮助。嘴角笑意加深,口红被揉弄到唇边皮肤,与铅粉糅合。

身上衣服因侧身俯卧,仅有一颗扣子扣上的外套被撑开,下沉的胸膛将里面粉色衬衣撑起。

整个人凌乱得像被碾碎的糕点。

克罗诺微微皱眉,他真应该责怪自己敏感多疑。因为他感觉眼前人,似乎……在诱惑他。

“请坐好,我会为您检查身体。”克罗诺只好再去取来手套。

回来时,他的病人已经脱去外套,敞开衬衣。裸露出健美的身材,在胸腹处有几道狭长的疤痕。是刀子留下的。

见克罗诺戴着手套,桃三说:“您太严谨了。我想不需要手套,您可以直接触碰我的身体。”

克罗诺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让手套包裹住袖口。他语气平淡坚持。“必要的准备还是该有的。”

手指按在胃部,轻轻下压。桃三立刻敏感地仰起脖颈呼吸,脆弱的地方被人触碰。全身因此而战栗,仿佛被人牵引丝线的玩偶,如今遗弃踩在脚下,完全由对方掌控身体。

克罗诺面无表情地按压肚皮的几个地方,嘴边常带的笑意消失。从桃三的角度看,他浅色的眼睫挡住漂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是看上去非常倔强的嘴唇。

“疼吗?”克罗诺问,手指按压麦氏点。

桃三摇头,拨弄长而凌乱的发丝,他的头发像是一根根松针。

克罗诺继续询问几次,得到的只有桃三懒散的否定。

克罗诺坐回沙发,将手套摘下。“看来您只是吃坏了东西,我这里有可以让胃部舒适的药片和安定胃部的药剂。您需要哪一种?”

桃三没有整理衣服,就那样敞着胸膛,将手臂摊开,犹如受刑的主一般。

“药剂是您自己调制的吗?”

“是的。”克罗诺回答。面前男人的眼睛,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明亮,他几乎认为是黑暗中的猫头鹰幻化成的。带来不加以掩饰的诡谲气氛。

克罗诺希望对方快些离开,虽然这是他的病人。

“那就请给我您的药剂吧。”桃三追踪克罗诺的视线。他觉得委屈,因为这位很有趣的医生,不肯与他对视。

克罗诺去给他取药剂,动作快速。药剂和注意事项被牛皮纸包裹,克罗诺没有直接交到对方手上,而是放在面前的茶几。

桃三捧起折叠四方的包装盒,轻轻晃动,听着里面瓶子滚动的声音。

“需要多少钱?”微微前倾身体,裸露的肉体倾轧过来,下意识地让克罗诺后仰身体,对上桃三的眼睛。

克罗诺看着桃三,缓慢地说:“五先令。”

桃三立刻抚摸口袋,然后摊开手,无奈耸肩。“真遗憾,我好像忘记带钱了。”

“没关系。药剂您就拿去吧。”克罗诺摇头,神情似乎在说,他精心调制的药剂,对他而言,完全是无用的东西。

“感谢您的仁慈。”桃三俯身行礼,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愿神祝福您。”

他起身拿着药剂,单手扣好扣子。克罗诺跟在后面,送他向外走去。

出门前,桃三衣服已经恢复原样。“还没有问过您的名字呢?”

“克罗诺。”

“那么克罗诺医生,下次过来,我会带上钱的。”桃三挥动手掌,露出狡猾的笑,转身走远。

克罗诺关上门,站立许久后,因被桃三注视的不适感才散去。

一个奇怪的人,内街区中从未见过。不过他很少出门,常见的只有来往的病人,以及弗洛姆警长和他的助手。

也许以前不曾会面过,或者对方住在外街区。克罗诺突然想到了潘地曼尼南餐厅的老板,上次会面,因为突然的凶杀案,他没能细心地品尝美食。

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不知苦练多少次,才能创造出那样的美味。错失一次是多么严重的遗憾!不知那位蒙丁先生,何时会再来?

克罗诺想着,向屋内走去。也许他可以问一问,今日的病人他有见过吗,毕竟一位有名气的店老板,应该见过许多人。

桃三走进侍从所在的屋子,他当然不是来守约的,不过侍从见到他很开心。

“先生。”侍从热情地递过来纸张。

桃三敷衍地在上面写下信息。不是假的,他调查过内街区和外街区的住户。

“那位克罗诺医生,真是一位好人。”桃三开启话头,将克罗诺没有收钱的事说出。

“是的,克罗诺医生是内街区最好的人!”侍从倾尽全力地赞美。

“他虽然是贵族,但是一直谦和有礼,对我们这些侍从也很温和。他的笑容就像春风一样温暖,有很多小姐和夫人都喜欢他。”

“可惜,克罗诺医生似乎没有情人。”侍从遗憾地摇头。

“他是什么爵位?”

“子爵。”侍从眨眨眼,好奇桃三为什么询问这些,难道他也迷恋上克罗诺医生了吗?

桃三又问:“他没有自己的封地吗?”

“克罗诺医生没有封地。他是荣誉子爵,只有爵位。”

原来是这样……,桃三若有所思地点头,真是一位迷雾重重的男人,明明坐在他面前已经绷紧肌肉,却还维持着平静的姿态。

“我想多了解一些克罗诺医生,因为我从没有见过如他一般的人,简直就像一位纯洁的天使。”桃三双手叠加按住心口,语气痴迷。“天啊,他那金色的眼睛,美丽得让我永远也忘不掉。”

侍从很开心遇到与他想法一致的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起克罗诺的优点。

桃三忍耐着,瞳孔倒映侍从脆弱的颈部。“难道克罗诺医生没有一些小小的缺点吗?”

桃三无辜地问:“要知道,有时候缺点也可以让人喜爱。”

“当然没有!”侍从矢口否认,但是想了想,犹豫道:“克罗诺医生是完美的,您知道塔利亚城最近几起凶杀案吗?就是着名的「开膛手」事件!其他医生都不敢出面协助警方,只有克罗诺医生愿意帮忙。”

“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克罗诺医生似乎过于谦卑有礼。您知道的他是贵族,完全没必要对我们和颜悦色。”

“是的,真是善良呀!”桃三微笑:“简直就像慈悲的神子降世一样。”

——

此刻,风突然急切,胡乱地卷去街道垃圾。竖在墙角的酒瓶被刮倒,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顺着滚动的轨迹,酒瓶最后停在一扇褪去红漆变成黑红色的木门前。

拉开木门,铃铛被撞击,与酒瓶一同发出清脆声响。里面光线昏暗,弥漫许多香烟散发的烟雾;伴随一股酸涩腥臊的臭味,谁让这里坐着的都是一群老男人和酒鬼。

门扉关上,身后干净的光线消失,屋内的灯光便立刻扭曲起来,到处能看见浮动的灰尘。

走到柜台前,轻轻用骨节敲击台面,四十岁左右的酒保,眨着疲惫死气沉沉的眼睛,慢吞吞地挪过来。

“来点什么?”

“小麦酒。”

“这里没有那种东西。”

“有的,只给老伙计。”

“需要加点什么吗?”

“不加。”

“好的,请跟我来。”

酒保走出柜台,右侧拐角是狭窄的通道,尽处有一扇满是铆钉的木门;酒保打开门后,抬了抬手。

“进去吧。”

人一进去,门立刻被关上,里面不是宽敞的空间,摆满酒桶。熟练地走到一桶酒后面,抚摸墙壁石砖按下,震动声中缓缓拉开供一人进出的小门。

走进去里面是四方犹如牢房似的逼仄空间,正中间有一张桌子,桌子前坐着一位长着红胡子的男人,只不过脸被凌乱的头发和胡子挡住,看不清长相,只有扁扁的眼睛露出一点光。

男人后面是一扇铁门,通往后巷,可以随时离开。

弗洛姆摘下兜帽,拉出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我需要你的帮助。”

麦吉罗抖动僵硬的肩膀,脸上挤出愁苦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的。”

“你这蠢货!”他把桌面的油灯拿到身前,灯光照亮弗洛姆固执的脸庞。

“麦吉罗,塔利亚城已经死去太多人了。”弗洛姆说。

“是吗?”麦吉罗笑了笑,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弗洛姆,顺便拍拍他的后背。“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哦!真是抱歉,我忘了您是警长来着!”麦吉罗吃惊的表情,让杂乱的胡子,夸张地跳动。

“弗洛姆,这世上每天都会死人,你又不是神,难道还能复活他们吗?”麦吉罗努力把嘴唇从胡子里露出来。“寿终正寝和被杀有什么区别吗?你只要处理一些小事情就好了,好好看看吧!我们的世界可不缺少人类。”

他认识弗洛姆许多年了,这家伙强壮的外表下,却有一颗老好人的心,有时候固执得可怕。

就像现在这样,无论他说什么,都只用一双褐色的沉闷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麦吉罗叹气:“老伙计,你怎么总喜欢做一些错事?”

“什么是对的?”弗洛姆反问。“你留在黑市,贩卖消息,就是在做自认为对的事吗?”

“天啊!当然是为了钱。”麦吉罗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币,叮叮当当地堆在桌面,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亲吻。“钱就是对的事!”

“弗洛姆,老朋友。为了我们多年的友谊,听听我的话吧!”

“不要再继续追查「开膛手」的事!甚至连邪教的事也不要追查。”

“帮帮我,麦吉罗。”

“你这头倔强的驴!”麦吉罗气愤地将钱币推开。他与弗洛姆认识十多年,了解他的脾性,可是依旧想劝阻他的执拗。“你迟早会死在自己的愚蠢上!”

弗洛姆任由他抱怨。“我不会强迫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事,但是你也阻止不了我。”弗洛姆牵扯嘴角,露出狡黠的笑。“你知道的,你愿意帮助我这个蠢人。”

麦吉罗无奈,想抽根烟,摸索口袋的时候,记起弗洛姆不喜欢烟味,只能佯装是在整理衣服。

“我只能帮你调查最近的「神启之尸」事件。而且抓到凶手后,你不能沿着线索继续查下去!”

麦吉罗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老朋友,你最好不要挑战底线,它可是个好东西。清晰地告诉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只要你不越过这条线,就算你在它面前跳起舞来,也显得那么可爱!但是一旦越过这条线,你会死!还会死更多的人。”

弗洛姆皱起眉头,眼窝内一片阴影,显得眼睛幽深。“麦吉罗,你到底知道什么?”

麦吉罗摇头:“我能知道什么?我只不过是个黑市里的老头子。”他打量弗洛姆越发憔悴的面容,忍不住叹气。“稍微探听到些许风声而已。”

“但是我不会告诉你。”麦吉罗摆手,弗洛姆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同样不肯放弃追查。若是知道一些从皇城那面传来的消息……

“好吧。”弗洛姆不再追问:“那就帮我查探有关「神启之尸」的事吧。”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麦吉罗举起手指。“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双手平放在桌面,麦吉罗把那张乱糟糟的脸,凑近弗洛姆。

“当初,你稀里糊涂地带回那个孩子,我就知道你以后一定会惹上一大堆麻烦事!”

“你这爱管闲事的老好人!”

“麦吉罗!”弗洛姆语气严肃,用责怪不赞同的眼神看向他。“不要这么说阿契恩,他是个好孩子。我从来不后悔带回他。”

“你总不能让我看着,一个可怜的孩子,在街角寒风中瑟瑟发抖,无家可归!”

麦吉罗捂住额头,真想摇晃弗洛姆的脑袋,让他清醒一点。“他来自皇城。”

弗洛姆语气没有因此起伏。“现在,他是我的孩子!”

“行了,我是说不通你的。”麦吉罗败退,手掌放在大腿上捶着。“查探需要时间,找人混进邪教可不容易。不过,我会尽快将邪教前往塔利亚城的原因,传达给你。”

“感谢你的帮助。”弗洛姆露出轻松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瓶酒递给麦吉罗,“老朋友,这是给你的谢礼。”

麦吉罗一把抢过酒瓶,上下打量着,用鼻子发出哼声。“你就用这种东西打发我?怎么,养了孩子,连人也变得小气了。”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揽在怀里,等待弗洛姆走后,就打开饮用。

“我走了,最近塔利亚城太危险,我不放心独自留下阿契恩太久。”

麦吉罗冷哼,眼睛斜来斜去表达不满,等弗洛姆起身要向外走时,他还是开口说道:“老伙计,希望以后我们还有一起喝酒的机会。”

——

凶杀案,虽然给塔利亚城带来不安,但也依旧无法阻挡每日的生活。内街区一如既往,而外街区越加压缩白日的时间,如今天色泛黄就已经紧闭门窗,不再外出。

近日,流行在窗内再加一扇铁窗,以阻碍有凶手闯入。生意火爆,家家户户都在紧锣密鼓地装上铁窗。

也许是紧随「开膛手」之后的邪教作案,让人人自危起来。几日下来,潘地曼尼南餐厅客人稀少。

帕帕尼得了休息时间,来到蒙丁做饭的地方找他,那栋奇怪的建筑旁,蒙丁正躺在阳光下晒太阳。

这是很奇特的反差感,他明明有着可以吸收光芒一般的黑发黑瞳,却总会寻得一些空闲时间,在铺着羊毛毯子的躺椅上,蜷缩身体,舒适地汲取阳光的温度。

帕帕尼会心一笑,他的老板,比之让他感兴趣的那个男人,倒是更像只小猫。

一头娇气捉摸不透的黑猫。

“您躲在这里偷闲,可真自在。”帕帕尼踩着地面嫩绿的草叶,阳光好时,它们会发出绿色玻璃瓶似的光泽。

如今被踩踏,立刻报复一般散发出清新的、涩甜的味道。

从这里到蒙丁的躺椅处,已经被踩出一条固定的小路,却依旧有小草顽强地冒出头。

蒙丁睁开眼皮,慵懒地在柔软毯子里舒展身体,抬起手臂拉伸,便显得裹在毯子里的腰,细得一掐就断。

“邪教的事,叫你不也闲下来了?”蒙丁手指插进发丝里拨弄,露出光洁的额头。“你再抱怨我可都要给你放假了。”

“呦!真是感谢您的仁慈!”帕帕尼立刻配合地弯下腰,苦恼地摇着脑袋。“早知道邪教的人会打扰您给我放假,我真应该在他们作乱之前,就好好地惩罚他们!”

