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直是对的。
她说过,若有一天她有名字就是与外界有了接触的开始。真的,祈烨出现了,他为她取了名,而在离去时却也带走了她的心。起先她害怕离开山林,畏惧于外边世界的陌生,可当祈烨真正离去后,一种难熬的心思侵占了她,她不明白为何这心思如此扰人,而当明白之时,她已然身在这繁华的世界中。
她本是要寻心的,可后来才发现她的心根本是失落了。心,交付出去了又怎么寻得回?
曦宁有些失神地望着手中的玉猴儿,当雕刻它时内心是纷乱的、迷迷糊糊的,是在一种含着莫名微喜的心情下动工,因此这猴儿虽未完成,可也透着那么份淘气、喜性;如今,这心思也是纷乱的,可已不迷糊,她已不是从前待在山中什么事情也不明白的她了。
“娶亲”真正的涵义撼动了曦宁。
对她来说,祈烨是心中最重的份量,是唯一、是一切,可这只是她单纯的想法。外边的世界不如在山林里头,这儿到处都是人,有所谓的“阶级”、有所谓的“身份”有一大堆莫名其妙让她搞不懂的礼法;而她既无“身份”也无“背景”是不可能成为可以和祈烨相伴一生的人。
遇见祈烨是改变的开始,而这改变如止不住的水流,每一日都使她不断体会到新的感情;由初见时对他的恐惧、好奇、习惯、喜欢,而至他离去后才发现,甚至是不可或缺
为此,她开始追寻,只靠着他离去时言语间留下的线索而追寻至北京城。见到他后,心境上又是新的改变,那种再相见的欣喜竟是从未有过的快乐,可祈烨之后的行径又让她迷惑。但只为了从心底体会了一个重要的字,她愿意面对一个陌生而粗暴的他,接受他一切使人不明了的行为。
爱——就是这重要而奇异的字。
娘一向不多言,也很少提及“外边的世界”可有一回当她如往常般靠在娘膝头上时,娘忽然带着一种很难形容的美丽笑容,轻轻诉说起关于“爱”这奇特的东西。
“‘爱’是很奇妙的东西,它虽无形却拥有巨大的力量,可以让你彻底改变,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当遇上它,它会让你尝尽千百种难言的滋味儿。”那声调像是在对她说话,却又仿佛是自语。
滋味儿?
“‘爱’?”她偏起头望向抚着她的娘,这是她头一回听见这奇异的东西。“是吃的东西?”既有滋味,那该是吃的喽?
当她无知地问起时,她记得娘的笑意加深了,温和的眼神比平时更加了层宠爱。
“不,那不是吃的东西,那是一种你此生若无体会就不可能了解的心思。”
“是不是我以后就会明白?”
“这不是你只待在这山林就可以明白的事。”
“那‘爱’是‘外边世界’才有的东西吗?”
“也可以这么说,可是就连娘也不晓得体会过‘爱’这东西究竟是好是坏,或许一生都不知道会幸福些吧!”
“娘,怎么你的话我都听不明白?”
“不明白的好。”
既然娘说“不明白的好”当时她也就没再追问究竟“爱”是什么,因为娘总是对的。
可在那一夜,她懂得了,她懂得了什么是“爱”
她从未使用过这个字词,可没有缘由的,在祈烨弄疼她、而她强忍时,那个字强烈地划过脑际,她忽地就明了它的意义——千百种难言的滋味儿
真的,娘,娃儿现在终于明白娘的意思了!
“曦宁姑娘,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香儿从书斋外头进来,就见曦宁一手拿着玉猴、一手执着刻刀,可一动也不动地只痴望着,像是望着猴子、又像望着更远的地方;这样的情况她已见过好多次了,她不明白何以贝勒爷对她这样好,可她却还像是在心头有着无尽的愁绪?
曦宁漫游的思绪让香儿的话打断,才发现自己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已不知过了多久,整个身子都发起疼来。“我没想什么。”她淡淡地回答,将已有些僵硬的手重新抓紧刻刀,顺着玉猴滚圆的身体刻划过去。但不知是施力过猛还是手指不听使唤,尖锐的刻刀竟溜过玉身,直戳进曦宁软嫩的手。
艳红的鲜血忽地涌出,滑过玉猴、一滴滴地滴落在曦宁雪白的衣裙上,有如雪地中盛开的红花般刺目。她没喊声,甚至也不觉得疼,只对着这些缓慢流动的艳红发呆。
“天呐!曦宁姑娘你在做什么?”香儿一声惊喊,急冲上前抓起曦宁的手来。她原是端着水盆子进来,才转身放下水盆的时间,再一回头就见曦宁满手鲜血,素白的衣裙也染上点点红斑。“怎么这样不小心”香儿皱眉慌捧着曦宁的手,眼看血如泉涌,一时间她也无措起来。
“没关系,小伤而已”曦宁抽回手,对于这伤不甚在意。她见玉猴已染上了血色,于是放下刻刀直接拿裙子抹擦,可不论她怎么擦也拭不净那斑斑血迹,只因手上那口子还不停地涌冒鲜血;她的擦拭,是有些无意识的。
“曦宁姑娘——”香儿惊呆了,不敢相信有人对于这样大的伤口称做“小伤”并还不急于包扎,只一径地擦拭那玉雕。“你不包扎不行的!”她急道,跺了一下脚就转身出去准备寻伤药。
才出了书斋院落外的月门,香儿就遇上祈烨。
“贝、贝勒不额驸吉祥!”香儿福了福身;因为着慌,一时间喊得乱七八糟。
祈烨见香儿眼神不定、脚步慌乱,于是微皱了眉冷道:“什么事这么慌?”让主子一问,香儿立刻跪地。“奴、奴婢该死,让曦宁姑娘受了伤,正要去拿伤药”她心知祈烨贝勒十分重视曦宁姑娘,于是低着头下敢抬,不晓得主子若见了曦宁姑娘的伤会怎样怪罪自己。
受伤?“你去吧!”祈烨没多说什么,只是绕过香儿迈步向书斋走去。
一进门,就见曦宁背对门而坐,正低着头不知忙些什么,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身后映着光线闪出柔滑的光泽。祈烨眯了眼无声地看着曦宁的背影好一会儿,不知为何,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在心头升起——这情景好似在哪儿见过。
他放开脚步向她靠近,略微发出些脚步声。
曦宁听见身后走近的声响,以为是香儿,于是轻道:“这伤不碍事,你别紧张了——”话还未落,一只比她大得多的手已有些强制、有些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
“不碍事?流了这么多血还不碍事!”他没想到这伤竟是这样重,刚才见香儿着慌的模样,还以为是下人们惯有的大惊小怪性子,现在瞧见曦宁白衣上的一片血渍,才在心中一凛——看见那伤忽地让他觉得十分地痛,痛在一个他不曾痛过的地方!
