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节(1 / 1)

弘晞跟着自己汗玛法和四叔、九叔、十叔来到山青水秀的明孝陵跟前,即使他模模糊糊的记得史书上有写,康熙皇帝祭拜明孝陵时“父老从者数万人”,但亲眼看到眼前这人山人海的壮大场面,还是不由惊得瞪大了眼睛。

康熙则显得十分平静,等跟随在身旁的礼官高声说完一串祭拜词后,守在明孝陵跟前的数万人就像是摩西分海似的往两边散去将通往孝陵正门的神道让出来。

安老拄着拐杖站在前面的位置,眯眼看着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康熙带着他身穿紫色蟒袍、蓝色蟒袍、天青色蟒袍的仨儿子以及穿着杏黄色小袍子个头刚刚到大人腰间的孙子,带着跟在后面的众官员走到神道前。

他不禁紧张的握紧了右手里的拐杖头。

同安老一样读过书的明朝遗老们也都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的远远看着皇帝一行人。

弘晞走在自己汗玛法身后,他其后跟着仨叔叔。

面前的神道中间宽敞的神路是洪武皇帝的金棺葬入皇陵时走的,神道两侧有较窄的甬道。

左甬道是“左御道”专门留给明朝的后代君主们祭拜祖宗时走的。

右甬道则是“右王道”,是让明朝后代的王爷们走的路。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康熙皇帝究竟选择哪条路走则表明清廷对前明的态度是如何的。

近了、近了、只剩最后一步了。

安老的一颗心都提高到了嗓子眼处,当瞧见康熙爷步子停都没停直接带着小太孙和仨儿子以及众官员们走了左御道。

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怔愣过后,当场泪水就夺眶而出,握着右手里的拐杖,对着身旁的老伙计、小辈们痛哭道:

“走的是左御道!走的是左御道啊!清承明制、清承明制啊!”

昨日还骂骂咧咧、嚷嚷着要把不孝子给打死的马老也被眼前想也不敢想的一幕给震撼的直接跪到地上抱头痛哭。

围在现场观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太多人挤不到前面了。

当数万人听到一声声音浪传来“康熙爷走的是左御道”、“清承明制”、“康熙爷带着太孙殿下进入孝陵正门行三跪九叩之礼祭拜大明洪武皇帝”时,哭声、喊声、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呼声掺杂在一起震天响。

盛夏里葱葱郁郁的紫金山仿佛也在闪着光。

弘晞学着自己汗玛法的模样虔诚又恭敬的跪拜、叩首、焚香祭酒。

瞧着坐落在青山绿水中、被保护的极好的明孝陵也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座“明清第一皇陵”的恢弘与壮丽,站在此处,他仿佛就能透过这座陵寝看到几百年前那个身穿布衣、做过和尚、当过乞丐、古往今来出生最低微,但却是得国最正的汉子究竟是如何带着一帮兄弟由南打到北的。

雄主对雄主,猛男对猛男,惺惺相惜,不外如是啊。

祭拜典礼结束后,康熙又拿着御笔亲手在御碑上写下“治隆唐宋”四个大字,对明太|祖一生的功绩做出了极高的评价。

御碑的消息传到陵寝外的人山人海里再一次掀起哭声的浪潮,有象征着和平的白鸽扑簌簌挥舞着翅膀在众人头顶的蓝天飞过。

弘晞眯眼望着金灿灿的太阳光,光线将小豆丁的影子斜斜地打在了御碑之上,多年后的又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马上就要虚岁五岁了。

……

待到白日的一切事情都完成,康熙等人再度回到曹家别院时已经临近黄昏了。

这场公开的祭拜之后,江南之地的人和事表面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变,但一些原本对清廷十分抵触的文人士子们则都在心里开始慢慢接纳康熙爷了。

次日,康熙开始在别院里接见诸位官员。

弘晞也被自己九叔、十叔领着在江宁闲逛。

老九倒还真应了他在龙舟上做说的话“到了江宁,大侄子要什么,他给买什么。”

弘晞数着人头算,给自己乌库玛嬷、阿玛、额娘、银团、宝团还有堂姐、堂弟们等人买江南看的上眼的礼物。

孙氏瞧着每天都有官员进织造府拜见万岁爷,水涨船高之下,曹家的地位是越来越高了,老太太笑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繁花似锦的奢靡生活只要一沾上就再也戒不掉了,孙氏太想要让曹家的富贵代代传下去了,故而每日变着法子的让手巧的丫鬟给大曾孙女装扮,还哄着容哥儿、小曹雪芹去别院里陪小太孙玩耍,可是令她特别失望的则是小太孙似乎一点儿都不想要和三个小孩儿在一起玩耍,每次走在鹅卵石小道上远远地瞧见打扮的像是小仙子的元姐儿,立马调头就走,半点儿犹豫都没有。