打趣几句后,帕帕尼见他年轻的老板,抬起幼儿胎发一般卷曲的睫毛,用白眼球上黑葡萄似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那一潭冷水,叫人魂魄都会沉下去。

帕帕尼只好摆出严肃的嘴脸,“听说您推了贵族的邀约,连每个月三道菜都不肯做了?”

“让我猜猜,您一定是累了,想要歇一歇。”帕帕尼蹲下身体,像一座小山丘。衣服绷紧在身上,后背胳膊肌肉凸起,几乎将衣服崩裂。

“可不会是为了那个……嗯!”帕帕尼一脸沉思。“金发的小猫对吧?难道您这么快就决定独属于一个人?”帕帕尼夸张地做出惊讶的表情,嘴边的胡子翘起快要掉进能看见小舌头的口腔。

“哦!我流浪的老板,从这一刻就要成为家养的了。”

“帕帕尼,他很有趣,但也只是有趣。最近塔利亚城事情很多,你知道的邪教流窜让我们也很麻烦。”

“歇一段时间,让你这可怜的“老人”休息,难道不好吗?”蒙丁手肘撑起上身,仰起脖颈,望向立刻让他眼睛浮现泪水的烈日。

声音低沉性感。“而且美食节快要到了,你忘了吗?”

帕帕尼挤压鹰嘴似的鼻子。“您不说,我的确要忘记了。”

“一年一度的美食节就要到了。”自从女皇赐下「塔利亚」这个名字,每年的这一天,都将举行轰动全城的美食节。

胜利者,将荣幸前往皇城,为女皇制作美食。

“如今,邪教的人闯进塔利亚城,不会影响今年的美食节吗?”

“不会的,他们没那么蠢!”蒙丁似笑非笑,他表现得似乎对邪教并不陌生。

“您今年打算做些什么?食材有确定目标了吗?”帕帕尼问。他的老板最近有些懒惰,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美食节都快到了,才提醒他。

“还有一段时间,我会慢慢想。”收回目光,蒙丁眨动眼睛,让泪水挂在眼睫。现在他有许久充足的时间,可以分出一部分,去见克罗诺。

这次,不能有任何人打扰他品尝自己的美食,不然,他可是会伤心的。

见蒙丁坐起身,身体从毯子里滑出。帕帕尼像个老者一般叹气:“您又要丢下我这个老人家去约会了。”

他站起身,比蒙丁矮半头,身体壮硕却能装下两个蒙丁。

“上次的玫瑰花,您的小猫咪喜欢吗?”

蒙丁回想他接过玫瑰时的样子,像是在愣神,温驯的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美丽的瞳仁在灯光下,犹如宝石一般闪烁着。

蒙丁嘴角上扬。“他似乎不喜欢热烈的红色。”因为他的视线甚至没在玫瑰上过多停留。

“真糟糕,看来我这老古董的提议已经落伍了。”帕帕尼用力拍打额头,将皱纹都快要拍平。

“那就让我看看您这年轻人会准备什么吧。”帕帕尼挺起胸膛,站姿标准,巍峨如忠心的守卫。

而后,他施了标准的骑士礼。“希望您今夜可以彻夜不归。”

年轻人总该有些年轻人的乐趣。而不是像他这无趣的老家伙一样虽然他才四十岁,还是壮年。但是帕帕尼总认为自己已经老得要掉牙了。,守在房屋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

不过,他年轻的老板,在夜晚时,偶尔会有一些不安分。如果住在那只猫咪家中,一不小心将他撕碎了。那他只能很遗憾地过去处理,并希望他的老板可以尽快找到第二只小猫。

蒙丁罕见地露出无奈的表情。“天啊,帕帕尼。你到底在教我什么?”

帕帕尼发出洪亮粗哑的大笑。“您这年幼的小子,早该学一学去享受成年人的夜晚。您的小猫比老板还要大两岁呢,我想也许他可以教导您,如何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在蒙丁对克罗诺产生兴趣的当晚,他就已经调查过克罗诺的背景。

一位二十六岁,没有封地的荣誉子爵,一名善良的医生。却擅长调配药剂,顺着信息可以一直追查到皇城去,却再也查不到与他相关的一切。

不过,这不重要。

只要他的老板喜欢,哪怕是皇城地王子,他也可以在半夜,送到他懵懂的老板床上。

蒙丁笑起来,声音透出一股倦怠之意。他过高、瘦长,站在那里像一株抽芽生长的黑色魔花。

眼睛时常明亮得出奇,却无法从里面看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即使他在笑着,也如画中人似的,隔着无法靠近的距离。

“我去准备食材。”冷库中到了一批新的食材,他得仔细想想,该做出怎样有趣的食物。

“对了,帕帕尼,你会开锁吗?”那间房屋,在他之前就已经被锁住。一个人即使在家,也会将卧室严防死守地锁紧;里面会有什么?

他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事实上,蒙丁从不好奇任何事。大概是因为所有事都很无聊,但是,克罗诺让他有了一丁点的兴趣。

戴着假面,佯装温和乖顺。在那之下,藏着的会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开锁?”帕帕尼抬起身体,挥舞拳头。结实的肌肉,看上去能一拳打死熊。“您要开什么锁?”

“这可不能说。”蒙丁低头,斜瞟过来眼神,十指交缠。“去别人家里,还要开人家的房门,我难道要成为一个诚实的小偷吗?”

帕帕尼明白蒙丁的意思。“您不想被发现。这有点难,不过我会帮您想办法的,但是,老板你总要等到他不在家的时候,才能去开门。”

“克罗诺,似乎很少离开家门。”

“您不也是吗?”

蒙丁不置可否,有时候世界看上去哪里都可去,事实上大部分人走出一步也不愿意;人们总喜欢待在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

那扇紧闭的房门,是否就是克罗诺觉得安心的地方。

蒙丁注意到自己思绪飘远,过多地聚焦在才见过几面的男人身上,而且重要的美食节即将来临,他却依旧愿意分出一些时间去见他。

这种不受控制的突兀感,他认为很新奇,也并不讨厌,蒙丁想在克罗诺身上找寻更多。

蒙丁就这样思索着前往冰库,不与帕帕尼道别。

帕帕尼注视蒙丁身影消失,将椅子上的毯子抖了抖,平铺在椅子上整理,而后回到厨房。

他的老板一旦思考起来,常常陷进自己的世界中,忽视周围的一切,愣起神来,仿佛世界里只活着他一个人,或者只有他死在地狱里,显得傲慢且目中无人,在帕帕尼眼中,如无家可归的幼儿一般惹人怜爱。

大概是正午的时候,蒙丁提着装满冰块的手提箱走出餐厅;今天过于炎热,灼烤的一切景象在眼中都是扭曲的;蒙丁不得不加了许多冰块,来保持食材的新鲜。好在他虽然看着瘦削,力气却大得很,装满冰块和食物的手提箱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出门前,他去更换了衣物,街道上没有可遮挡的阴影,蒙丁没办法凭借喜好,穿他那身笔挺漆黑的衬衣、直筒裤。

此时,上身是丝绸布料,流动阳光照在海浪上一般光泽的黑底印着百合花的上衣,有着敞开胸口的深v领,过白的皮肤不适应阳光,胸膛被烤的粉红。

袖子悬垂,只在手腕坠了三层花边,下身是亚麻布料的宽松米色长裤,腰带是一小块碎花方巾,被折叠当作腰带穿过腰袢,在右腰侧面系成无精打采的蝴蝶结。

脚下则穿了与裤子一样色彩的清凉草底鞋。

忍受太阳的炙烤,慢慢悠悠地向三街区走去,穿过这人影稀少,冒烟且泥土飞扬的街道。

驻足在克罗诺家门前的时候,手提箱边缘已经湿答答地流下不少水,蒙丁按响门铃,望了眼天色,现在应该还不到一点,按照与克罗诺约定的时间来说,他提前太多了。

铁门内响起克罗诺急匆匆的脚步声,因为塔利亚城的凶杀案,可怜的克罗诺似乎每一次开门,都要这样急匆匆。

蒙丁不无恶劣兴趣地笑着。

门打开后,克罗诺讶然地说:“蒙丁先生?”他记得与蒙丁约定要晚一些来,瞥见他手上提着的箱子,克罗诺侧过身热情地将蒙丁迎进去。

今天太热,没什么人出来,即使蒙丁来得早,也不会有人太注意。

“需要我帮您提着吗?看上去很沉。”克罗诺注意到还在滴答的水滴。

蒙丁没有回应,而是端详起他的着装,金发向后扎起,被打理得没有一根发丝翘起,露出宽而白的圆润额头,那对前段粗重尾巴狭长的眉毛下,金色的眼珠因阳光不得不时时眯起,显出迷茫与委屈似的撒娇样子。

而他的嘴唇因为这如今在蒙丁看来,是如此可爱的天气温度下,如同熟透的果实般红彤彤,为了避免干燥,需要克罗诺偶尔用舌头探出,舔一舔嘴唇。

这温度让克罗诺也顾不上得体庄重的衣着,他偷懒似的,穿着凉快的希腊服饰,几层白纱套在上身,袖子倒是不符的厚重亚麻布料,上面缠绕白纱悬垂;腰间是一条亚麻绳,带着穗子收紧衣服。下身是亚麻料的宽松裤子,一身都是干净的白色。

克罗诺见他始终看着自己的衣着,下意识地抬手整理褶皱,可是悬垂的白纱本就容易堆积褶皱,倒是弄得他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蒙丁忍俊不禁:“您很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您的衣着吗?”

“我每次见您时,只要视线停留得久一些,您就克制不住地整理衣服,或者非要在身上找出哪里不对似的。”

克罗诺收紧手指,又慢慢放开,抬起下颌,又抿起嘴唇;眼神闪躲,以一种少年羞涩的表情说道:“抱歉,今天太热没有病人,我就在花园里穿得过于自在了,我不希望让您觉得我很失礼。”

蒙丁很诧异,克罗诺在他面前暴露了第一个特点,他过于在意别人的评价,真是一只合格的可爱猫咪。

“克罗诺医生,是在意我认为您失礼,还是所有人您都很在意?”蒙丁的提问让克罗诺不解,他本能地转过眼睛,却又逃避开他黑色的眼珠。

好在,蒙丁及时转移话题。“别担心,您优雅又可爱。”蒙丁俯身行礼,眼神灵动跳跃,只在克罗诺的嘴唇多加停留。

“感谢您的夸赞,这让我放松不少。”克罗诺情绪高涨,出奇地活跃。

“真的不用我帮您提着箱子吗?蒙丁先生肯帮我来做饭,已经是让我不安自责,现在还要劳累您提着这么重的东西。”

“您提不动。”蒙丁直接地说。复而思考,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直白,他记得帕帕尼教过他,说话要委婉一些,这样才不会让人讨厌。

克罗诺看了眼蒙丁的身形,颇有自信地抬起双手,蒙丁看去,见他手上沾了蓝色与白色的颜料。

“我想提一个箱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蒙丁把手提箱递给克罗诺,手并没有完全松开;在克罗诺接过的那一刻,并迅速下沉,压的克罗诺弯下腰时,蒙丁及时再抓住手提箱,避免了克罗诺扑在地上出丑。

自信满满的举动让自己露出丑态,克罗诺暴露的后脖颈一恍神,就红了起来。

蒙丁微微抬了下手提箱,突然松开,看着克罗诺急切慌张,不得不绷直后背与手臂,硬撑着拉扯住箱子,他再轻松地提起。

克罗诺赶在下一次松手前,放开了手。他视线一阵风似的扫过,蒙丁看出了羞愤与责怪。

但克罗诺掩饰得很快,从褪色的脖颈就能看出,他轻咳一声,用温和语气说道:“蒙丁先生看着瘦弱,没想到您的力气这么大,还有着孩子一般的天真。”

蒙丁想了想,收回手提箱,他好像被责骂了,被温柔地叹息的,母亲安抚一般地责骂了。

蒙丁眉头下压,又欢快地仰起,他的身体僵了一瞬,突然解冻似的温暖起来,也许是被这阳光照耀的,几乎要冒出热气。

蒙丁摇晃脑袋,真奇怪,他有些想再被克罗诺羞怒地责怪几句。

就像他怀里正趴着一只,皱着眉头,翘着胡须,炸毛发怒的猫咪,它凶狠的样子也是那么可爱迷人。

“您现在饿吗?我来时,克罗诺医生在做什么?”蒙丁问。

“托您关心,真不巧我才吃过午饭不久。”克罗诺回答。“可以先将食物送到冰箱里去。在您来之前,我正在花园里画画呢。”

克罗诺看着手提箱,不自在地说:“要麻烦您亲自送到厨房冰箱里去了。”

“这是我的荣幸。”蒙丁露出适宜的微笑,他发誓绝没有在嘲笑克罗诺。“毕竟您是这样的娇贵。”

“您在这里等我。”蒙丁轻车熟路地进入屋子,进入厨房。手提箱放在桌面,食材取出放进冰箱下层,等到了下午,提前一小时取出就可以为克罗诺准备饭菜。

克罗诺等在屋外,石砖小路旁的草丛青翠,修剪平整,他一边注视着,一边分出心神给屋内的人。

才来了两次,熟悉地不亚于他自己家中,不生分不矜持。偶尔,克罗诺会升起错觉,他的家已经成为蒙丁的领地,他不过是一个被好心收留的流浪汉。

克罗诺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心。带着闷热的风轻轻吹动叶片。

他好像与蒙丁走得太近了,虽然他的美食非常非常诱人,可是,他真的不适合与任何人建立亲密的联系。

也许,应该挑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蒙丁他不必再来为他做饭,他可以分出一些时间,自己去餐厅。

蒙丁走出房门后,克罗诺背对着石柱门廊,面对郁郁葱葱的草丛,阳光落在他身上,是那样的温柔缠绵,照耀得他越发瓷白,宛若天堂里自在的天使。

蒙丁出声打断这一美好的场景。“不介意带我去花园,看看您的画吧?”

