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谭嵊屿被电话铃声吵醒。
“谁啊这大半夜的……”
他揉了揉眼睛，拿起手机一看瞬间睡意全无。
是贺迟森。
心中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
按下接听键，谭嵊屿发觉自己声音都在抖：“森哥？”
“你来我房间一趟。”
谭嵊屿回答“好”，电话挂断迅速翻身下床，来不及开灯也顾不上换衣服，穿着睡衣用手机屏幕照明跌跌撞撞往外冲。
贺迟森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粗涩沙哑，透着深深的疲惫，像是连着几天几夜没睡觉。
他真的害怕出什么事。
三分钟后他出现在贺迟森房间门口，花了十几秒平复呼吸，抬手敲门。
“谁？”
“我，谭嵊——”
话音被打断，贺迟森大概等在门后，开门动作相当迅速。
但是为什么要特意确认？难道他还叫了其他人过来？
“进来吧，沙发那边说。”
贺迟森转身，谭嵊屿看着他的背影，反手关上门。
这个人的背影看上去好落寞，仿佛被什么不可战胜的东西压垮了精神，憔悴到一种可以随时放弃生命、毫无留念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步。
明明几个小时分开前他的状态还不是这样。
贺迟森在沙发坐下，示意谭嵊屿坐到他旁边。
谭嵊屿的注意力先是被茶几上的裂痕吸引，然后转到贺迟森交错的手指，再然后是他英俊的侧脸。
即使显露出疲态，这张脸还是过分帅气，让谭嵊屿仿佛置身于某个电影场景，并且心甘情愿沦为配角。
贺迟森的睫毛低垂得忧郁，眼睛一如既往深情，眼尾却红得异常。
难道他……哭过？
“吴桓聿来过我房间。”沉默良久，贺迟森终于开口。
谭嵊屿眼神飘向倒扣在茶几上的剧本，猜想他来之前两人估计在对戏。
“他给我口交了。”
谭嵊屿惊愕在原地，回过神才将目光移到贺迟森身上。
“我要告诉陆温寻吗？”
贺迟森看向他，目光冷淡平静，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绝对不是迷茫。
谭嵊屿合上嘴巴，动了动喉结，眼睛失去焦点，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有些机械：“……这不算性骚扰吗？”
“算吧，”贺迟森坦诚道，“但我没有立刻拒绝。”
如果没有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说不定他会默许吴桓聿做到最后。
“你也是男人，知道男人这种生物受欲望支配，那种情况下很难保持理智，”贺迟森将目光转到虚空中的某点，扯出一个浅笑，“我试着把他想象成陆温寻，没成功。”
“后来强迫他结束，让他走人了。”
“你觉得我应该让陆温寻知道这件事吗？”他转回视线，再次看向谭嵊屿。
这不是寻求建议的表情，倒像在寻找一个帮凶，企图获得相应的认同感，从而减轻罪恶。
谭嵊屿忖度片刻：“不说……比较好吧？”
贺迟森若有所思“嗯”了一声，“好在哪儿？”
谭嵊屿舔了舔嘴唇。
天杀的他怎么知道好在哪儿！
他只是有种回答真实想法会被炒鱿鱼的感觉才违心撒了谎，现在又要他提供证据支撑自己的谎言，那不是得接着再撒谎？！
贺迟森就这么看着他，耐心、平静、从容，仿佛不管需要多长时间他都会等下去。
“你们没有……做到最后，而且……刚刚也说了，那种情况下很难……保持理智，跟寻哥说你强迫他结束，寻哥可能……不会相信，甚至怀疑你对他有所隐瞒，实际做了更过分的事情……”
贺迟森点点头：“对，我也是这么想。”
“毕竟，也不是你主动勾——”
“你知道我喜欢陆温寻，真心喜欢，不只是为了解决欲望。“贺迟森打断他，“我不想对他撒谎，但这件事虽然不严重却仍有可能破坏我们的关系，我只能选择隐瞒。”
谭嵊屿忍住想咆哮的冲动。
大哥你都这样了还“我喜欢陆温寻”？！
抛开差到极点的状态不谈，茶几上的裂痕和发红的眼角，你告诉我这是“喜欢”的表现？？？
自责成这副模样已经远远超出“喜欢”的程度了吧！简直是爱到无法自拔好吗！
默默在心中发泄完毕，谭嵊屿神色如常“嗯”了一声，“这是最好的选择。”
贺迟森将视线落回到他身上，“那你觉得，陆温寻喜欢我吗？”
不安。
