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汇于青鳞河,汤流向东。我们撇下车马,于河岸登舟。
浮于河上时,夏季迎来了第一场大雨,紧接着便有第二场、第三场……竟没见到几个晴天。密雨如瀑,河面波涛滚涌,小舟飐飐,令人心惊肉跳,疑心随时容易翻船。
那叶空无一人的独木舟,便在这样一个霪雨绵绵的傍晚,载着一船风雨向我们驶来。
最先看见它的是小布。
装着我师祖的破人偶成了他的玩具,虽然它给不了回应,他反倒把玩得更起劲,时不时给它缝件衣服,再央着戚伤桐解开它的封印,让它欣赏自己衣冠楚楚的模样。那一日下午难得晴朗,他拎着我师祖跪在船头看江河里的鱼虾。傀儡厌水,雨落下来时,他急匆匆地回舱避雨,一不小心将木偶落进水中,只好将我喊出来给他捞。
我让他按着我的腿,上半身扎进水中一顿摸索,幸亏我师祖身上挂了件广袖飘飘的道袍,我用两指夹住一拽,将它像网中鱼一样捞了起来。我拧着头发上的水,跟小布说:“你快进去,别把自己泡坏了。”
却见他呆呆地盯着河面,又指给我看:“那条船是不是要来撞我们?”
我打眼一看,只见它于浪中颠簸,最险时船身已然侧翻过来,却又稳稳落下,不知不觉间,方才还离我们十丈远的距离,现已缩为五丈。
我一皱眉,道:“你去摇船,离它远点。”
小布张了张口:“你——”
我站起身,足尖在船头一踏,跃向那叶孤舟。
“小心点啊!”
我踩在那舟上,便觉它似一杆断去根的苇草,茫茫无所凭依。我们的船被我用真气推得改了个方向,脚下的舟仍风雨无阻地向它冲去。我感到奇怪,用剑鞘敲了敲船木。
“喂——”隔着隆隆雨声,小布尖利的童音显得微弱。他又喊了两句话,我甚至没有听清。但我依稀看见他的动作忽然变得焦急,举着橹挥舞比划,又用手指着船下。
我低头往河中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提起一口气向对面吼问:“你说什么?”
“有东西在——”
我双目蓦然睁大,一剑斩下。
欻地一声,脚下木船四分五裂,一道巨浪从裂缝中悍然冲天,直逼乌云,如一条落向苍天的瀑布。
我蹬着碎木飞身起跃,第二剑刺向的,是那涌动的河水中若隐若现的一抹影子。那影子乌中泛青,为剑光一照,青中透碧。我只感到手中长刃甫一没入浪涛中,顷刻间便被吞没一大截,我手腕一拧,里面的东西若被我刺中,此刻便已被剑搅出一个窟窿。但谆悔的锋刃无往不利,翻涌的水影响了我对是否刺中的判断。
当我收剑,那浪头也降了下来,从气势迫人的山被夷为矮丘,最终化为不足膝高的浪花,从我脚底溜走。
我从水里捞起几块浮木,边扔向前边踩着回船。雨势已去,只有蚕丝般的细雨被风卷着钻进行人袖口。
戚伤桐从舱中探出头问:“怎么了?”
“进去说。”我拧着袖子与衣摆,跟在小布后面钻进船舱里,催出真气烘干衣服。小布见我胸口的衣服转眼便干,伸手便放在我胸膛上,说:“给我也烘烘。”
我扯了扯嘴角:“你能不能注意点?”
他便抓起我师祖,垫在掌下,没好气道:“这样行了吧。”
我说:“你把它拿远点。”
戚伤桐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此时我才注意到他额角红了一块。他摸了摸那里,说:“船突然晃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
小布瞪着我张口便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又不是纸糊的。”戚伤桐掏帕子给他擦脸上的雨水。
他身体舒展开来,煞有介事地说:“公子,刚才我们看见化龙了。”
鱼化为龙是青鳞河中的传说,每至雷雨天气,若有雷电劈入河中,水中鳞虫遇雷击而大难不死,身上某处便能出出龙形,或为爪、或为角、或为须……此种巧合若能遇上,即鳞爪俱全,可飞升为龙。
戚伤桐问:“龙长什么样?”