克罗诺转过身。“当然可以,请跟我来。”

并肩走向花园,脚下是四四方方过于规矩的镶嵌石板路,草地绿叶繁茂,却因天气炎热,大多低垂着头。

到了花园,就能闻到馥郁的芳香,那些花坛形成圆形,拱卫中间的白色凉亭,凉亭里正摆放绘画用的架子和一张四方长腿椅。

顺着路穿过花坛,蒙丁环顾一周,只种植了几种花,薰衣草、茉莉、忍冬。是充满香气又娟秀的花。

正如克罗诺一样,总是一身洁白,含蓄而内敛,但是不会有人注意不到他,毕竟他的香气早就隔着很远,就将人勾动过来。

踏上凉亭台阶,正中的画架,绘着蓝天与一望无际的花海,天是层层叠叠加深的蓝,花是从粉白色渐渐浅淡下去,几乎要与花布底色融合。

蒙丁静静凝视着画布,久未出声,这样的画就像要与世界相容,而后消失似的。

“真美。”蒙丁真诚夸赞。“请您继续,我可不会打扰您。”

蒙丁坐在画架后面,正对着克罗诺的凉亭依栏,他很自在,将头和后背依在柱子旁,腿就懒散地平放在座位,一只腿弓着,双手搭在腹部。

克罗诺坐回画布前,拿起粘着颜料的画笔。他很享受安静独处的时光,不过即使有人,他也可以忍耐。

闷热的空气,似乎不会流动,没有清凉的风吹拂。随着时间流逝,来到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花园的树冠上,鸟儿都已经无力再发出鸣叫声。

只有一些虫子,躲在草丛阴凉的土壤里,发出几声干哑的嘶鸣。

克罗诺额头出了汗珠,几颗聚成一滴,流到他的眉弓,停在那迟迟不肯滴落。他画得出神,早已忘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甚至忘了时间,只有炎热提醒他不时舔着嘴唇。

蒙丁也就无聊地,将目光停在他的唇上,从他这里,这样斜倚着的姿势,能从侧面看见画布,他的眼神却总不自觉瞥到克罗诺身上。

他的唇形像是花瓣,饱满健康,被温度烘焙得红艳诱人,尤其是被舌头舐过后,像是露珠流淌过后的花瓣。

眉弓上的汗珠,终于随着克罗诺俯身滴下,啪嗒地掉在地板,迅速干涸消失。

他好像被无视了。蒙丁站起身,克罗诺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蒙丁又转动身体活动,伸起懒腰。依旧没有得到目光,他笑了下,从台阶走下,不一会儿拿着两杯放着冰块的水回来。

坐回去,他捧着杯子,大口喝着,喉咙滚动的声音,是那样的明显。

克罗诺抬起眼皮,完全被冰水里满满的冰块吸引。

蒙丁伏低身体,移开水杯与冰块换了位置。“您才注意到我吗?”

“抱歉。”克罗诺咳了一声,太久没喝水,喉咙有些哑了。他分神去想,蒙丁现在对他的家真是熟络。

蒙丁过去将水递给他,克罗诺接过,并没有因为干渴而大口喝水,矜持地仰起下颌,水流自觉地流入他的喉咙,喉结上下起伏。

莫名得,蒙丁想伸手抚摸,纤细的脖颈,此刻充满生命力,灵动、跳跃。顺着与锁骨连接处的凹陷,向下没入衣服看不见了。

克罗诺放下水杯,身上清凉起来,他继续作画,涂抹天空的云彩。

蒙丁没有回去,就站在他身旁,视线片刻都没有移向画布,只屡屡抬起水杯啜饮。

忽然,克罗诺停下动作,顿了顿才偏过头,金灿灿的头顶对着蒙丁。

“您……总是盯着我。”

蒙丁微笑:“我在看您的画。”

克罗诺抬起头,指甲抠着笔杆。

他的眼睛像是在说。「得了吧,你这无礼的骗子。」

蒙丁心底突然欢喜得很,他忍住笑,模仿帕帕尼专心做饭时的严肃模样。

“您画得真好呢!”

“我在画什么?”克罗诺问。

“画呀。”视线不舍那对金瞳,笑盈盈地回望。

“您真是……”克罗诺无奈,他的鼻子皱起,脸颊通红,这是被热的。

“请坐回去吧,我快要画完了,麻烦您再等一等。”

蒙丁顺从地坐回去,杯子里融化的冰水被他一饮而尽。他依旧是那副姿势,手指夹住杯沿摇晃,杯子反射的光常常晃到克罗诺的眼睛。

只要他一分神,就会看见蒙丁明亮的眼珠,津津有味地看着他。

原谅他用这么恶心的形容,他简直像在看一道美味佳肴。

克罗诺再次停下画笔,忍耐地叹息。“您总是盯着我看。”

蒙丁停下晃动杯子,没办法,这里只有两个人,这可不能责怪他。

“我让您害羞了吗?”蒙丁想起帕帕尼的话,淑女是不会讨厌一位绅士的。

蒙丁露出灿烂的笑容。

克罗诺拇指紧紧顶着笔杆,他简直要回想起,幼时他去的人家中,正养着一只花猫,它就是这样洋洋得意地推倒桌面的杯子,然后乖巧坐下,仰着脸看你。

克罗诺将画笔放平,用画架上挂着的碎布擦拭笔头的染料,而后放进松节油里漂洗;再放到一小盒干净的水里,用小块的皂角揉搓清洗,直至彻底干净,放回到颜料盒中。

“我们回去吧。”这里等到晚一些,他再过去收拾,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

“您不画了吗?”蒙丁追问。“您画得可好着呢,不比那些名画家差。”

克罗诺俯身。“感谢您的赞美,如果您真的愿意多看看我的画就好了。”

克罗诺走下台阶,蒙丁捧着他的水杯,乖巧地跟在身后,温声说:“您是在向我抱怨吗?”

他眯起眼睛,黑黝黝的光闪烁,笑得像头餍足的野兽。

“与您交谈时,您总是那样的疏离,现在我要荣幸与您熟络起来。”

克罗诺握住手腕,指腹抵住跳动的血管。他的确与蒙丁熟悉起来,这大概是这些年里,排除病患,与他交流最多的人。

克罗诺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想与任何人结交,尤其是蒙丁。

这不是因为有着什么偏见,事实上,他认为蒙丁笑容温和,周身流动着一股神秘莫测又惹人喜爱的气息。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含情脉脉。头发茂密乖顺,鼻梁挺直坚毅,浅色的唇下那颗黑痣,以及眼下的那颗,简直是点睛之笔,使整张脸庞富有朝气、生气。

他拥有一张理应生长在阳光下的脸。一张不会被任何人厌恶的脸,但是……,对于克罗诺而言,若要他仔细想一想,他认为蒙丁生活在黑暗里。

那双黑色眼睛,偶尔透出的光,犹如深渊一般,让人灵魂陷入泥沼之中。

克罗诺善于观察,这可能源自他多疑敏感的性格。蒙丁很喜欢反问,温和、轻巧、悄无声息又不至于厌烦的逼迫。

“您在想什么?”蒙丁问。

克罗诺停下脚步,转过头,眼睛似乎在笑。“想您。”

“我在想您。”

他用更加温和,温柔地笑说道:“蒙丁先生是个温柔又善良的人,甚至愿意来为我这忙碌又无趣的人做饭。”

“您呀,交谈时,总是体贴关切地询问,让人不自觉就放松下来,我时常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慷慨。”

克罗诺轻松地分开双腿,抬起手臂,手掌摊开,这是难得出现在他身上,不那么受拘束的姿态。

他又笑了下,看着蒙丁掩藏在茫然下木然的脸。继续向屋子走去。

蒙丁停在身后,独自站立许久,身体里叮当作响,像是一阵苦闷的乐曲。又像一杯被推倒的苦酒。

帕帕尼,是不会拒绝他的,是过于纵容他的,同样,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却从来也无法看清他。

大概是在帕帕尼眼中,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合理被允许的。假如……假如有人不允许,帕帕尼已经在前往送他去天堂的路上。

他是一个需要被守护的惹人怜爱,脆弱的孩子。他知道帕帕尼是这么想着的。

但是在刚才一瞬,克罗诺看清这具肉体下的本质。

水杯脱手而出,轻飘飘地甩进花坛里,撞在围砌的石砖,迸溅成大小不一的碎片,每一片都折射出蒙丁漆黑冰冷的眼珠。

他在这段无人的路上,发出低哑的闷笑,他捂住嘴唇,笑得眼尾发红。

克罗诺医生果然充满了探寻的乐趣。

蒙丁追到屋里去时,闻到一阵苦涩咖啡的香味,克罗诺正拿着两杯咖啡放到茶几上面。

见蒙丁进来,他把其中一杯推到茶几边缘。

“这么热的天,您还要喝咖啡吗?”

克罗诺提起已经加过方糖的茶杯,啜饮一口。“这有助于在炎热的天气里提神。”

蒙丁过来,拿起咖啡吹了吹,学着克罗诺优雅地小口喝着。

“味道怎么样?”克罗诺问,“如果您觉得苦涩的话,可以再加几块方糖,我只给您加了一块。”

“味道刚刚好。”蒙丁回答。

克罗诺仰起头,借喝咖啡挡住自己垂下的眼睛,那杯咖啡里他加了更多的咖啡粉,一块方糖也没有放。

“您现在饿吗?我去将食材拿出解冻,我想快到您吃晚饭的时间了。”

“好的,谢谢您。”

蒙丁走向厨房,克罗诺盯着对面见底的咖啡杯,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很快,蒙丁返回。告诉克罗诺食材需要半个小时解冻,他马上就可以吃到美味的菜肴。

在那之前,他当然要坐下与克罗诺闲聊。

蒙丁环视四周,这里摆设与他之前来时一样,花瓶里插着的还是百合花。

“您好像很喜欢百合花?”手臂撑住沙发,蒙丁用放松而好奇的姿势坐着。

克罗诺看向花瓶里,清香新鲜的百合花,若无其事地说。“它很纯洁美好。”

“我记得您说过不信神。”

“我是不信的。”克罗诺手臂放在沙发扶手,撑住额头,手指轻轻搔着鬓角。“但是,一朵花被赋予有关宗教的意义,总不是它的错。”

“您说的话很有道理。我真的不得不夸赞您是一位有内涵而又优雅风趣的人。”

克罗诺抬起眼睛,又迅速垂下,近乎呢喃地说:“您的说法真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闻。”

蒙丁抬起手掌,像在刻意吸引克罗诺视线。“您对事物的理解有独到的见解,我很欣赏。”

蒙丁语气和缓,听着让人昏昏欲睡。“我见您时,总能看见您身着一身白衣,就连屋内的装饰也是这样的清新浅淡。”

“难道……”蒙丁抚摸脸颊,粗糙的手指将皮肤磨红。“您本人也是这样淡薄,娴雅,如同这纯洁而高贵的百合花一样,一眼就可以看清全貌吗?”

蒙丁调皮地眨动眼睛。“请别责怪,我可不是冒犯您,克罗诺医生很吸引人,我只不过想稍加了解您一些。”

抚摸脸颊的手,顺势握拳托住下巴,他笑得是那样欢快,愉悦。很难不让人升起好感,前提是忽略他眼中充满审视的兴味。

“我可不会这么认为。”克罗诺低下头,嘴唇活动几下,然后仰起露出谦和地笑。“如您所见,大多时间我都是很忙碌的,来找我的病人有一些,只有难得的时间,我才有空闲做些喜欢的事。”

“正如这间毫无特色的房间一样无聊,我很感谢在您眼中,我竟然能有一些出色。”

“不过……”克罗诺翻起眼皮,眉毛压住眼窝,言语回避。“我想我不能让您浪费时间,了解我这样无聊又很忙碌的人。”

“我只不过是个医生。”

“我也只不过是个餐厅老板。”多么漂亮的眼睛,可惜总是躲避与他对视。

蒙丁叹气,伤感得摇起发丝。“我还以为我与克罗诺医生,已经算得上是友人了呢。”

“您这样无情地拒绝,真是冷漠又伤了我的心。”

克罗诺极为隐晦地撇了下嘴唇,如果不是蒙丁的视线寸步不离,是无法发现这样细微的动作。

蒙丁压下心口处迸发的情绪,他知道,克罗诺没有表现得那么优雅谦和。

此时,说不定正在心底小声地咒骂他。

“真是抱歉。”克罗诺第一时间道歉。“我很少接触外人,没能及时注意到,与您亲密起来了。”

这是在说他自作多情吗?

