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群俄罗斯人……”程晓掀开了暖被从床上滑出腿来,“八成是哪个俄罗斯游客想看企鹅闯的祸。旅游船在这个多浮冰的季节本来就不适合太靠近陆缘。”
“见鬼的是,那片海域风力可不小,冰山的移动速度很大部分取决于风速,要是风力不停息,那船被冰山做夹心饼干的几率可不小。”惠凤鸣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道,“咱们得做好准备了。天知道这得花多少时间,接下来几天可有的忙了。”
为了在最快时间内救出被困的俄罗斯科考船,雪龙号的值班驾驶员改变了原定的航线,向东南方向进行了调整,以15节的最大航速转向了俄罗斯客船被困的东南海域,随着雪龙号的不断前行,前方的浮冰也越发密集和凸耸,站在甲板上向前瞭望,在云霞的折射下,参与营救工作的惠凤鸣能够看到无数扁平滑润的浮冰在海光里晃荡,有些浮冰远眺而去甚至让人想起童话里鲜亮的冰雪城堡,楼阁呈翡翠或蓝宝石的颜色,城墙却闪着紫光。在高纬度地区,哪怕是夏季极昼时候,太阳的高度角也很低,就像是落日夕阳的昏淡余晖。暖色调的阳光下,水影熠熠飘动着,仿佛有火苗从海水里呼呼蹿跃出来,照亮了冰雪城堡外陡峭的冰山冰崖。那险峻的冰山造型,非人工所能及。它的顶部极其平坦光滑,甚至可以作为直升机的停机坪。
依势望去,那些二两百米的崖顶,竟也出现了平顶。惠凤鸣知道这在山形上被称为“崮”,根据经验,他也知道那犄角插天,刺破青天的叫做“峰”,而参差逶迤,崎岖嵯峨的被称为“岭”,真可谓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冰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冰海中”。而无论是“崮”、“峰”、“山”、“岭”此刻都在海流和风的推动下进一步翻转、拥挤、坍塌、融溶、分崩离析,这些美丽的表演,既给了人美好、如入仙境般的感受,但更使人心惊胆颤的是那些藏在海面之下的巨大山根,冰山水下部分的体积,通常是山顶部分的7倍左右,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冰山一角”,而且冰山在其水下往往有尖锐的棱角、边缘,一旦船只撞上就会上演《泰坦尼克号》里的惨烈灾难景况。
为了安全,行船不但必须要与冰山保持较远的距离,而且要启动船上、水下探测装置,时刻监视冰山的水下形态和分布。
在抵达营救区的五十小时的全速航行里,船长王建忠担任起了总指挥,负责对外联系和对海洋局的汇报工作;政委王建国担任现场指挥,组织动员人员,根据受困情况随机应变;值班水手打开甲板上所有照明灯、操纵探照灯检查周边近船区域的浮冰情况;水手长和机匠长则控制了生活区和机舱通道,随时检查机、炉、泵和起货机、甲板蒸汽管系、暖气、车床、钻床等设备的状况;而木匠和三管轮分别负责接水龙头和启动消防泵;轮机长负责指挥机舱人员,应急操纵机器,组织开关机舱,下放水下袖珍潜艇侦查冰山的情况;船上其他人员在餐厅集合,根据需要组成备选营救队。
但是让所有人都捏一把冷汗的是,营救的环境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更为恶劣,这种恶劣不单单是因为海面上有着极其广泛的冰雾区,哪怕是刚入行的船员都知道,冰区航行最怕的就是大雾天气。此外,达到十一级的风力也为救援增加了难度,这持续不断的大风加快了冰山的运行速度,也让洋流和周围的浮冰的排列变得更加复杂多变,想要雪龙号在有限的短暂时间里突破冰区营救俄罗斯游客的成败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北京时间12月27日16时,雪龙号已经抵达距遇险船只不到10海里的海域。随船记者张建松站在雪龙号的甲板上,通过高倍望远镜,已隐约可以看见“绍卡利斯基院士”号。在稍晚些的时候,值班员收到了来自法国“星盘”号的信息,他们的船只也已经抵达救援海域,随时可以救援。在这片远离自己国土的人迹罕至的地带,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利益与意识形态显得很渺小,国家之间的合作极其重要,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远离自己国土的不同肤色的船员们组合在一起,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