我说:“哪有什么龙,是个奇怪东西,背着一叶独舟要来撞我们,我对上它以后就逃了。”
小布说:“从前有种船,在船底固定一张网,网中养有鱼、龟,将它们喂养得极大,逃不出去,便只能拖着船游动,即便逆水也能驭浪行舟。我们一定是碰到那东西化龙了。”
我瞥了他一眼:“且不说鱼和龟长到能拖动船的大小要用多少年,它们难道还会蠢到一直浮在水面上吗?”
小布无赖道:“就是会。”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哼”了一声。
“你怎么能说话了?”小布甩了甩手里的小人,大惊道,“公子,它断了你的线?”
戚伤桐无奈道:“你在外面喊他落水时,我解了他的束缚。”
我诧异地望向它,我师祖没好气道:“当然是我自己游上来的,你以为把手往水里一伸,就能做我的救命恩人?”
我说:“不敢。敢问师祖,落入水中时是看到了什么吗?”
它说:“那是个人。”
我呼吸一顿,而后重复道:“一个人。”
“就是一个人,穿了水靠,贴在那船下面。”
小布道:“你刚才怎么不说。”
它又没了声音,主动装死。我说:“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忘了有没有封住它,然后被它吓个措手不及。”
戚伤桐笑道:“不会的。”说罢取出铃铛,在它头顶晃了晃。它在听见第一声铃响时抽搐了一下,便立即瘫下来。我几乎要同情它了,这与坐牢有什么区别。
小舟随波逐流,我们的心情又多了几分凝重。
“找麻烦的人还是来了。”我叹道。
“终于来了。”戚伤桐纠正我,随后扑哧一笑。
我愣了愣:“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他说:“要是那个人把你引到远处,再回来掀了我的船,他今日或许就得手了。”
我佯作紧张道:“你别说了,万一他现在就躲在我们船底,还要谢谢你给出主意呢。”
他用一双笑意满盈的眼望着我:“他在么?”
“不在。”
戚伤桐摇摇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膝盖,若有所思道:“不知是初出茅庐,没有杀人的经验,还是本性不坏,见船上有人,不愿殃及池鱼,或是两者兼具……”
我挑眉:“你不会还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吧?你说说看,下次见我直接一把捉住他。”
他笑叹道:“你真会开玩笑。”
那件事发生后,我们夜宿水上时便极为谨慎,半夜有鱼儿成群结对从舟底掠过,我也要睁开眼细细聆听辨认那动静中是否藏了其他东西。
我自认动作极轻,可天亮后小布还是斩钉截铁地和戚伤桐说我晚上不睡觉,戚伤桐便道:“以后睡前都靠岸边去吧。”
当晚我们便在谷绪的柳中渡口舣舟登岸。
未州风物已与西边大不相同。单看谷绪便是,朱楼夹道,柳荫逶迤,九陌灯辉,昏晓难分。我踏上长街那一刻,格格不入感已油然而生。
没走几步,迎面便忽然砸来一阵香风,我疾步向后一退,抬手将一物抓握在手。
只是朵红灿灿的花。我环顾了一圈,就瞧见这花朵的来处——一座小楼之上摆着密密麻麻的花盆,花丛中有人纵饮高歌,一边拔下开得好的花来随手一掷,掉在地上被碾为姹紫嫣红的泥。
我抓着手里那朵,脸色更加不豫。
“连兄,别看了。”戚伤桐在我身侧说,“把我们剩下的钱都交出去,才刚够在这里的酒楼睡一晚。”
“比我想象得还贵。”我咋舌道,“我还以为你上街来,是想买些东西。”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他莞然道,“听了一路此地物价,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从我们身侧走过一人,似乎听见我们的谈话,回头看了一眼,便开始笑。
我问:“他是在笑我们穷酸?”
“穷酸人自有穷酸人的去处,我们回船……”
我的头还未点下,颈后汗毛忽然被什么东西一拂。我本能地伸臂一揽,带着戚伤桐旋开半圈,“锵”一下,用剑鞘挡下一枚泛着蓝光的飞星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