放在身旁的手掌抬起,慢慢地摩挲身上柔顺的丝绸衣服,仿佛正在抚摸别的什么东西。

“没关系,您的迟钝也很可爱。”

克罗诺抿唇,极力避免暴露出自己的不悦。

你看,就是这样。眼前的这个家伙!这个黑乎乎的家伙!就是能以这样让人无法拒绝,无法明摆着厌恶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转变成对他有利的局面。

简单的一句话,他们之间就有了联系。他本想着拒绝蒙丁再来为他做饭,可是现在已经不能说了,不然克罗诺就要成为冷漠无情,对待慷慨朋友无礼的卑劣小人。

克罗诺揉着眉心,疲倦地叹起气来。他有预感,他的家里要常常出现这个黑乎乎的家伙!

“那么,您喜欢什么?”克罗诺询问起蒙丁。

蒙丁一怔,缓缓坐直身体,想了又想,眉毛拧成结。

他……喜欢什么?

什么是喜欢……

克罗诺唇角上扬,陷进沙发里的手指,甚至欢快地演奏起来。好在他及时制止。

“您不能说吗?”克罗诺惊讶地问:“我不是您的友人吗?我也很想了解有关您的事。”

蒙丁苦恼地皱起脸。“请相信,我不是在敷衍您。我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蒙丁顿了下,迟疑地说:“如果非要说出一件事物来,我想是我以前捡到过的一只白猫。”

蒙丁短暂闪现出回忆的神情,脸上读不出怀念的意味。更多是一种平静的麻木。

他看向克罗诺,很温柔地笑起来,这一刻的黑瞳,恍然间有几分清透纯真。

“它有着与您一样色泽的眼珠。”

“您还养着那只猫吗?”

“不,很遗憾它很久之前就不在了。”

“抱歉。”克罗诺伤感地说:“我让您回忆起不好的事了。”

“没关系。”蒙丁眸光晦涩难懂。“我已经找到新的猫咪了。”

克罗诺怀疑地抬起头,盯着蒙丁明媚的笑脸。

天啊!这张脸真的是很想让人踩一脚。

他从不会这样无礼地想让人难堪,毫不留情地不给他人情面。

但是……请原谅,眼前的人,真需要被好好地踩上一脚。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对于他这样敏感的人而言,简直是在赤裸裸地说。

「瞧吧!这可人的小宠物,正坐在我的对面呢!」

“厨房里的食物解冻好了吗?”克罗诺捂住肚子。“真是的,我竟然这么不合时宜地饿起来。”

“我本来就是为了给您做饭来的。”蒙丁起身,避开茶几与沙发,背对克罗诺时,转过头看着他一点一点地仰起脑袋,眼睛几乎藏进下眼睑。

厨房再次响起清脆的剁刀声,以及油滋啦滋啦的声音。

克罗诺轻轻拍了几下肚子,他的胃真是被蒙丁的食物俘获了,竟然只是听见声音,就立刻发出饥饿的哭喊声。

克罗诺回头看了眼,等了一会。伸长手臂拿起蒙丁的茶杯,嗅着里面刺鼻的苦味。

克罗诺思索蒙丁为什么完全没有被苦到,简直像是在喝一杯清水。

也许……下次可以加一些辣椒。

墙上钟表走了四十五分钟后,蒙丁端着餐盘走出,依旧蒙着餐盖,却挡不住浓郁的肉香。

克罗诺悄悄吞咽,手指支着脑袋一动不动,直到餐盘摆放在面前时,才如梦初醒地低下头。

“劳您等了这么久。”克罗诺问:“您不饿吗?”

虽然蒙丁让他产生不愉快的念头,可是克罗诺依旧无法因此怠慢蒙丁。

“别在意,稍后我会回去吃饭,房子里还有位老人家等着我呢。”蒙丁解释。

“我希望得到您的评价。”他抬手,做出请的手势。

克罗诺点点头,移开餐盖,里面是一颗完整的南瓜,他稍微惊讶了一下,打开南瓜后,里面是白米与红肉丁混合的肉粥。

那真是奇怪的场景,黏稠的米与肉丁混合,呈现白粉的肉色中,夹杂蛆一样的白米画面。

简直像是腐烂成脓水的烂肉里,爬满着无数的蛆虫。

这位潘地曼尼南餐厅的老板,总是能带来这样特别的食物。

克罗诺用汤匙撇开表面的浮油,舀起一勺肉粥放入口中。

柔软到入口即化的肉丁和烂熟的白米,几乎不用咀嚼,就化成热腾腾的汁水流进喉咙。

满口肉香,伴着南瓜的清爽味道,让唇齿久久留恋,一口让身体彻底温暖起来。

肉切得很碎,克罗诺尝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不过肉香很足,但不会过腻,吃起来既有肉的味道,又很鲜美保留南瓜的香气。

克罗诺慢吞吞将肉粥一口口喝尽,才放下汤匙,优雅地抽出纸巾擦拭。

“我很难不惊讶于您在厨艺上的天赋。任何简单的食材,似乎到了您手上,就可以成为惊为天人的美味。”

“请相信,这道菜一经推出,一定会引起无数人喜爱。”

“感谢您的评价与赞美。”蒙丁摇晃身体。“这胜过络绎不绝的客人。”

“我想您要忙起来了。”克罗诺状似无意地说。“这样的美味出现,餐厅要被客人塞满了。”

“到时候预约的客人一定很多。”

“您不知道吗?”蒙丁靠住沙发背,柔顺的丝绸贴在身上,袒露着苍白的胸膛。

克罗诺移开视线。

“我推掉了所有预约,难道最近没有病人向您抱怨吗?”

“为什么?”克罗诺疑惑询问。

他暗自拧紧手臂垂下的白纱。天啊!他绝不要从蒙丁口中,听到什么打趣的话来。

好在蒙丁看出他坐立不安的神情,不过蒙丁是说不出那样的话的,他很真诚直率。

帕帕尼一向这样夸赞他。

“美食节快到了,这件事您应该是知道的,我需要筹备美食节的事,所以会有些忙碌,暂时无法为客人做饭。”

“这……我竟然耽误了您的时间。”克罗诺满脸遗憾,“我想要等到美食节之后,才能再品尝到您的手艺了。”

“怎么会呢!”蒙丁立刻安慰起克罗诺,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愉悦。“给您来做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您千万不要惋惜。”蒙丁一字一顿地说。“我会常常来找您的。”

“毕竟,我已经得到克罗诺医生的友情。”

“您说呢?”

在他直白而幽深,充满博爱的目光中。

克罗诺咬紧后牙,微笑着应承下来。

“是呀,您得到了我的友情。”

蒙丁低沉地笑起来,毫无顾忌地表达喜悦,这也许突兀失礼,但是他做出来,则率真、讨巧,无法让人厌恶。

“美食节,您会来参加吗?”蒙丁询问。

“会的。”

“克罗诺医生应该不喜欢那样热闹的氛围。您知道人多起来,是怎样的吵闹。”

克罗诺眸光闪烁,这逃不过目光直勾勾的蒙丁,现在的他,是位出色的猎人。

“是的。”克罗诺从容回答。“人多起来,总是让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过,美食节一年一次,我还是可以短暂参与一下。”

“希望在美食节开始之前的舞会上能见到您。”

克罗诺笑着。“哦,我会在某个角落,您这样的名厨是没有时间能注意到我的。”

“请别这样说。”蒙丁瞪圆眼睛,眼珠在眼白中荡漾。“您是我的友人,我会……一直注视着您,直到在舞会上与您,克罗诺!会面。”

克罗诺握住茶杯,里面已经不剩下多少咖啡了,他还是举杯喝着,借此阻碍蒙丁的眼神。

他又感受到一阵不安,仿佛自蒙丁黑色的眼睛里,缓慢的浮现出细小的丝线;轻柔的不易察觉的,自空气中轻飘飘的浮沉,直到缠绕在他周身;而后一拥而上,紧紧的,决不允许拒绝的勒紧,使他窒息,仓皇,却无力逃出。

他在蒙丁身上,几次有这样的奇怪的感触。这也许是某些东西,在提醒他不该与任何人走得过近。

这种感觉正在逐渐削弱,比起第一次与蒙丁见面时,就有这样的警告。如今要在不经意间,从他眼中射过来的某种光,某种很难分辨含义,却明亮骇人的光中,才能感受到如此的不安。

克罗诺闭上眼睛,已经凉了的咖啡,喝下去更加苦涩,像是混合沙粒似的,很难吞咽。

“那么,我只好期待舞会上与您见面。”克罗诺提前给予蒙丁准备。“到时候人应该会有很多,也许您会错过我也说不定。”

美食节,美食节,是的,该到“那个”时间了。他会去,但是,谁也遇不见他。

“我会找到您!”蒙丁如此笃定地说。

克罗诺不再争辩,他无法强势,也无法与人辩解。即使偶尔放任一下情绪,他的回击也如棉花般无力。

他看向窗外天色,说道:“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需要我送您回去吗?”

“不用,您休息吧。”蒙丁挺直脊背,不再双手搭在膝盖,缩着身体,垂着眼睛,幽幽地注视克罗诺。

他摸索裤子右面的兜,从里面拿出巴掌大的盒子。盒子只比火柴盒大上一些,很精致小巧,外壳有许多绘着珐琅的图案。

“上次来,您似乎不喜欢玫瑰,不过那是位老古董的推荐。”蒙丁将盒子放在桌面,指尖按住推到克罗诺身前。

珐琅彩反射透亮瑰丽的光芒,克罗诺的视线却被遍布伤痕的手指攫取,无法移开。

如此近的距离,指尖下的指腹同样遍布交错的细小伤疤,密密麻麻的伤痕,绝不会是做饭可以留下的。

“这是我送给您的,我亲自挑选的。”

“您没必要为我带礼物。”克罗诺想要拒绝。“蒙丁先生肯为我劳累做饭,怎么也该是我来感谢您!”

“所以克罗诺医生想要送我礼物吗?”

克罗诺分开嘴唇,面上短暂掠过尴尬,却快捷地变成体贴地笑。“当然,我应该送您礼物。”

蒙丁把盒子又往前推了推,快要掉下茶几。“我会期待着的。希望下次见面,可以看到我的礼物。”

“请收下。”

克罗诺仿佛看见一头慵懒舔着爪子的猫咪,它的面前是一只无路可逃的干净老鼠!

克罗诺在全身的拒绝下,不情愿地抬手拿起盒子。“我能打开吗?”

“当然。”

咔嗒,轻微的卡扣声,盒子里有红丝绒垫着,里面是一枚胸针,洁白镶嵌着钻石,用白色珐琅润色的百合花。

克罗诺眼神变换,这的确很漂亮,美中不足的是在百合花根部,被一条艳红的藤蔓裹住,是如此的刺眼。

“真希望舞会上能看见您带着这枚胸针。”蒙丁并没有将期许的眼神投向克罗诺,只是偏过头小声地遗憾地叹气。

“我想我会很高兴。”蒙丁笑道:“我的友人是如此珍惜我的礼物。”

克罗诺手指颤了下,他顾不得优雅地将身体弯下去,此刻没有发丝能遮挡他的眼睛,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避免蒙丁看见他眼中活跃的情绪。

盒子合上,克罗诺又挺直上身,手掌优雅地覆在盒子上面。

“我会的。”他们不会在美食节上见面。

“我相信克罗诺…医生。”蒙丁顿了下,像是在亲切地品尝克罗诺的名字。

他站起身,“我该走了。”

克罗诺顺势将盒子放在沙发。“我送您。”

他起身跟在蒙丁身后,等到了大门口,克罗诺仿佛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

“忘了问您。蒙丁先生身为潘地曼尼南这样的餐厅老板,一定见过很多人。”

“怎么了吗?”蒙丁回头。

沉下去的夜色,大块斑驳起来的浓黑、散发阴郁海蓝色的夜幕中,云彩不甘心地被染上黑色;依旧有太阳的余晖,眷恋地亲吻黯淡的云彩,给予它们,橙色的、火红的、明黄的光彩。

随着时间,缓慢地被流动的夜吞噬,天地间顿时显出苍茫而凄凉的悲怆低鸣。

就在这幅褪色的腐朽的画面里,克罗诺依旧闪烁着纯洁且耀眼的温和光芒。

用那双太阳亲吻过的眼睛,仰视着蒙丁,含蓄地透露出它的美丽与温柔。

“前些天,有一位突兀的病人上门来。”克罗诺犹豫地说。“我并不想冒犯我的病人,但是……弗洛姆警长托我帮忙注意最近是否有奇怪的人,出现在内街区。”

“那位病人,在之前我从未见过,也许蒙丁先生见过呢?”克罗诺将桃三的长相告诉蒙丁。

“我没见过。”蒙丁说:“事实上,我从来不去关注别人。”

“不过,我会帮您注意一下。”蒙丁继续说:“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可以托人去餐厅找我。”

蒙丁将手放在铁门上,对克罗诺嘱咐道。“我知道您是位善良的人。但还是要请您忘记那位警长的请求。”

“一位贵族,可不适合做这种冒险的事。”

“塔利亚城,最近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事。”蒙丁眼睛弯成月牙,嘴唇缓缓拉扯上扬。

“请放心,无论如何,克罗诺医生不会有任何事的。”

说完,蒙丁走出,背对铁门。透过镂空的花纹,克罗诺注视他在抽条的街道,在昏暗下去的夜幕里,缓缓消失。

铁门重声关上,克罗诺扶住栏杆,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倦怠感。

他很早就已经独自生活,既适应这种孤寂的独处日常,又不愿应对各种复杂的人事。

好在他是一位医生,平常上门来的,只有一些病人。美丽可爱的夫人或者小姐们,偶尔有一些先生。

生活是如此的平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有了波澜?

仿佛他躺在水面安眠,其下,难以望清楚的水面之下,正有一团黑影向他游来。

克罗诺抬头,伫立着凝望夜幕。

美食节到了,他都快忘记他的身份了。

餐厅已经关门,蒙丁从后门进入,穿过漆黑摆放桌椅的餐厅内部,进到点着昏黄油灯的厨房。

帕帕尼正在灶台后面,靠住椅背假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才慢悠悠翻动眼皮。

“您是又被撵回来了吗?”