祈烨夺过曦宁的手察看伤势,也没注意滚在她裙裾上的东西。
曦宁怎么也想不到竟是祈烨,这让她一惊,倏地抽回手。“我没事。”她咬着唇轻道。
已有一阵子没见到祈烨了,从他“娶亲”过后,他就一直未出现在这书斋中。见不到他时她会想他,恍恍惚惚地想着,但究竟想些什么她也无法很清楚明白地理全。可现在他出现了,莫名的,他的关切的容颜竟让她有些抗拒;这心情是突然产生的,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虽然曦宁这一声“我没事”说得轻淡柔和,但却掩不住一种明显的排拒,这使祈烨有些光火。
“你怎么搞的?”他又一把捉住曦宁的手,这回却是带着些怒意。“我替你止血。”见她裙上已染满大片血色,可那伤口却还不止血;不仅她的态度恼他,这该死的伤口却还比她的态度更恼他!
“不必。”曦宁望见祈烨带怒意的面孔,忽地想起香儿的话:“那些爷儿们都是一个样,可我相信贝勒爷一定不敢对若兰格格这么粗暴!”
他的粗暴、怒意,都是针对她这个“床伴”的,她才不要这样的祈烨来关心自己!再次的,她又用力地要抽回手。可这回不再顺利了,祈烨带怒意的手比她更执着也更有力,他加重力道握紧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量强得甚至弄疼了她。
祈烨眯起眼冷怒地看着曦宁似柔似坚的美丽容颜。
一直,她都是柔顺的,甚至在他粗暴地伤害、掠夺了她后,她还是带着静柔的眼神伴在他身旁;她说爱他,而她淡柔的眼神的确也是这样传达的。是什么使她改变了?
“放开我。”曦宁心知争力气是争不过他的,于是撇开眼望向别处;她的语调还是柔软,可在无形中却带了几分刚强。
曦宁其实也为自己此刻的心思而震撼。她在见着祈烨的瞬间心口就起了无名的变化,而他染着怒意的眼神更加强了这层变化;虽然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可着实令她难过。
为什么她竟觉得不想见到他!?
祈烨望着她微低首的容颜,灵透的眸子掩在纤长的眼睫下,而眼睫因着眼瞳的移动而微颤着;她,美丽依旧,甚至是如此的不从也带着奇异的柔顺,美得十分惊人。可她这似柔的排拒却比明白的反抗更恼人,而这样的美也令人恼怒。
祈烨没松手,反再加了力道,只见她的脸色苍白了却还咬唇硬倔着不语;或许就是这份突来而没预警的倔强性子恼了他,没想到隐在这份柔美下竟有一颗顽强的心——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晓得这顽强所为何来?
或许无形中他的力道更强了,曦宁的脸色比之先前又再苍白许多,在额角也微渗出些汗来,原本粉嫩的柔唇也染上了一层死白,她的头本是低垂着,此时也缓缓抬起,漂亮的水灿晶眸对上了他的冷鸷,可却让人瞧不出这淡淡的对视含了什么用意。
没有乞求,没有反抗,更没有先前那一层柔顺的顽强,只是淡淡地、轻轻地注视着他,然后,她的眼睫垂下了,慢慢地、缓缓地,在祈烨发现时她已失去了意识,整个身子全软瘫下来。
祈烨本还恍惚于曦宁那淡淡的一瞥,所以当她轻盈的身子软下时使他蓦地一惊,立刻以手臂接住她柔软的身子,将她纳入怀中。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没轻重地将她的手腕都握得瘀紫起来,小小的手也变得冰凉。
该死!他暗咒自己一声,立刻松了手;但才一松手,曦宁的手又涌出大量鲜血。先前施力过猛暂止了血流,现在一放松,那血瞬地冲流出来,失温的手也回复了温度,可那血流的模样真是惊人;为何这么一个伤口会有这样多的血?仿佛不会停止般。
“曦宁姑娘!”
一声惊喊划破了书斋内凝重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