从贺迟森脸上谭嵊屿看到这样一种情绪。
贺迟森也会有失去自信的时候？
“当然，寻哥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他说。
但这代表喜欢吗？谭嵊屿自己也不清楚。
陆温寻是个好老师，教给他很多东西，待人接物言行谈吐，让他掌握了娱乐圈生存的底层逻辑。
可他看不透这个人。
这个人总是温和沉静谦逊的，情绪没见过有太大波动，应对危机也轻松自如，一起工作很有安全感，然而他不经意间流出的孤寂又让谭嵊屿觉得，陆温寻好像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他看不出陆温寻的“喜欢”和“不喜欢”，在两个答案中选了对自己更有利的那个。
不过分吧？
“是么……”贺迟森喃喃道，仿佛回忆起什么，勾起嘴角笑了。
谭嵊屿松了一口气，贺迟森大概不需要他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回去睡觉时，贺迟森又开口问道：“如果陆温寻遇到今天这种事，你觉得他会告诉我吗？”
一道送命题。
谭嵊屿看向窗帘，想象自己破窗而出的画面。
也许跳楼死得更快。
“寻哥他……应该……没机会遇到这种事？”
如果他是跪在地上的那一方呢？
贺迟森忍住追问的想法，再说就暴露太多了。
他知道这问题很难答，谭嵊屿的回避说明了一切。
“应该没有吧，”他附和道，“其实我俩的房子打通了，在家时基本都呆在一块儿。”
谭嵊屿：“啊？”
贺迟森微笑：“除了我们没人知道这件事，算是这么晚还叫你过来的补偿吧。”
“……那以后我在门口等你和寻哥时，你们不用再打时间差了？”
“还是要的，有监控。”贺迟森说。
谭嵊屿恍然大悟：“哦……”
“没别的事情了，你回去睡觉吧。”
“好，”谭嵊屿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回头，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要是吴桓聿再来，别给他开门。”
“嗯，”贺迟森点头应允，声音带笑，“总算有点经纪人的样子了。”
谭嵊屿走后他又在沙发坐了一会儿，余光瞥见那半瓶矿泉水，逐渐消退的烦躁卷土重来。
他起身拿过矿泉水瓶，走去洗手间倒掉，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真是惨不忍睹。
嘴角弯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贺迟森将空瓶扔进垃圾桶。
难看就难看吧，反正附庸不需要好看的皮囊。
【晚上不能回去吃饭了，孙霍非得聚餐，拉着不让走。】
【不知道几点结束，你不用等，困了就先睡。】
陆温寻回复“好”。
他不打算告诉贺迟森自己预约了贺迟森喜欢的那家川菜馆厨师上门烹饪，人回不来说了也没用，只是他不太能吃辣，现在又过了取消时间……
算了，就这样吧。
要怪就怪他太把贺迟森的话放心上了。
贺迟森不止一次抱怨酒店的饭难吃，说剧本围读费神耗力，感觉自己体重在直线下降，还提前让陆温寻做好心里准备，到时候见到消瘦的他别太惊讶。
陆温寻接受了他的撒娇，打算等人回家好好犒劳犒劳，满足他的食欲以及其他欲望。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送走师傅和配菜助手，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餐桌旁坐下，独自面对满满一桌冒着热气的佳肴美馔，陆温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真是奇怪，难道他这么期待贺迟森回家吗？
陆温寻拿起筷子夹了簇毛血旺里的黄豆芽，就着米饭一起吃，又尝了尝其他几道菜，确认不是师傅失手，只是他自己没胃口。
他象征性地吃了半碗米饭，把剩饭倒进垃圾桶，洗了碗和筷子，擦干后放上置物架和筷桶，拖沓着步伐走到客厅，窝进沙发开始看电视。
留下一桌几乎没动过的菜在身后，还冒着热气。
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节目，陆温寻漫无目的地换台，从第一个换到最后一个，仍旧找不到想看的内容。点开视频软件，贺迟森上部电影网播上线的通知占据了宣传版面。