“我们聊得很愉快。”蒙丁为自己解释。“他还说要送我礼物呢。”

“天啊!”帕帕尼抬起笨重的身体。“这将是您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接着他摇头。“不过,我以为您能留下呢。”

“得了吧,帕帕尼。克罗诺医生做不出那样奇怪的事。他甚至不喜欢别人触碰他。”

“您试过了?”帕帕尼诘问。

蒙丁停住,若有所思地说:“瞧瞧你,像是诱惑亚当吃禁果的毒蛇似的。”

帕帕尼大笑,拍着手掌。“好吧,我的小亚当,我相信您的能力。”他孤僻的老板,想要长成大人,可真难!

“我的小猫,好像被奇怪的人盯上了。”蒙丁将克罗诺向他询问的桃三说出。“这个人在凶杀案的第二天,出现在克罗诺家中。”

“能让他这样谨慎又小心翼翼的人询问,我可怜的小猫一定是被吓到了。”

“您可真了解他呢。”帕帕尼体贴地附和。

“我会帮您找到这个人,您需要怎么处理他?”

“美食节在即,我们也需要准备食材,只要他不对克罗诺做什么,就先放着吧。等到美食节结束,帕帕尼,你知道的。”

帕帕尼敲击扶手,闻着厨房里油腻的肉味。“我会让您满意的,老板。”

他这位年幼的小亚当,好不容易有了宠物,怎么可以出现什么卑劣的东西,来抢夺一个孩子的玩具。

帕帕尼瞄了眼时间。“我们得回去了,老板。”

他们从后门离开,帕帕尼将锁链挂在把手上锁好,然后沿着道路回去住处。

那栋建筑,是蒙丁的父亲一手筹备,命人搭建起来的;风格老旧、硬生生堆砌出繁琐华丽的外表,使用的色彩却沉闷、阴郁。

蒙丁对这栋住所并不关心,帕帕尼也无心打理,所以在道路两旁,原本修整的绿化带,草地。如今早已杂草丛生,一片狼藉。

正如它外表那样,显露出从容的破败,内里还保留些许艳丽的色彩,没有内涵只有奢靡。

蒙丁住在二楼,帕帕尼在一楼,他喜欢高处,常常要在苏醒后,站在窗户后面眺望远方。

踏在松软的墨绿色地毯上时,帕帕尼贴心地去倒来一杯温水,递到蒙丁手中。

不知为何,进入这屋内后的蒙丁,表情如同蒙了层阴影,总是模糊不清地看不出情绪。

喝尽杯中温水,递归帕帕尼,蒙丁像是困倦了,眼皮无精打采地垂下,几乎要合上。

“帕帕尼,你好像从来没有责怪过我。”蒙丁喃喃自语,并没有看向帕帕尼。

帕帕尼奇怪地问:“您有什么值得责怪的地方吗?”

蒙丁转向自己手掌,静默地注视,而后抬起给帕帕尼看。“正如这些疤痕一样多呢!”

帕帕尼皱缩山峰似的鼻梁,脸庞像狼一样扭曲起来,眼中射中通红的幽光。

他厌恶、憎恨蒙丁身上遍布的伤疤,这些肮脏丑陋的东西,本不该属于他这乖巧的老板。

假如,他能在原本那条光明的道路上,再早一些被抛弃,也许他就可以更早地出现在蒙丁身旁。

处死他身边那条发疯的“狗”!

“您哪里来的感悟?是从那位克罗诺医生那里吗?”帕帕尼吐气,轻声地说。他看着蒙丁失焦的眼睛。

“是的。今天他非常仁慈地责怪了我,那感觉可真奇怪,帕帕尼。”蒙丁抬起双臂,只点着几盏壁灯的厅内,仿佛有漆黑的液体从他手臂间倾斜。

“不痛不痒的,没有咒骂和伤口的责怪,我本以为我会讨厌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记得他因为不悦而向我皱起的眉毛。”

“您喜欢被他责怪?”帕帕尼困惑地敲击脑袋,这显然不是他这种老古董能思考的问题。

“好吧,也许那就像是小猫撒娇时的咕噜声,所以您才会喜欢的。”

“您看!”帕帕尼慷慨地张开怀抱,宽松的衣服绷在肌肉上。“我说过的,他比您大两岁,能教您很多有趣的事。”

“现在您该回去睡觉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您会学到更多。”帕帕尼摆出长者的威严来劝告蒙丁。“不过,您可千万不要让他伤害到您。谁知道一位医生会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呢?”

蒙丁陷进脑中波云诡谲的思索中,帕帕尼也不清楚,他有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

只能看着他扶着楼梯扶手,漫步走上楼梯,直到被楼上无光的黑暗吞没,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递过来。

他的房间是没有光的,居住多年,脑海中早已深深刻进家具的摆放位置;可以驾轻就熟地在蒙着厚重黑色丝绒窗帘的漆黑室内行走,关闭门扉后;只能听见鞋跟踩踏地板的声音,随后是衣服与床褥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蒙丁脱去上衣和裤子,搭在床头柜上,柔顺的丝绸衣服顺势滑到地上。没关系,帕帕尼会定期上来,为他整理屋子,清洗衣物。

蒙丁只穿着到膝上的内裤,他这迟钝的皮肤被被子盖住,像附着一层柔软厚实的羽毛,身体有轻微被压住拘束的感觉,在黑暗中,密不透光的黑暗中,他开始享受被子的拥抱与挤压。

很快,困倦袭来,他闭上眼睛,与睁着时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同的黑。

他如同受刑的耶稣一般分开四肢,均匀地响起呼吸声,屋外,在他紧闭的漆黑色的门外,沿着木制的楼梯下去,在大厅拐角处的浅绿色碎花墙布上,钟表正有规律地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咔哒咔哒声。

突然,就在一瞬间。

指针停止,而后向后疯狂转动,时间在倒转,屋内的陈设顿时变换起来,有些雾蒙蒙的墙布再次变得鲜亮,那些家具本来破损有划痕的地方,也在顷刻间消失,这里、这栋房屋仿佛回到了刚刚建好时的样子。

一位瘦小的男孩,推开这扇房门,他拖着沉重的斧子,走到院中,开满鲜花,香气缭绕的院中。

在树墩前停下,熟练地举起他半个身子那么长的斧子开始劈柴,很难想象他瘦得几乎可以说是营养不良的小身体,可以举起头重脚轻的斧子,并稳当地挥舞着。

直到身旁堆积一小摞干柴,他才又走到后院去,在篱笆内咕咕叫着的鸡群中,挑选一只肥美的肉鸡,回到树墩前,按住鸡的脑袋,斧子用力劈下,鸡甚至来不及恐惧,脑袋就掉到草地里去了。

血液喷溅,汩汩流淌,如一道血红的溪流。他苍白稚嫩的脸庞也溅上少许,已经习惯血液的腥气,利落地除去鸡毛,剖开胸腹,掏出内脏,切割尸体。

他捧着碎尸块,到支起的分外原始的铁锅前,放入肉块,调制香料,开始烹制,不一会儿就传来一阵阵香气。

这显然会引起同住在这栋房屋的另一个人的注意,那个人踏着沉重焦躁的步伐,哒哒哒如钟鼓声似的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脏上,窒息感逐渐逼近。

他走到男孩的身后,发出粗重的喘息,像一头刚从冬眠中走出的熊,饥饿灼烧他的胃部,使他愤怒得可以撕裂一切。

他抓起一块肉品尝,不在意那块肉还没有熟透,他发出咂嘴的声音,而后一阵死寂的沉闷。

忽地,他举起手掌,像熊掌一样的手掌,重重拍在男孩的背部,将他拍进铺着碎石的地里去,噼啪燃烧的柴火就在他脸庞,能感受到火苗带来的温度。

“难吃,太难吃了,你为什么能做出这么难吃的东西?你这该死的垃圾!垃圾!”

他发出愤怒的嘶吼声,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眼白充血,恶毒的咒骂从他口中宣泄,他走动起来,绕着铁锅游走。

再停下,他提起男孩的衣领,用那双充血的眼睛对准男孩深渊一般的眼睛。

“你是我的孩子,是我创造的荣耀,你要顶替我,要更出色才行,这样才能继续为女皇做出美味佳肴。”

“你这无能的家伙,你想学谁?学那个该死的叛徒吗?”

“你为什么用这双死人一样的眼珠看着我,你这该死的东西。”

他将男孩丢到地上,焦躁不安地向四处张望,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正存在他的四周,隐秘地戏弄他。

他啃咬起自己的手指,将刚结疤的血痂撕开,舔着那些流出的血珠,喃喃自语。

“不够美味,为什么不够美味,该死的,你们都是该死的杂种。”

“你跟那个该死的小人一样,你们都想背叛我,是我的,是属于我的,女皇的荣耀是属于我的。”

“塔利亚的名字是恩典于我的。”

“谁也不准夺走!谁也不准!”他蹲下身体,从铁锅下抽出带着火苗的柴火,怼到沉默地趴在地面的男孩背部。

男孩发出嘶哑低沉的惨叫,仿佛许久不曾得到过水的滋润,但他发现这难听的声音是从自己喉咙里传出时,便立即咬住嘴唇,吞咽下这刺耳的声音。

柴火被丢回去,血红的眼睛迷茫起来,搜索这声音是从哪里传出,而后他站起身,向着远处寻找起来,迷茫虚浮地踏着趿拉的脚步,身影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他消失后,又等了一会。男孩像是刚刚明白那烦人的家伙已经消失了,方才撑起身体,张开双手。看着被石子擦伤的掌心,再去拉扯背部的衣服,将粘在血肉上的布料扯去,这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重复之前的行为,去鸡舍里取来一只鸡,砍头,剖腹,挖出内脏切割,调制香料烹煮。

等待那头疯狂的怪物再次来临。

在那之前,牲畜的血会染红这片草地,他就在满地的内脏中,感受背部的疼痛,被阳光灼烧,发脓腐烂如他这糟糕的生活一同恶臭。

直到太阳落山之后,他才从一地狼藉里离开,回到楼上去,带着一身畜生的臭气,以及血腥味,躺回那张脏乱的臭气熏天的床上。

闭上那双麻木,丢进石子也荡不起涟漪,听不见声音的眼睛。

而后……

便是另一对眼睛睁开,幽静纯真过于明亮的残忍的眼珠,颤抖着。伴随他低声地喘息,恍惚间,这被打理整洁清香的房屋内,再次涌来一阵阵腐臭味,血腥味。

双手陷进满是汗水的发丝中,轻柔地撩起头发,露出浮现汗珠的额头。

轻声地叹息在空气中震荡,扩散。

“最近……太开心了吗?”

从被子里拖出身体,掀开窗帘一角,外面已经泛起光来,黯淡的日光正在驱逐黑沉的夜幕,远处层层树影静默,仿佛在回应蒙丁的注视,并在他眼中舞动起来,抽条成细长的黑影,席卷向苍穹,让他眼中再次黑暗起来。

松开窗帘,他奔向门边,重重的撞击声响起,门被他打开,只慢了一拍响起的脚步声,咚咚地快步踏上楼梯,提着一盏燃了一夜的油灯,出现在楼梯口停下。

帕帕尼用浑厚的嗓音温柔地询问:“做噩梦了吗?”

“走吧,来一杯温水喝喝?”他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无害,挪动脚步到蒙丁身前。

悲凉慈爱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睛,从来不会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同样地连眼泪也失去了。

他能看见的只有平静,像一座残破的石像,太古老,太破旧,快要化成灰烬了。

弗洛姆一早起来,趁着阿契恩没有起床,将客厅的窗帘打开,照进沉闷的光线。然后给自己冲泡了一杯冰咖啡提神,加了三块冰块,这是只有在阿契恩没有醒来时,才能喝到的清凉饮品。

若是阿契恩在一旁,就要责怪他不照顾自己的胃了。

行到房门前草地旁的信箱,取出今早送来的报纸,抽出时带下一纸信封,弗洛姆弯腰捡起,上面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老友亲启」。

弗洛姆把报纸夹在腋下,信纸藏进外套内侧,快步走进屋中,驻足听了一会,见阿契恩的确还没有起床,便悄悄地回去卧室,关好门,拿出裁纸刀划开信封。

「亲爱的弗洛姆启:你的老友,如约将答案送来。那群你忌惮的鬣狗,正宣传神子降临到人世,据说就在塔利亚城,他们正在献祭找寻神子所在。

另外赠送你一条信息,你我明晰,鬣狗已经跑到了内街区,但是,请听从我的警告,不要追查下去。无论是邪教,还是开膛手。

安静地迎接美食节的到来吧。」

弗洛姆静坐在桌前,将信纸反复看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他了解麦吉罗,他们认识太久太久了,这个家伙喜欢故弄玄虚,极少会拒绝他的请求。

这封简短的信件中,排除邪教的事,他还留存了其他信息。

弗洛姆脱掉拖鞋,赤脚轻轻踩在地板,趴伏在床边,抽出落着灰久没有擦拭过的破旧木盒,上面有一把铜锁;弗洛姆向床底上方摸索,在床板夹缝中扣下钥匙,谨慎地打开木盒,内里装着一个黑皮本子,他将信纸压在本子上面。锁好木盒推回,钥匙回归原位。

之后弗洛姆也没有起身,而是沉着地倚靠在床边。

正如他所想,作案的邪教疯子,一定会流窜进内街区,以及安静下来的开膛手,还有他发现的暗中影子;弗洛姆确信他们都在内街区。

他要将这几人一网打尽,马上就有这样的机会,美食节即将开始,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出现狂欢。

弗洛姆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混进内街区,甚至开始之前的舞会中,找寻让他怀疑的凶手。哪怕只是有些可疑,他也可以暂定下来,留着时间查探。

他需要一位不引人注意的贵族身份,弗洛姆转过头,穿过墙壁凝视侧卧里的阿契恩。

他应该带着这个孩子去吗?这份危险该带给他吗?