南巡结束

日子一天天地过, 转眼间康熙一行人就已经在江宁待了一个多月了,七月十五,弘晞也在此地庆贺了自己的生辰。

在种种明察暗访之下, 待康熙将江南之地的情况彻底摸清楚后, 也快到了皇家启程回京的日子。

这段时间对于曹寅而言, 简直是难熬极了。

他像是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冰火两重天里,饭吃不香,觉睡不好。

眼看着炎炎盛夏,小太孙和十阿哥都被织造府的美味膳食给养的肉眼可见的胖了些,反倒是他这个“东道主”一日比一日消瘦, 迎接圣驾前刚做的合身丝绸夏袍都肥大了一圈。

往日与织造府往来密切的官员和富商们瞧见曹寅这模样,嘴上担忧的劝慰着“曹大人是万岁爷的肱骨良臣办差时可一定要劳逸结合, 保重身体呐”,心里则撇嘴腹诽道“要不说人家曹子清受宠呢?瞧这曹大人多会装,多会在万岁爷面前表现,在皇帝跟前侍奉还做出一副这般劳心劳神、憔悴消瘦的模样,皇上看了他的样子, 能不念着他适逢圣驾用心良苦?细致又周到?切!装模作样!”

就连孙氏这个向来对长房关注少的人,都忍不住在曹寅夫妻俩清晨到正院给她请安时,蹙眉询问道:

“子清,你这些时日怎么气色看着越来越差了?莫不是碰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了?”

听到嫡母为数不多的关心,曹寅抿唇摇头苦笑道:

“母亲, 儿子无碍, 只是最近苦夏,胃口变小了, 吃什么都吃不下去,等到再过些日子, 天气凉快些就好了。”那时万岁爷也回京了。

孙氏闻言点点头,这理由倒也能说得过去,她又看向坐在大儿子身旁的大儿媳出声吩咐道:

“李氏,待会儿你在我这儿取几枚人参养荣丸带回去给子清吃了,莫真的生出病了,他现在是一家之主,咱们阖府上下都指望着他呢。”

李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自己夫君那比鬼还难看的脸色,心中也担忧,她是枕边人,能不知道曹寅究竟有没有苦夏的毛病吗?知道曹寅心中有难事,多日下来,她也被感染的心中生了几分焦灼。

瞧着婆母端着养生茶低头喝,脸色红润,气色比她还好的模样,不由点点头应下了:

“行,儿媳记得了,多谢母亲。”

曹寅也跟着谢了孙氏。

“都是一家子骨肉说什么谢不谢的。”

孙氏摆手笑道,心情极好。

夫妻俩又坐在圈椅上陪着老太太话聊了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没想到俩人刚走出正院的院门,远远就瞧见一个年轻太监朝着他们快步走来。

待人走近了,曹寅认出来这小太监似乎是跟在太孙殿下身旁伺候的,不由打起精神看着小太监笑着询问道:

“不知公公这般早来寻我,可是太孙殿下有何吩咐?”

小安子冲着夫妻俩微微俯了俯身,笑脸盈盈道:

“曹大人,不是太孙寻您,而是万岁爷念着不日就要离开江宁了,想着这些时日一直在接待官员都没腾出时间来和您谈谈心,故而让梁总管来吩咐奴才给您传个话,今晚戌时末请您到清风亭观赏明月。”

夫妻俩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话,双双愣住了,李氏先一步回过神来,眼睛极其亮,在她看来万岁爷能特意念着离开时寻自己夫君一同赏月,这是什么?这明明就是“老朋友”临别前的叙旧啊!

不及曹寅在心中琢磨,万岁爷让太孙身边的奴才给他传话是否有什么深意,就看到他的嫡妻从袖子中掏出一把银瓜子递给小太监,欣喜道:

“劳烦小公公大清早的从别院里跑来一趟了,还请你回去后给梁总管复命,臣妇今晚会在清风亭备好蔬果美酒,吩咐仆人丫鬟们不去后花园打扰万岁爷同臣妇夫君赏月的。”

“多谢曹夫人。”

小安子笑呵呵地伸手接过银瓜子,冲着夫妻俩再度俯了俯身就转身离去了。

曹寅看着小安子的背影,太阳光打在小太监身上为其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线,他莫名觉得小太监的背影看着有几分眼熟,还不等他抓住那抹灵光就听到身旁的李氏笑着道:

“夫君,我听别院里那些伺候太后娘娘的嬷嬷们说过,这小公公是太孙殿下的贴身太监,好像是梁总管的徒弟一手带出来的,这一举一动间都有梁总管的影子,说话笑盈盈的,亲切又不让人觉得冒犯,让人瞧着心里就亮堂堂的,想来多年后又是一个大总管啊。”

曹寅闻言又瞥了一眼小安子走远的背影,心中暗道,怪不得让他觉得眼熟呢,多年前,梁九功年轻时可不就是这副模样吗?