陆温寻犹豫几秒，选择“进入观看”。
这部电影他已经看了两遍，首映一次，还有一次是跟贺迟森两人乔装打扮偷偷摸摸去电影院看的。
不忙的时候他们经常这样，买连在一起的座位却错开到达时间，像陌生人一样相遇，又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牵手。
只是因为贺迟森喜欢反复品阅自己演绎的角色，从新观感中发掘隐藏的进步空间，不断臻化演技。
还喜欢和他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肌肤相贴。
在没有贺迟森的陪伴下看他演的电影，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明媚的画面和热闹的声音逐渐将孤独感吞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感觉——失落，仿佛心脏变成一只漏气的皮球，气都压进了胃里。
电影放完，贺迟森还没回家，陆温寻关掉电视，刷牙洗澡上了床。
拿起手机收到彭骏发来的视频，《问罪》第二版预告，还没正式发布，说先发他过过眼瘾。
陆温寻点开，看完后回复：在线等正片。
彭骏回他一个呲牙咧嘴的大笑。
陆温寻把视频转发给贺迟森，等了十分钟没等到回复，放下手机关灯睡觉了。
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回家，陆温寻等了一会儿才等到贺迟森来。
卧室门被推开，贺迟森背光站在那儿，身形高大挺拔，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从明亮程度判断这光来自厨房，贺迟森身上又有股酒味儿，陆温寻猜测他回家后大概先去厨房接了杯水喝。
所以一定看见了桌上那些菜。
“回来啦。”陆温寻微笑着说。
贺迟森这才迈开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仿佛一直在等陆温寻说这三个字。
他每一步都压着粗重的呼吸，让陆温寻对即将发生的事产生预感。
“先去洗——”
错误的预感。
贺迟森在床边坐下，俯身将他隔着被子抱进怀里，仅此而已。
没有亲吻，没有爱抚，没有挑逗，没有调情，他的额头抵着陆温寻锁骨，凌乱的头发蹭着陆温寻下巴，弄得陆温寻有些痒。陆温寻想让他换个姿势，恍然间感受到贺迟森呼吸的幅度大得异常，像在释放什么、吞噬什么。
莫名感到悲伤。
陆温寻抽出一只手，抓上贺迟森头发，柔声问：“怎么了？”
呼吸声渐渐平缓，贺迟森撑起身体，用不合时宜的专注凝视陆温寻，许久后才慢吞吞开口：“……早知道回家吃了。”
陆温寻微笑，摸上贺迟森滚烫的面颊，“想吃去给你热。”
他的确消瘦了许多，骨骼形状变得明显了，五官因此更突出，厨房漏进卧室的光朦朦胧胧照在这样一张脸上，锐利的英气无所遁形。
贺迟森摇摇头，握上陆温寻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帮他重新塞回被子，再严严实实压住。
这举动意义不明，仿佛他在抗拒被触碰。
“他们灌你酒了？”陆温寻问。
“我好想你。”贺迟森说。
答非所问。
贺迟森眼睛里包含了太多情绪，过分的深情，直白的爱慕，赤裸的欲念。
“你有想我吗？”
他问完这句话后眼神里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像在害怕即将得到的回答。
“有。”陆温寻看着他的眼睛说。
“有多想？”贺迟森接着问。
“嗯……”陆温寻移开目光稍稍思索，片刻后再次对上贺迟森的视线，“比你想我稍微少一点，毕竟，你都这么瘦了。”
贺迟森听见后笑了，笑容天真纯粹，目光炽热，满心满眼都是陆温寻。
很难不心动。
“吃得很差么？”
“没家里好。”
“家里也是别人做的。”
“那也得看是谁请来的。”
说实话这情形实在罕见，以前两人分开好几天贺迟森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拉着他做爱，让他用身体表达“想念”，而不是直接问，甚至如此耐心地跟他聊天，聊些无关风月的话题。