开膛手、影子、邪教,一个个地聚集在塔利亚城,这里一定藏有一个巨大的,麦吉罗稍加知悉的秘密,但足以让他确定无比危险,不可查探。

吱嘎

“警长?”阿契恩揉了揉昏沉的眼睛,走出卧室,被完全跃出天际的日光刺痛双眼,他抬起手掌遮盖,像雏鸟一般寻找起弗洛姆。

“我去做饭。”得知弗洛姆又早早起来,阿契恩到厨房准备早餐,顺便给自己冲泡一杯咖啡,苦涩的味道冲淡刚苏醒时的困意。

弗洛姆拍拍衣服站起,穿上拖鞋,走到立在桌面的镜子前,打量最近因睡眠不足而发青的眼底;这在他暗沉的脸色上并不突兀,颧骨处还新生了几块斑。

拿起木梳打理头发,他继续观察,眉心因为常常蹙紧,已经留下不散的细纹,下巴生了胡茬,摩挲时很扎手,但是弗洛姆也无心打理了。

瞧瞧这样脸,正以日日夜夜快速不停止地时间流逝着,以显现出他的衰老,明明他才不过三十多岁,至于准确的年龄,弗洛姆刻意忘记了。

他揉揉发僵的脸颊,露出一切运筹在握的笑容,来到客厅和阿契恩打招呼。

你这需要怜爱的笨小子,是否需要离得我远一些,才能保证你安稳地生存?

也许要再见一面克罗诺医生了。

在短暂调查过克罗诺之后,桃三提着一篮苹果,再次登门拜访。

门铃响起,接着是一阵漫不经心的脚步声,悠闲走来为他开门。

与他的目光对上时,桃三看见对方明显怔住。

似乎没有预料到来的人会是他。“克罗诺医生,还记得我吗?”桃三举起果篮,“我是来感谢您赠予的药剂的,真是良药,我的病立刻就好了。”

“我要来感谢您,当然也要归还欠下的钱。”他还穿着上次来时的那套衣服,挂着一样略带暧昧的笑。

克罗诺回神,手指摩擦铁门栏杆,顿了几秒才侧过身,邀请桃三进去。

沿着路走的时候,克罗诺说:“您没必要来感谢我,这是我该做的事。”

“必定要来的。”桃三不赞同。“我还要还您的钱呢!”

他斜过眼睛,阴鸷地盯着克罗诺,饱含某种势在必得的欲望。

这让克罗诺本能地缩紧身体,别过头皱起眉头,心底涌上无法言喻的奇特感觉。

他觉得这位病人有哪里不对劲,上次来时,缭绕在周围的目光让他不适,像是一头饶有兴味并不饥饿却有心逗弄的野兽,正带着乐趣瞧着自己的食物。

所以,克罗诺第一次向别人询问,隐晦地透露出不安。

这次,他再登门来,便一直正着脸庞,眼珠却时时斜在眼角,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克罗诺。

多像一头露出獠牙,已经决心捕猎的野兽。

所以,克罗诺撒谎了。

他停下脚步,就在房门前,还没有离开门廊。“能帮到您已经是极好的了。”克罗诺不去看对方眼睛,尽量平静地说。

“太不凑巧。”克罗诺抬头,一副观测时间的模样。“我上午有约,时间到了,我得赶过去一趟。”

“您理解的,作为医生我常常忙得脚不沾地。”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桃三耸耸肩,配合地低下头,嘴角咧开。

“我本来还想和克罗诺医生多聊一会呢,我对您十分感兴趣。”

回去后,他调查了不少有关克罗诺的事,得到的评价好得出奇,他简直是一位完美无缺的人。

搬来塔利亚城不到十年,就得到大部分贵族的信任,若是生了病,第一时间都愿来到他这里。

塔利亚城内,不会有比他更神似神子的人,克罗诺就是神启示中,将带领他找到真理的神子。

所以,桃三甚至没有将他的存在告诉主教,他要把神子偷走,裹挟他一同走在追寻真理的道路上。

垂落的发丝间,桃三眼神渐渐疯狂。

克罗诺微微后退,身体绷直,手臂无意识地举在胸前,尽管他的身体本能地在警告他危险,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出奇地冷静,甚至还带着微笑。

眼珠轻巧摆动,在近处的门扉与远处的铁门徘徊,克罗诺忽地看向桃三的手掌,他的手掌看上去很轻盈,不厚重,不宽大,是一双青年的年轻手掌。

随着桃三将脸庞转向克罗诺,并向他露出痴迷的微笑时,克罗诺仍沉浸在他猜测对方不会是开膛手的思虑上;晃神的瞬间,他想到了弗洛姆,也许早在之前就应该告诉那位警长,有一位奇怪的病人踏上他的家门,而不是去询问蒙丁先生。

“您在想什么?”桃三伸长脖颈,俯下身掀起眼皮去看克罗诺。

这样子古怪极了,以至于让克罗诺脊背打起寒战,如此直白的危机,他的身体发出一声声警告,思维却脱离肉体,正冷漠麻木地端详桃三的神情。

这一瞬间,克罗诺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转过头看向二楼自己的房间,瞳孔震颤,脸庞上的不自然转瞬即逝。

“我……”桃三上前一步,更加靠近克罗诺,依旧用那种弯曲的姿势。

“克罗诺医生?”铁门处传来熟悉的呼唤。

“您在家吗?”

面前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起来,桃三慢慢转向铁门的方向,轻快地撑起身体,用遗憾的语气将果篮递到克罗诺僵硬的手中。

“太遗憾了,没想到您这么忙,看来只能下次再打扰您了。”桃三躬身行礼,视线扫过克罗诺瘦长灵活的手指,他真想亲吻神子的手背,可惜有不速之客来临。

克罗诺反应很快,托住果篮,点头附和。

快了半步走在桃三前面,带着他一同走向等候在铁门前的弗洛姆。

还未开口,弗洛姆就已注意到桃三,想说的话堵住,情不自禁开展起工作来,眼睛默默搜查起陌生人身上的细枝末节。

将对方五官拼凑分隔,印在脑海里,留意了下他插在兜里的双手,看似从容地站定,实则正防备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不论如何,堂而皇之盯着克罗诺医生的病人,总是不礼貌的,弗洛姆只能移开目光。

“我打搅您了吗?”弗洛姆问。

“没有,您来得正好,我正需要您帮忙。”克罗诺笑容热切了些。

“那我便不再打扰您了。”桃三谦卑地笑着,向克罗诺道别,路过弗洛姆身边时,弗洛姆克制住将目光再看向对方。

错过身,桃三脸上的笑容消失。这座城市,捣乱的人可真多,是让他们活得太轻松了。

桃三走远几步,弗洛姆才无意地转向他,一边向克罗诺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来是有些事想要与您说。”

追寻轻轻晃动的发丝,弗洛姆发觉他步伐过于稳妥,行走中,上身是不摆动的,视线下移,弗洛姆定在道路灰尘上留下的脚印。

本就断断续续的言语,更是停住了。

“真是的,看来我要等一会再来找您了。”

克罗诺眼见弗洛姆眉毛高高跳起,表情像得了谵妄的病人一样活跃,再也不看向他,而是追着那位病人的足迹走远了。

他这正想诉说的话,只能哽在喉咙里。

塔利亚城出现了奇怪的人,可是……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呢?

不应该的。

弗洛姆拢了拢呢子大衣,手放在腰腹处,远远缀在桃三身后。他似乎没有察觉,手从兜里拿出,搔着脖颈,而后向房屋间狭窄的过道钻进去。

停住脚步,抓紧腰间枪套,没作犹豫抽出一把小巧的银色木把左轮手枪,弗洛姆追上去,靠在墙边,向过道望了眼,看见过道尽头一闪而过的衣角,那人穿到下一趟房街道去了。

弗洛姆双手持枪放在身侧,侧身在逼仄的通道里快速奔跑,到了尽头,他举起枪,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后街,两旁树冠被风吹动,抖落不少绿叶。

弗洛姆靠在墙壁,依旧握着枪,借这狭窄的通道挡住身体;视线追查踩踏的痕迹,那个人在跑出过道后,没有直接跑到路上,而是踩踏草地奔跑,不少草叶被踩平,但是一段距离后,他就上了街道,失去足迹不知跑向哪里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留下一段足迹,尽管不能十分肯定,弗洛姆却还是在心底笃定此人与邪教有关。

收起枪扣好,这里毕竟是内街区,他不能毫无顾忌地持枪,如果被某位贵族看见他持枪游走在街道上,那他这位警长也许就不再是警长了。

弗洛姆按照原路返回到克罗诺家门前,他要好好询问一番,一贯朴实无华且少言寡语的克罗诺医生,怎么会引起邪教的注意。

尤其是在他得到麦吉罗的回复之后,这不免让弗洛姆有不好的想法;可这实在是难以与克罗诺诉说的事。

克罗诺等候在原处,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他从铁门后探出身子,弗洛姆带着忧虑走到他面前。

“您从哪里认识这人的呢?”

“他是我没有预约的病人。”他无法不分心给弗洛姆沧桑的神态。“就在凶杀案的翌日,出现在我这里,没有预约,是侍从带过来的。”

克罗诺神情太过平静,与寻常一样挂着讨喜的笑容。

弗洛姆想说的话,就磕绊起来。“真是的……”他挠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与您说。”

“我要自大地与您说一句,凭我多年断案的经验,请您稍加相信我这愚笨警长的第六感,这可不是在恐吓您。”弗洛姆舞动带着厚茧的双手,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说服力。

“那个家伙,可是个危险的人,我有预感他与案子有关,您要小心。”

克罗诺配合地思考起来,顺着弗洛姆的话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当然相信您!”克罗诺严肃而肯定。“事实上,我也觉得奇怪,请原谅这对病人而言,我这位医生竟然怀疑自己的病人是多么的无礼。”

自责地垂下睫毛,克罗诺继续说:“那位病人,让我感到不安,托您的嘱托,本想为您捎去信息,却又怕是我多疑。”

弗洛姆安慰起克罗诺。“这可不能怪您,我了解您是多么正直的人,作为医生又是多么的不易。”他谨慎将手臂木讷地夹在两边,向克罗诺询问。“除了这位病人,您还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吗?”

将右手手指搭在左手手腕,指腹顺着血管抚摸,感受下方心脏的跳动。他这每日重复的生活中,哪里会有什么闹腾的蝴蝶,扑进这张破旧的网中?

能说上奇怪的只有那位看着和善的店老板,可他一直仁慈得过来,只为做一顿饭让他品尝。

克罗诺摇头:“只有这位病人。”

克罗诺是位医生,看上去也不强壮,弗洛姆忍不住担忧,他要坦率地告诉克罗诺自己的猜测吗?

“美食节快到了,您会去参加吗?”弗洛姆问。

克罗诺没有预料到弗洛姆突然转移话题,讶然地说。“我会去看一看。”

“那么,在美食节之前。”弗洛姆含着隐忧,用那双疲惫的眼睛,注视着他。“请您排除预约的客人之外,暂时不要见其他人。”

指腹扣住血管,心跳似乎猛烈起来,慢了几秒,克罗诺仰起脖颈,神情缥缈;阳光正眷恋地从他身侧依附过来,几乎与他融合化成朦胧的光。

“我知道了,美食节之前,我会更谨慎一些。”

弗洛姆松了口气,克罗诺医生肯听他的话就好,不过,这本就符合他的性格,简直不会拒绝任何人。

“我会为您注意的,美食节之后,塔利亚城内散发恶臭的鬣狗就会被处决。”弗洛姆庄重地将手臂放在胸前。“您一定不会受到伤害。”

“我相信您,弗洛姆警长。”克罗诺语气真诚。“您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感谢您的夸赞。”难得的,弗洛姆脸颊羞涩起来,他向克罗诺道别,便匆匆离开了。

他因有事需要拜托克罗诺而来,可是,现在已经不方便说出口;只能等到下次再麻烦克罗诺医生。

脱离弗洛姆视线之后,桃三脚步就放松下来,清闲地在街道上行走,偶尔回头看看,带着得意地笑,但是很快又懊恼起来。

拨弄额前的头发,该死的,真是该死的人。就差一步他就可以带走神子了,如果……如果晚一些,被主教察觉到怎么办?

塔利亚城内,寻找神子的人可不只有他一个,假如主教得知他隐瞒下来神子的所在,只为独占神子,他会被处以火刑焚烧的。

可是……

桃三笑起来,为了真理,为了神子,在烈火中燃烬这肮脏而拖累的肉体,何尝不是一种浪漫。

在寂静的道路上,桃三哼起歌声。

需要再寻个机会,想办法抓到神子,带着他离开塔利亚城。

“老板,那些家伙发来消息,食材已经选定好了。”帕帕尼将被打开的信封交给蒙丁。

蒙丁简短地扫视几眼后,似在嘲弄地笑着。“他们倒是迫不及待。”

“是的,选了一头青涩的绵羊呢!”那帮贵族的丑恶嘴脸,他再了解不过。

毕竟他曾经服侍过那些人,回想起来依旧是惹人发笑。他被规训成一条狗的模样,本以为得到主人的疼爱,事实上,他那愚蠢无能的主人,一发起怒来,他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犬。

直到被他可怜,乖巧的老板收留,才算真正有了归处。

他许久不曾回想过去的日子,那是老旧又无趣的记忆,一思索起来,便让他像根被翻找出来的蜡烛,迅速燃烧着。

蒙丁把信封丢进灶台的火里,问。“是谁选的食材?”