不知是不是处于那份对帝王不可言说的愧疚,他此刻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感觉。

由于惦记着戌时的赏月宴,曹寅一整个白日都心不在焉的。

待到入夜时分,他特意在织造府内沐浴一番,换上了一身青色的丝绸夏袍,戌时刚过就早早的穿过垂花门到别院去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提前大半个时辰去赴宴就已经算早了,未想到刚进后花园就瞥见清风亭内,一个身穿月牙白常服、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亭子的栏杆旁,边轻轻摇晃着右手中的折扇,边抬头望着漆黑天幕上皎洁似银盘的明月。

那人远远背对着他,从骨子里浸透着满满的贵气,又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儒雅与风流,令人瞧见就知道这人必然是人中龙凤,不敢小觑。

曹寅一惊,忙沿着脚下的鹅卵石小道小跑上前,沿着几级台阶,走近亭内对着帝王俯身道:

“万岁爷赎罪,奴才来迟了。”

康熙闻声右手随意一甩,画着茂林修竹的漂亮折扇就被一把收了起来。

他转身将右手折扇拿在胸前,伸出左手将曹寅扶起来,丹凤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子清何罪之有?明明是朕看金团睡熟后闲来无事来早了。”

“今夜咱俩之间不论君臣,只是多年好友叙叙旧,不用拘谨坐吧。”

话音刚落,他就坐在了雕刻着海棠花与缠枝纹,表面铺着蜀锦坐垫的汉白玉石凳上,还扇动着手里的折扇,下巴轻抬示意曹寅快点坐。

曹寅不禁捏了捏手心,袍子轻掀,坐在了康熙对面,不过细看的话他只坐了半个石凳。

比起曹寅的紧张,康熙显得放松极了,摇扇的姿态都透露着几分慵懒。

二人中间的圆形石桌上摆满了美酒、糕点、鲜果。

亭子周围是一圈水池,里面数十条胖乎乎的锦鲤自由自在的游动着。

清风、明月、佳肴、故人,两个俊美儒雅的中年男人面对面而坐,远远瞧着就像一幅水墨画。

康熙伸手刚准备拎起酒壶就看到曹寅先一步起身拿起酒壶给他面前的小酒盅倒了一杯清酒,又沉默不语地给他自己也倒了杯酒。

他嘴角微勾,端起面前的清酒一饮而尽,曹寅也抿着双唇,两只手捧着自己面前的酒盅仰脖喝尽。

两杯清酒下肚,曹寅的不自在感肉眼可见的松快了许多。

下一瞬他就听到帝王轻笑道:

“子清啊,以往朕不觉得自己上年纪了,照旧能像年轻时一样拉十一力的桦皮弓、百米之外射到移动靶子的正中红心上,可此番来南巡瞧见你的孙子与你幼时相似的模样,倒是令朕不禁生出一种朕与你都老了的感觉啊。”

曹寅闻言不由瞧了一眼帝王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他心里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变得愈发沉重了。

他朝着康熙低声道:

“万岁爷,时人成婚生子早,您如今还没有五十岁呢,正值春秋鼎盛的时候呢。”

“唉,这话不对,老了就是老了”,康熙折扇轻摆又将拿在右手里的折扇悬在身侧的半空里连说带比划地笑道:

“朕还记得当年朕刚过完七岁生辰,三岁多的你就被顾问行领到朕面前,说你是皇玛嬷给朕挑的伴读,平日里陪朕一起读书、一块玩耍。”

“朕知晓你是孙嬷嬷的儿子时惊讶极了,看着矮矮的、小小的你,心里直打鼓,二哥的伴读都比他大几岁,你却比朕还小了四岁,也不知道读书时究竟是你照顾朕,还是朕照顾你呢。”

听到万岁爷回忆起了往昔,曹寅眼里也不由露出一抹怀念,他刚出襁褓就没了生母,年轻时他一直有些小自卑,出身包衣家族的他,在汉人眼里看来他是“满人”,在满人看来他是“汉人”,蒙古人眼里他“满汉皆不是”,如果他像旁的包衣奴才一样不通文墨、大字不认识一个就罢了,可偏偏他脑袋聪慧又熟读四书五经,满腹才华令他时常为自己尴尬的身份定位生出迷茫。

如果不是一直被万岁爷明目张胆的护着,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待着呢。

他心里涌起一股温热,也笑着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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