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人尽皆知,靖裕帝最信仙道,这败兴的话,他是绝不敢讲的,于是反而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果然,靖裕帝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暖色,点头道:“有理,朕已命邵天师赶制仙丹符水了,明日便派人送些来。”
沈青蔷却一笑:“幸好淑妃娘娘早替陛下想到了,已先请了来,却不知现在放在哪里”
身边早有宫女接口道:“回陛下、宝林娘娘,就在那神龛中,淑妃娘娘亲自放进去的。”
众人眼见沈青蔷步到神龛边,掀开帘子,捧出一只明黄禁绸盖着的青玉釉卷足荷叶盘;揭了绸缎,取出盘内小小的金杯。
金杯极精细,雕着蟠龙飞升文,配有一只小巧金盖,那龙身飞腾而上,在金盖上盘出一个纽结。
沈青蔷抬玉指,轻拈纽结,打开盖子,杯内是浑色的半盏水,丝毫不见异样。
唐豢亲自上前,将太子殿下伏起;沈青蔷持定金杯,早有宫女递上金勺,她舀起半勺符水来,温声对董天启道:“殿下,是我——我喂你服药。”
董天启摊在唐豢怀里,依然闭着眼,嘴角却慢慢勾出一抹微笑来,颤抖着、微启嘴唇。
突然,靖裕帝道:“慢着,你先试药吧。”
青蔷微一诧异,便即点头,将金勺送进自己口中,吞下符水,方皱着眉道:“没有错,就是这个,婢妾记得清楚,可苦得紧”
她将金勺递给宫女,又换了柄干净的来,才放入杯中去舀,冷不防金杯和金勺都已被靖裕帝劈手夺过——
沈青蔷抬眼去看时,但见靖裕帝怒发冲冠,状若神魔,厉声喝道:“太医,去查这杯中究竟放了什么;还有,把那贱人绑来见朕!”
两厢伺候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吾皇陛下想要绑谁,正踌躇着怎样发问才不会引火烧身,靖裕帝已用手一指沈青蔷,喝道:“你!去传朕的旨意,将淑妃沈氏脱簪去服,绑来见朕!速去!”
***
沈淑妃依然还在流珠殿侧厅坐镇,正劈头盖脸地喝骂底下的奴才蠢笨无用,竟让一个小丫头偷跑了都没有察觉。忽然听见一阵喧嚣传来,有内监尖声喊:“圣旨到,淑妃沈氏接旨——”
沈莲心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寻思:“杨舜华明明已去了紫泉殿,怎的又有圣旨过来?”
忙忙带身边人出迎,却见门外一群奴才簇拥着盈盈一个纤影,脂粉不施,眉清目明——却是位她从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儿。
“是你果然是你”淑妃喃喃道。
沈青蔷道:“圣旨在此,淑妃沈氏何在?”
沈莲心的一双眼狠狠盯着她,盯了许久,终是不甘,却也无奈;只有跪倒,口呼:“臣妾淑妃沈氏莲心,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青蔷朗声道:“天子口喻,淑妃沈氏脱簪去服,即刻赴紫泉殿面圣,钦此。”
沈淑妃猛然站起身来,两个眼中几欲喷出烈焰,怒道:“沈青蔷,你为什么害我?”
青蔷的语气丝毫不变,沉声道:“皇上想问一问淑妃娘娘,为何您给太子殿下送去的符水里,竟会含有致命剧毒?”
沈淑妃愕然,用手指着沈青蔷的脸,语不成句,只道:“你!你”沈青蔷微闭上眼,轻吁一口气;又睁开眼,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沈淑妃面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
“姑母,我真冤枉你了么?难道当初你给我喝的符水之中,便没有下毒么?还有那满宫的人都讳莫如深的郑更衣,她也是这样死的吧?”
沈莲心面容扭曲,显然惊诧至极,她连声问:“谁究竟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指使的?”
沈青蔷惨然一笑:“没有人告诉我,亦没有人指使——我也许后知后觉,但我绝不愚蠢。起初我也几乎就要相信那是神怪作祟了,但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虽没告诉我答案,却让我始终心存怀疑。我也长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一直以为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做的——直到我见到二殿下发病的样子;直到我猛然间想起,您‘特意’指给我的丫头,都是从一个据说被‘附身’而死的郑更衣那里来,而她们不巧,上一次通通逃过一劫姑母,您为什么给我下毒?为什么想我死?难道真的因为我入宫,本就是为了当一枚‘弃子’,当一枚能用自己的死,来助你洗脱嫌疑、助你除掉漏网之鱼的‘弃子’?那当初,在沈家花园里,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又让我抱持幻想?”
沈青蔷低垂着眼,缓缓说着,往日的时光仿佛顺着她口中的言语,自二人身边再一次淌过。她遇见她的时候,曾经以为遇见了神仙,曾经以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过是选上了自己作为牺牲,去平息深宫里那些屈死的魂灵们庞大的愤怒罢了。
她只是一颗注定的“弃子”罢了;也许连淑妃娘娘都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沈青蔷在假山的后面,将那珠簪的顶端缓缓旋开,但见里面果然是半管褐黄色的粉末,倒出一点轻轻一舔,便觉苦得几乎连舌头都要麻痹了。她记得这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烧不退,几乎毙命;后来的几天,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便只是在宫女们面前做做样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里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这样活了下来。
沈淑妃狰狞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忽而笑了:
“傻丫头,这还用问么?你在这宫里这么久了?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本不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这深宫之中,你不说谎、不欺骗别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这里,再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为了活着,都会化身厉鬼,去吞吃别人的血肉——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青蔷静静听她说完,微微摇了摇头,道:
“小时候我常常偷看书房的书,有一本书上说:‘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却懂了——人都为‘利’而生,但每个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静的生活;你们争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你们渴望的‘爱’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即使我必然身化厉鬼,我也要留着这颗心;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走出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着这颗能够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母,我会努力活着,不为沈家,更不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我会活下去,寻找我的道路——活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