“是内街区里的那几个贵族选定的食材。”帕帕尼回答。“他们向皇城要来的那几位贵族做出了推荐。”

“我们什么时候准备?”食材需要新鲜一点的比较好。

蒙丁想了想,说:“在美食节开始前三天吧。”

“太早了。”帕帕尼拿捏不准。“食材要冻在冰库里,到时候制作时就不新鲜了。”

蒙丁单手叉腰,随意抚摸束腰的皮质,揶揄地努起嘴。“帕帕尼,你又糊涂了。那些人哪里尝得出食材新不新鲜?他们在乎的是皇城里的那位王,为的是趋炎附势地追求上流。”

“那个‘人’喜欢什么,什么就是上流。”蒙丁举起手臂,透过指缝眯眼观看头顶的灯光,身体向后弯曲,整个人像是在舞蹈。

“你看,我不就成了执行上流的皇家厨师。”

帕帕尼沉默,用他早已僵化的脑袋,努力思索能活跃气氛的话。“您什么时候学会嘲讽自己了?”

“又是在克罗诺医生那里学会的?”帕帕尼在围裙上擦拭手掌脏污。“我一向觉得您做什么事,都是有自己的理由的。现在您是腻了吗?”

自他被蒙丁收留后,伤害他的疯狗被处决,十年来,只有他陪在老板身边,他习惯观察他任何情绪上的细微转变。

因为他的老板,需要非常细心,体贴地呵护。

蒙丁依旧看着灯光,直到眼前浮现一块块白斑,视角朦胧起来,黑色的眼睛实在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父亲不在后的几年,我接手了他的工作。”他声音低沉,像是在呓语。

……帕帕尼,我什么都不会,真是的,这双手只会做饭!那位克罗诺医生除了本职工作,可是还会画画呢!

如果不继续打理这家餐厅,我能做什么?也许我可以去劈柴,天啊,我劈柴可利落着呢。

这是我从小就学会的本事。

帕帕尼,我只会做饭,只能当个厨子。

“老板,只要您想,您喜欢,不论做什么,我都会帮助您的。若是有一天您厌烦当个厨子,就请告诉我,我带您离开塔利亚城。”

帕帕尼回应蒙丁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他的老板还是个孩子,是不会孤独的,他会找来一切能填满他漆黑躯壳的东西。

蒙丁转过头,睫毛轻盈扇动。“帕帕尼,可不能宠坏了我。”

他恢复以往温柔又懒散的笑容。“你问我为什么要早三天。”蒙丁用手背蹭着下巴。“总要给警长时间去找我的那只有秘密小窝的猫咪,我才好去做个小偷。”

“我想,克罗诺医生非常欢迎您去他的家。”帕帕尼促狭地眨动右眼。“我会帮您准备好开锁工具,您可要利落点,千万不要被抓住。”

他传授蒙丁经验。“不然,可是会留下坏印象,您就再也无法与克罗诺医生约会。”

距离美食节还有三天。

此次舞会地点选定在四街区阿那亚礼堂。不仅内部空间开阔,灯光明亮;在舞会结束后,便可立即前往第二层,参加开始的美食节;由塔利亚城内多位厨师进行烹制,其他贵族品尝作出评价,最后得到红丝带最多的人就是胜利者。

虽然塔利亚城接连发生命案,却是与内街区完全无关的小事,丝毫不阻碍他们为美食节而欢呼;早早便在阿那亚礼堂前的街道上装点起来,热情讨论今年最有可能的得胜者。

被讨论最多的名字,当属潘地曼尼南餐厅的老板,蒙丁利维菲斯。顺便感叹一番最近他不再亲自做饭,就连餐厅内都很少出现。

这是平常的一天,因美食节在即的火热气氛,不少人都走上街道,去找熟络看好的厨师闲聊,攀谈他们会准备的菜肴,以便深思熟虑到时选定哪一位厨师,这也算是正式品尝前的一点小趣味,看谁押宝的眼光最好。

对比内街区的欢乐,外街区相对而言平淡太多,虽然每年外街区也会自发地家家户户做起美食互相品尝,等待游行美食车,从内街区开出来,供他们上前品尝那些有名厨师的美味。

但因今年多发的凶杀案,外街区几乎见不到几家人为美食节开心,他们依旧行色匆匆地离开房门,尽可能早地返回家中。

可惜的是,尽管如此小心,也不能阻挡可怕的凶手闯入他们家中,将其残忍杀害。

下午五点十二分,警局接到了报警电话。

又是十五街区发生了命案,只不过这次是安静还没有多久的开膛手,而非刚刚到来的邪教。

弗洛姆沉痛地整理衣服,仿佛正在墓前悼念,手臂撑在桌面文件,将纸张压皱,慢慢站起身,粗重地呼出气息,才抬起他那双闪着精光的褐色眼珠。

“走吧,阿契恩。”他已经能保持平静,虽然弗洛姆认为这是在承认自己的无能。

阿契恩快步跟上,低着头聆听弗洛姆每一次脚步落下时,伴着的沉闷呼吸。

他这辆老旧的警车,已经成了死亡的代名词,一路开进十五街区。早一步过去的警员,经历过多次开膛手事件,仍然脸色惨白地走过来,身上散发一股酸臭味,显然吐过了。

警员简单将事件诉说。

受害者是一位独居的青年,平日里很少出门,有些孤僻,认识的邻居也不多,大家只知道他是一位面容清秀,身形娇小的画家,最能常见的是他在房屋前草坪作画。

近来,因为凶杀案,的确兴起了安装铁窗的风潮,这位画家也没有错过,遗憾的是依然躲不过凶手的杀害,他的家距离上一起案件的受害者并不远。

弗洛姆从正门踏入,从二楼顺着楼梯蔓延下来的血腥味,就已经不讨喜地凑到他鼻翼。

他环顾一周,视线停留在那扇被打开的窗户,铁窗栏杆被剪断,断口平整,是凶手大力下瞬间剪断,没有反复用力地卡顿。

从剪断的数量,就能观测出凶手身形,一定非常壮硕。

警员告诉弗洛姆,剪下的栏杆被平整放在窗外地面,凶手是在不惊动受害者的情况下,进入屋中,潜进二楼房间,将死者杀害。

“死者平常这个时间会做些什么?”弗洛姆面无表情地问。

“询问过邻居,他是位很勤恳的画家,偶有人拜访,他也是在家中作画。而且死者房间倒塌的画架和颜料也证明了,死者生前正在绘画。”警员回答。

弗洛姆视线定在墙壁挂着的几幅画,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向楼梯走去。

“警长!”警员忐忑不安地说:“您还是不要上去了,叫克罗诺医生来吧。”

弗洛姆语气沉沉。“我是警长,无论多么残酷,我都将直面我的无能。”

警员张张嘴,看见阿契恩向他摆手,只能闭嘴。他想说抓不到凶手,这不是警长的错,事实上,他已经是最尽责的警长了。

换成之前的警长,早就草草结案。

阿契恩默默跟随弗洛姆一步步踏上楼梯,看着那道笔直不动摇的背影,停在楼梯口,向血腥味浓郁敞开的房门走去,只向里望了一眼,便抬起手臂挡在他。

嗓音干哑起来。“阿契恩,下去吧。”

“警长……”阿契恩慌乱地为自己解释。“我没事的,我可以看……”

“下去吧,孩子。”弗洛姆转头,脸部绷紧得像是要干裂的土地,嘴唇犹如两条岸上的鱼似的蹦跳,却还是拉扯出弧度,拍了拍阿契恩的头。

“走吧,只能再去麻烦克罗诺医生。”

这个时间不会有病人打扰克罗诺,他安然享受独处时间。直到被急促的门铃声唤到门口,他知道又有案件发生了。

克罗诺披上外套,急匆匆与弗洛姆他们离开,在他离去不久,有人通知了帕帕尼,他向蒙丁递去钥匙。

“现在,您大约会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探索小猫的家,不过您要尽快回来。”帕帕尼嘱咐。

蒙丁欣然接过钥匙,帕帕尼开车送他到三街区。

另一边,克罗诺抵达十五街区,进入那栋周围种植翠柏的暗黄色房屋,刚进入他就被血腥味冲得皱起眉头,自弗洛姆去找他,应该过了一段时间,竟然血腥味没有散去多少。

“克罗诺医生,真是难为情,又要麻烦您了,现场被破坏得很糟糕,只要能找到一点线索都是好的。”弗洛姆提前让克罗诺做好准备,他其实对验尸已经不抱有多少期待。

就算有准确的线索,他也不可能闯进内街区,弗洛姆已经拿定主意,趁此次美食节,他必须找到那些暗处的家伙,哪怕是违背准则私下处决。

克罗诺解下脖颈处的丝巾,绕过后脑遮挡口鼻,接过手套、鞋套。对弗洛姆说:“请您放心,我会尽力的。”

克罗诺向楼梯走去,阿契恩犹豫不决地张望,有心跟上去一同查看,弗洛姆了解他的性格,抬手拉住阿契恩的手腕。

门前血腥味更加浓郁,克罗诺合眼缓了缓,再睁开坚定踏入房门。

几次接触开膛手的案件,他完全了解那是一个多么残忍,没有人性的疯子。可是看见面前的尸体,他还是被深深地震慑住了。

从指尖蔓延到全身的僵硬与冰冷,也许是一刹那,也许过了几个日夜,克罗诺才捂住丝巾,闻着上面的香气深呼吸吐气。

腰背塌陷,定了定神,克罗诺手掌托住额头,将发丝拨开露出被按出指印的额头。

用力圆睁眼睛,仔细观察这具造型古怪,仿佛一位癫狂的画家临终留下最后作品。

衣柜和实木桌子以及那张沉重的床被移动位置,缠绕白色的如今被血液沁红的麻绳。绳子遍布室内中心,犹如一张网,而尸体正四肢被捆在网上,躯干向下坠着。

大约离地一米,木质地板上流淌的血迹已经发黑凝固,房间铁窗外的窗户是打开的,血液以及尸体有一些飞蝇盘旋。

让我们来形容一下这具尸体。

自锁骨到小腹处被打开,是的,就像铁罐头一样,被完全打开。

两边被铁钩钩住血肉拉扯,尾端挂在绳索,整个胸腹像是大张的蝴蝶翅膀。

脊椎以及胸骨被取下,规整地摆放在身下血液中央,里面内脏不翼而飞,只有软趴趴的人体框架悬垂着,若不是有钩子钩住两肋血肉,胸腹大概会像吊在半空的半扇猪肉一样。

太阳穴有些刺痛,克罗诺用拇指指骨顶住揉弄,他分神观测一圈周围,除了被移动过的家具,没有什么混乱的地方,当然,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存在。

他只能再看向尸体,克罗诺走到血液边缘,蹲下身体,仰起脖颈。

死者是位长相乖巧的青年,如今怒睁眼珠,瞳孔放大,眼结合膜下出血。面色嘴唇青紫,脖颈血管凸起,抬手抚摸边缘有一圈窄窄的勒痕。克罗诺腿部用力,侧过头,看到后脑连接到后脖颈的短发有一些血迹,还能看见一些淤青,用手按压塌陷。

克罗诺解开丝巾,挥动手掌扇风。虽然血腥味浓郁,但是他依旧闻到一股淡淡的油腻肉味。

克罗诺又看向倒塌在地半边染血的画布。

死者应该是沉浸绘画时,后脑受到重击,之后凶手移动家具,缠好绳索吊起死者,接着头部被套上塑料袋窒息而亡,再将死者迅速地一刀剖开胸腹,掏出所有内脏。

至于胸骨和脊椎,断口有碎裂,是被夹断的。

克罗诺扶住膝盖,站起身,走出房屋与弗洛姆详谈死亡原因。

从上次徒手掰断的肋骨,以及这次夹断的胸骨和脊椎来看,凶手一定有着强健的体魄,甚至体型高大,骨架像熊一样结实有力,且十分了解人体结构。

死者头部受到重击晕厥,在昏迷间,凶手摆放好家具缠绕绳子,将死者吊起,而后被套上塑料袋窒息死亡,再剖开胸腹,取出内脏和胸骨脊椎。

弗洛姆听着克罗诺的叙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待克罗诺说完,他挤出笑脸。“麻烦您了,我这就送您回去。”

克罗诺应和,与弗洛姆和阿契恩向外走去。

他近了弗洛姆半步,压低声音,神色如常。“弗洛姆警长,也许是我失误,但是我五感还是可以说是敏锐的。”

弗洛姆偏过头。

“我闻到死者头部散发一股淡淡的油腻肉味,用来使其窒息的塑料袋,应该被放在厨房,常常能接触到肉类的地方。”

弗洛姆瞳孔缩紧,嘴唇颤了颤,眼睛很快地明亮起来,连眼下青色似乎都淡了些。

“感谢您,克罗诺医生。”弗洛姆拉开车门,弓下身言辞恳切。

天边的橘色渐渐淡了,一辆黑色雪佛兰车停在三街区后巷街口。从车内下来一身黑色西服的男人,因帕帕尼的要求;为配合此次行动,蒙丁被要求戴上一顶浅顶软呢帽;以遮挡脸庞上半部分。同样的,车内的帕帕尼也身着一身,穿在他身上显得紧致的黑色衣服。

“快去吧,老板,可千万不要被小猫抓住。”帕帕尼用手掌挡住口鼻,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入了戏,正压低声音,如特务一样向蒙丁下达指令。

蒙丁拉低帽檐,配合地点点头,露出笑容。步伐轻快地走远了。

有的时候他也很无奈,帕帕尼总是将他归于懵懂的幼儿那一类,像是在陪他玩耍似的。可蒙丁时常觉得,他们角色对调,是他在陪帕帕尼玩着幼稚的游戏。

不过对于老人家,总要体贴一点。

从后巷过道穿到克罗诺家侧面,蒙丁熟练扒住栏杆翻越过去。沿着边缘行走,直到有石子路的地方,才踏上穿过花园,抵达房屋前门。

门是敞开的,蒙丁戴上手套和鞋套,堂而皇之走进屋内。扫了一圈室内陈设,时间紧迫,他直接上了楼梯,来到克罗诺锁紧的房门前。

帕帕尼给的钥匙,像一把纤细的钳子,前段是微微上翘的,中间是一根细长的棍子,一端有起伏的凸起。

插进门锁,按压使钳子撑开门锁滑片,中间的棍子插进去旋转拨弄,轻微的一声咔嚓,门应声而开。

门徐徐展开,克罗诺除了睡觉时间,应该都在楼下。此时的窗帘是拉上的,屋内很黑,只有门口倾泻进来的光。

蒙丁关上门,屋内彻底陷入黑暗。他按开灯,明亮的暖黄光下,蒙丁走到窗户前揉了揉厚实的窗帘,使用的是与他家中差不多的密实材料。

这是很让人好奇的事。一位年少有名的贵族医生,为什么会如此严密地安排自己的房间,这里有什么他不想被发现的事吗?