张建松紧握着高倍望远镜,叹息道:
“哦哦,已经能够看到‘绍卡利斯基院士’号了,但是他们周围的地形真的很糟糕,坚硬的大块浮冰铺满了海面,几乎看不到清水,浮冰上还有厚厚的积雪。风很大,天空中下着暴风雪,风一吹,浮冰裂开的缝隙很快就又会凝结在一起,真是要命了。这片浮冰区的外围还可以试着破破看,但是核心区域的严重程度恐怕远远超出了雪龙号的破冰能力了。”
因为恶劣的天气和极其严重的浮冰,27日就已经抵达了距离营救地点十海里区域的雪龙号,一直在隔12月28日,也才只到达了距离俄罗斯遇险船只大约六、七海里的区域,一天一夜的破空工作紧紧只是挺近了三海里的距离而已,而且这还是浮冰区最外层蓬松薄弱的地区,越是往核心层挺近,浮冰也就越发坚硬,营救工作的不确定性也越来越大。
“很壮观,不是吗?”飘飞的雪花中,穿着企鹅工作服的惠凤鸣打起精神对张建松笑着道。
张建松红着脸勉强笑着看了惠凤鸣一眼,道:
“让我想起小时候农村里吃的锅贴饼,娘会把搓成团的面球一个个压扁贴在大铁锅上,然后慢慢烤焦。现在的浮冰区就让我想起一大锅的锅贴。”
“我倒是觉得像是被我女儿给切开的蛋糕。哈哈。”惠凤鸣的笑声有些洪亮,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又显得忧郁了起来,“这冰层比想象的还要厚,不知道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了。都快新年了,这份新年礼物,来的实在是有点大。”
当雪龙号的五星红旗出现在“绍卡利斯基院士”号的高倍望远镜里时,遇险船只上的船员们都开始欢呼,他们甚至开始自发地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party,在风雪中,俄罗斯游客们开始唱自己国家的歌曲,释放几天来的紧张和压抑情绪。
鲜红的雪鹰12直升机趁着风雪稍稍减弱的空挡靠近了“绍卡利斯基院士”号,绕着后者旋转了一圈进行了近距离侦查。
但是因为暴风雪仍在持续,风雪很快变大,“雪鹰12”直升机只得匆匆赶回,而且短时间内无法起飞。救援方案一改再改。
雪龙号最初的救援方案是通过破冰,靠近“绍卡利斯基院士”号,然后带着后者穿过浮冰脱险。但“绍卡利斯基院士”号被困的海域靠近了东南极冰盖,这片区域气候变化无常,冰层厚且易发生浮冰堆积。更糟糕的是,该海域受南极大陆冰盖的下降风影响风速极快,年平均风速70公里每小时,100米每秒的地球最大风力纪录也由该海域保持,这些都使得救援行动异常困难。
救援行动从28日上午9时开始实施,但是在接下来的整整8个小时里,雪龙号却只能以1。5节航速在浮冰区缓慢地破冰前行靠近俄罗斯船。
两艘船只上的人焦急地站在甲板上通过高倍望远镜互相守望着,却是可见而不可及。
到下午15时,雪龙号继续前进至距“绍卡利斯基院士”号6.5海里处。横亘的冰层如同一只巨大的怪手,把雪龙号彻底阻挡住了。
惠凤鸣和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刘梦坛博士此时正焦急地查看着船上海冰监测仪器显示数据。
“冰层厚度至少是3到4米,这已经远远超出雪龙号破冰能力了。”惠凤鸣有些犯难地道,他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刘梦坛博士皱眉道:
“是该死的海流和大风,浮冰在海冰下快速的海流和大风的影响下不断地移动,而且还出现了降雪和白化天气。这样下去我们的船也会被困,只能调头了,先返回清水区再想个方案吧。就算我们不行,还有法国的‘星盘号’。”
但坏消息接踵而至。几乎和雪龙号同时抵达的法国“星盘”号的一个主发动机在抵达后出现故障,也宣布了破冰失败。他们也不得不停留在浮冰边缘的清水区。几乎只是一个小时,刘梦坛就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而一天之后,事态再一次恶化,发动机损毁、物资储备不足的“星盘”号在卫星电话里告诉院士号和雪龙号,他们必须放弃救援返航。
“非常抱歉,希望每一个人好运。”
来自星盘号的致歉让雪龙号上的一百零一个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没关系……还有澳大利亚的‘极光号’,”刘梦坛苦笑着安慰船员们道,“他们的破冰能力优于我们雪龙号,他们应该没问题。”
但是几个小时后,刘梦坛再次被打脸。
破冰能力优于雪龙号的澳大利亚南极光号抵达海域,并于12月30日凌晨开始破冰作业,试图进入围困俄罗斯船只的浮冰区。但是南极光号仅仅只前进到了距离被困船只11海里附近便被浮冰阻隔,不得不退回边缘的清水区待命。
“也非常抱歉,再次希望每一个人好运。”极光号的船长多伊尔发来致歉说。
就这样,第二次救援也告失败。
被困时间的不确定仍使得紧张进一步加剧。
“我开始想起沉没的‘坚毅’号。”惠凤鸣说。
100年前开辟“院士”号此次行进路线的道格拉斯?莫森的极地之旅也并不顺利,在其1911年到1914年历时三年的南极洲探险中,3名队员中的2人丧生,莫森本人也被困近一年方获救。克里斯?特尼还曾写过一本名为《1912:世界发现南极》的书,书中详细介绍了1912年那场使南极举世闻名的“极点竞赛”。正是那一年的南极点竞赛中,英国探险家斯科特及两名队友因天气恶劣、补给不足等原因在南极丧生。
斯科特、莫森、沙克尔顿……冰川、海洋以这些过往英雄的名字命名。
而现在,它们如同一座座墓碑,注视着万里冰原上的四艘船只。
强劲的东南风裹挟着暴雪袭来,整个世界和船员们的命运都被罩上了一层浓浓的迷雾。在持续了4天的救援里,相互守望在南极的人类船只,在风暴中度过了他们焦急而挫败的元旦。
因为破冰的屡次失败,救援方案开始转向了用雪鹰12号直升机直接将被困的院士号船员救出的思路。但直升机救援也存在着较大风险,天气的变化无常、浮冰承载能力是否足够、旋翼吹起积雪是否会影响视线,这些都威胁着直升机的安全。此外,雪鹰12号的主要作用在于吊重运输,并没有专业救援设备。而上一架极地科考直升机,雪鹰11号便是在2011年12月9日于南极海冰区上空失控坠毁,稍有闪失,雪鹰12号很有可能重蹈其前辈的覆辙。
“暴风雪太大,风力的不确定性很强,而且还有冰雾的掩护,能见度很低,除非让空间分析能力强的人员靠肉眼目测的方式在多变的暴风雪中找到风力停息的间隙空挡钻过去,不然很难靠近。”船长王建忠有些无奈地道。
面对这样的绝境,惠凤鸣主动提出了和教授团队的程晓要一通搭乘直升机前去救援院士号的建议。
“船长,让我去。我的专业方向是环境遥感,海冰遥感,遥感制图与空间分析,我的空间感很强。而且有我们团队自主研发的‘极端环境无线传感器网络观测平台’辅助,能够提高对极区地表的实时观测能力,将系统观测数据与卫星遥感观测相结合,可以为遥感卫星数据反演、验证提供连续的冰雪环境数据。”
面对惠凤鸣的主动提议,船长面有豫色,但是他很快还是拒绝了惠凤鸣的提议,道:
“不行,现在的天气,不确定性太大了,风雪这么大,连个人都看不清,之前不是没有直升机在这片海域失事过。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等风雪再小一点吧。你们的观测平台能力能够精确到什么程度?”
惠凤鸣道:
“前几天,我们用遥感影像看到了远处冰区上一片红红的区域,你说那是什么?”
船长微微一愣,然后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