“我试着推掉，但孙霍太坚决了，不放我走。”
“合作初期饭局还是尽量参加吧，缺席不太礼貌，还会让别人以为你在耍大牌。”
贺迟森轻轻点了点头。
他其实挺心虚，刚刚骗了陆温寻。孙霍提议晚上一起吃饭他立刻同意了，根本没试着去推。酒也是他自己主动喝的，一杯接着一杯——只有醉着他才有勇气面对陆温寻。
但是醉得不够彻底，不然他早就掐着陆温寻的脖子、质问陆温寻到底有没有跟方宸上过床了。
“你要是在就好了。”贺迟森说完将被子往下扯了扯，低头埋进陆温寻颈窝，用鼻尖和嘴唇轻轻蹭着这块皮肤。
“谭嵊屿表现不好吗？”
“他表现得挺好，以后能接手你的工作，”贺迟森停下动作，“是我的问题。”
“我也在想你。”
“你喜欢我吗？”
很突兀的提问，陆温寻隔着被子感受到他加快的心跳，喷洒在脖颈的呼吸跟着变得小心翼翼。
他将贺迟森的不安归咎于极度的想念，分别三天产生的自我怀疑。
“喜欢啊。”
贺迟森支起身，比上一次离得更远，用陌生的目光端详起陆温寻。
“不要语气词，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贺迟森说，表情认真。
有那么一瞬间，陆温寻觉得自己整个人被贺迟森看透了，他的真实目的和存心勾引贺迟森其实都知道，即便如此，这个人最在意的只有他是否喜欢他。
“……喜欢。”
颤抖的尾音会暴露出什么吗？
贺迟森还是那副认真严肃的表情，像是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他接着问道：“那你有没有骗过我？”
陆温寻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他费了很大力气换上贺迟森熟悉的妩媚笑脸，声音充满魅惑：”骗过，每次要你停下其实是希望你继续。”
贺迟森皱起眉头，神情有种责怪意味。
陆温寻收敛笑容，静静和他对视。
很快，贺迟森便跟自己和解了。
“我是说床上以外，”贺迟森闭着眼睛轻轻摇头，表情痛苦却柔软，“不……不止床上，我们没在做爱的时候，你有没有对我撒过谎？”
是受了剧本的影响吗？问他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是卫尧才是撒谎的那个人啊。
还是扮演卫尧让贺迟森有了心理阴影，担心自己像楚杭那样被对待？
在贺迟森的注视下，陆温寻产生一种鱼死网破的冲动。
当然。
面对你我时时刻刻都在撒着谎，说“喜欢”是谎言，说“想你”是谎言，从一开始和你在一起是谎言。
甚至更早，说要跟你一起成为“光明磊落、一生清白”的演员也是谎言。
但是你都相信了。
说不出口。
他唯一能说的只有“没有”这两个字。
陆温寻刚张开嘴，贺迟森就吻了上去，浓烈的酒气和深重的绝望溢满口腔，仿佛这个吻是濒死前最后的温存。
短暂又决绝，贺迟森亲完紧紧抱着陆温寻，额头抵着他胸口，声音不太平稳：“没关系，你说谎也没关系，只要别告诉我你在说谎，我就当它是真的。”
他抬起头，以一种祈求的姿势仰视陆温寻，眼里含着泪光，嘴角却笑着：“真的没关系。”他接着说：“卫尧也许没爱过楚杭，但楚杭一定爱过卫尧，不，不是爱过，他一直都爱着卫尧。他不在意卫尧接近他的目的，不在意卫尧做过什么事，他只是单纯喜欢……爱这个人，爱他本身，连带他的好他的坏，他的真诚他的虚伪，他的温柔他的冷漠……他就是爱他，执着到不会因为别的东西改变。”
“这样的爱已经成为一种……一种信仰。”
陆温寻闭上眼睛，试图遏制体内汹涌澎湃的情绪，酸涩感从心脏蔓延到喉咙再到鼻腔，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抑制想要流泪的冲动。
贺迟森吻上他颤抖的眼皮，接着是紧绷的嘴角，一边轻啄一边说：“我支持你的决定，所有决定。你担心被人编排，想把工作交给谭嵊屿，那就这么做吧。只要回家能看见你，知道你在等我回家，我就足够了。”
“但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陆温寻睁开眼，跟贺迟森四目相对，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陪我一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