蒙丁噙着笑,清闲地在屋内转悠起来。先是绕床走了一圈,床铺是云朵似的白色柔软被褥,枕头同色。俯身能闻到一阵松柏的清香,克罗诺移向床头柜摆放的透明玻璃瓶,里面的香味与房屋内弥漫的一样。

再走到床对面,窗户旁夹角的书柜前。里面大多是一些医学方面的书,其余的也是蒙丁并不感兴趣的严肃文学类的书籍。

屋子里没有过多陈设,只剩下一张木质长桌,被收拾得很干净,桌面什么都没有。

这间屋子,完全符合克罗诺这个人所透露出的气质。得体的矜贵的,简单又直白。妄图多加了解的情况下,他会立即本能地显出严肃而冷淡的一面。

像是清透的水瓶,可以任由你添加液体,大多时候是不出色的,若是放到阳光底下,立刻会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蒙丁趴伏在奶白色地毯上面,摩挲平整的地板,撩开床单,他眯起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

那只小猫,果然藏起喜爱的毛线团了。

手臂伸进去,小心捧出双膝那么长的木箱,箱上挂着一把铜锁,蒙丁分开钳子似的钥匙,将中间的棍子单独插进去,按压旋转,索性锁是打开了,不然难免要暴力破除。

里面只有简单几样东西,蒙丁没有伸手触碰,而是沉思地注视着。

那是一把短刃匕首,几瓶应该是用来止血的药粉,以及被袋子封存的一沓纱布。

蒙丁合上木箱,扣紧铜锁。起身巡查一圈室内,再找不到任何能引起他注意的事物。

蒙丁知道在楼下有克罗诺地工作室,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在房间内,单独存放匕首以及止血处理的工具?

他很爱干净不是吗?被他触碰到,立刻会神色闪烁地躲避,又要强装出平淡的可爱样子来。

会在房间里处理什么东西呢……

一边想着,一边推开门走出去,将门锁好。

时间飞快流逝,蒙丁按照原路返回。

正巧,弗洛姆的车也开进三街区,途经帕帕尼停车的街道,拐进前面街道,停在克罗诺家门。

克罗诺慢步走在门廊下时,蒙丁才走到花园边缘,翻过围栏,从过道通过后巷离开了。

蒙丁回到车上,后背抵住靠背,手臂搭在车门窗边时。

帕帕尼急忙煞有介事地拍着胸脯。一副紧张不已的模样。“您回来得可真及时,克罗诺医生刚回到家中,您差点就要被抓住了。”

啊呀!啊呀!

帕帕尼夸张地叫起来,手掌按住心口,另一双手高高举起。他这张凶悍脸庞做出这样滑稽的举动,很有喜感。

“您若是被堵在屋内,我可是救不了您了。”帕帕尼说起俏皮话。“也许您恰好可以吃掉那只小猫,我会帮您阻挡住碍事的警长和他的小跟班。”

“我看上去有那么饥饿吗?”蒙丁歪着头,头发向一边斜去,在耳边搔着。

他此刻兴味很足,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嘴角的笑意止不住。

帕帕尼开动车,慢慢驶离三街区。他问:“您在里面发现了什么?让您这么开心。”

尾指摩擦嘴唇,他慢声说:“真有趣,我本以为他是古堡夫人豢养的精致猫咪,但如今突然发现……也许他也是一只流浪猫。”

脏兮兮的外表,即使清洁干净,也无法掩盖内里碎裂的伤痕。

……

在凶杀现场停留一段时间,身上似乎也带上了血腥味。克罗诺嗅着袖口,走过门廊下幽暗的道路。进了屋他便去柜台旁找寻咖啡,想着冲泡一杯咖啡缓解神经。

转过身,提着咖啡粉。克罗诺忽地抬起头看向二楼,眉毛蹙起。

为什么感觉屋内气息有些变动,克罗诺用手背撞击额头。怀疑自己是被凶杀案残忍的现场刺激到了。

他去冲泡咖啡,嗅着滚烫带着香气的味道,让克罗诺神经缓解了许多,浅尝一口,苦味让他放松地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茶杯被放到茶几上面。克罗诺边脱下外套边走向浴室,即将进入时,再次仰起头视线停留在二楼被遮挡住的房门。

没多加犹豫,克罗诺去浴室脱下衣服,换好浴袍,踩着客厅地毯上去楼梯。

指腹抚摸门锁,克罗诺用挂在手指上的钥匙缓缓打开门锁,拧转把手。

屋内与他走时没有两样,开灯后,视线搜索一周。克罗诺停在窗帘前,抓住厚实的料子抬起,放在鼻下嗅闻。

然后,绕床一圈,手指滑过被褥。最后他坐在地毯,拽出了木箱。

木箱只露出一半,他的动作就僵住,瞳孔颤抖起来;表情也变得不自然,仿佛是在惊厥,肌肉不合理地颤动,呼吸急促。

但他向来是理智而自克,低下头缓了一会,表情就恢复了平静,将木箱打开,取出里面匕首放在掌心,轻声呢喃。

“是谁……呢?”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在美食节开始之前的舞会同样值得期待。晕开的暗灰色天幕,被阿那亚礼堂前围绕一周的路灯照亮。一些贵族已经收拾好行装,戴上精致的假面,坐着马车前往礼堂。

与此同时。

“老板,食材已经送到会场,我们现在可以过去了。”帕帕尼穿着灰色阔腿裤,蓝色衬衫,搭配米色马甲。也许迎是合美食节气氛,胸口别着一根剑型胸针。

“不急,帕帕尼。美食节还没有开始呢。”对比帕帕尼,蒙丁穿得要夸张一些。

他理所应当地穿着喜爱的黑色晚礼服,胸口放置白色的方巾。领结中间有一颗红色宝石,头上戴了一顶平檐礼帽。右手撑住文明棍手杖,左手捏着形如蝴蝶展翼的黑色带着暗纹,只能遮挡住眼睛的面具。

举起面具遮挡眼周,蒙丁问。“现在能认出我吗?”

帕帕尼看着下巴那颗跳动的黑痣,摊开双手叹气。“我亲爱的老板,怎么会有人认不出您呢?”

即使你永远身着一身黑衣,也比启明星还要闪耀。

“您穿得这么正式,是打算去参加舞会吗?”帕帕尼猜测到蒙丁行为的原因。以往他是不愿去参加那场吵闹又无聊的舞会。

“是的。”蒙丁用文明棍敲击地板。“我们约好了,会在舞会上找到彼此。”

帕帕尼怀疑。“真的吗?您听到克罗诺医生亲口承诺了?”

蒙丁静默一瞬,偏过头。“意思总归是差不多的。”

“克罗诺医生说我们是朋友。”蒙丁又笑着回答。

好吧,好吧。真不想打击老板的积极性,他看上去像是学校里结交到新朋友,此时背着新书包,正迫不及待去学校见朋友的小学生。

帕帕尼揉搓下巴的胡子。“看来我也需要一张面具了。”

“我准备好了。”抬起手杖指向一旁桌面摆放的纯色面具。

帕帕尼拿起,戴在脸上。完全覆盖整张面容,只露出神采奕奕的眼睛。

这张面具过于普通,可在他的脸上,在他这副强壮的身体上,发挥了一种令人恐惧、惊慌的气息。宛若面对猎人,被追捕的无处可逃的弱小动物。

“小甜心,讨厌的衣服裹在你曼妙地身体上了吗?他们已经出发了。”

塞希在地下室昏暗角落处更换衣服,她喜欢华美的服饰,所以一楼房间衣柜里有许多精致的裙子。

达因倚靠在桌旁,眼睛时不时瞥向那盏油灯,手指慢慢挪过去。

“达因,你又不乖。”黑暗中,塞希眼睛灵敏地转过来,幽幽地注视他。

“你又训斥我!”达因仰起脖颈,来回摇晃身体,猛地倒在地面,摊开双臂。这是他惯用的耍赖招式。

塞希反手拉扯绳子,系上束腰,正红色的抹胸长裙,在阴暗角落也染上一抹浓重的暗色。她系上同色披肩挡住肌肉明显的双臂,下摆垂到腰间黑色束腰上方。

达因支起脑袋,向她望了又望,确定得不到回应后;没骨头似的翻过身,在地板上爬到塞希脚边,握住她的小腿,用脸颊轻柔摩擦。

“我讨厌美食节。”事实上,我讨厌任何能夺走你注意的东西。

“要去参加那种无聊的节日,瞧瞧,你是对我如此的冷淡。”达因亲吻她的小腿,捧起脚吻她的脚背。

背着光,发丝间黄绿色眼珠,在暗处迸发出一点幽光;如同朝圣者,正在膜拜他的神明。

望着,望着。她冷淡的神情,没有弧度的嘴唇。依旧无法阻挡他心底熊熊燃烧的火焰;达因跪坐地面,抬腰抱住塞希,脸庞紧贴她的小腹。

“达因。”声音没有起伏,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拇指顺着达因杂乱的眉毛抚摸。“你长大了,过了该向母亲撒娇的年龄。”

抚养孩子,果然是一件麻烦的事。

手上用力按压眉骨。“该走了,别忘了我们的任务,确保‘暗场’顺利进行。”

达因转动脑袋,亲吻塞希手心。而后起身在她身旁,俯视头顶发旋。

再拖延下去,塞希该生气了。达因上下轻轻碰撞牙齿,发出咯嗒咯嗒的声响。用腕口敲击额头,真糟糕!一边思索一边与塞希踩着楼梯走出地下室。他越发讨厌帮那两个人善后,这占用了太多他与塞希在一起的时间。

自有记忆以来,他一直陪伴塞希躲在暗处,处理类似事件。他的塞希习惯这样的生活,甚至不会思考脱离猎杀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他的塞希被死神的镰刀蛊惑,被王冠的主人诱捕。达因描绘前方背影,在束腰裹紧的细腰处停下。怎么做才能把塞希带走呢?让她每时每刻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该死的事情,需要她脱离黑暗,走出去被其他人看见。

……

托麦吉罗帮助,弗洛姆与阿契恩获得偏远城市落魄贵族男爵的身份。

他们特意更换车辆以及着装,以参加美食节的目的进入内街区。

通往阿那亚礼堂的街道两旁,移来绿松盆栽,挂满球形灯,照亮整条路。车停在礼堂外时,才有一些贵族乘坐马车,慢悠悠赶来。

阿契恩下车后,不自在地站在弗洛姆身旁,僵直地挺着身体,指甲扣着衣角。

弗洛姆不想他们两人过于引起注意,于是穿了一身灰色的礼服,与弗洛姆古板简单的服饰不同,阿契恩领口,侧腰以及袖口,都有金色的细边。

他第一次穿这样得体修身的衣服,望着四周衣装华丽,珠宝刺目的贵族们,阿契恩下意识低下头,背立刻驼下去。

弗洛姆温暖的手掌按在阿契恩后背,他慌忙抬起头。弗洛姆隐藏在黑色面具下的嘴唇,正在向他微笑。

“自然点,孩子。”

舌头抵住上颚,阿契恩挺起后背,严肃地点点头。他刻意模仿弗洛姆的气质,身旁喧闹的声音,顿时消失,让他能平静地观察那些人。

警长说过,他敏锐擅长感知。他一定可以帮助警长找到隐藏在舞会中可疑的人。

在进入礼堂前的方砖路上,铺设红色纯毛地毯。踩踏穿过正门,所见第一眼是头顶明晃晃的水晶吊灯。以花瓣式分布扩散在穹顶,穹顶是圆拱形,绘着《维纳斯的诞生》。地板则是米黄色,温柔的反射灯光,让厅内的光芒,在围绕一圈的餐桌旁流淌,衬托站在桌旁交谈的人的衣服流动绸缎般的顺滑波光。

身份越是尊贵的贵族,抵达的时间越晚,侍从穿过人群,递上酒杯。弗洛姆与阿契恩走到夹角处,借着桌面总总林林的食物遮挡,假装沉浸在开胃糕点上。

厅内餐桌包围的中心,空出位置,提供给一会的舞会。在其中一些人分散开彼此交谈,从着装看大多不出奇,是普通的小贵族。在警长的职责下,他能调出所有外街区的人员信息,内街区的托去麦吉罗帮忙,弗洛姆得到大部分贵族的相关资料。

又等了半小时,礼堂的人多起来,姗姗来迟几位地位不凡的贵族。虽然戴着面具,但从身形和声音中还是能分辨出身份,因此身边围绕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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