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邓汶对洪钧承诺已久的饭局终于兑现了,此时离他在拉斯维加斯说要好好谢谢洪钧已经十月有余,他回北京也已经八个多月。邓汶把洪钧约到自己所住的宾馆,从大堂直接把洪钧带到一楼的印度餐厅,说这地方味道和服务都不错,宾馆里的其他几家餐厅都已经吃腻了但惟独和这家培养出了感情,他当然忘不了解释为什么不去宾馆外面的餐馆,其实他不说洪钧也猜得到,他在这里长期包房自然在餐饮上也可以享受大幅折扣。邓汶在电话里没建议洪钧也把菲比带来,洪钧就让菲比这个周末回她自己家去了。

两人刚一落座,身穿纱丽的服务员满脸笑容地端上一盘薄脆,洪钧对邓汶拱手说:“难得啊,时至今日总算吃到您老人家的饭了,好饭不怕晚,这家馆子不错,印度的薄饼很好吃。”

邓汶不用翻看菜单就点了咖喱风味的套餐,等洪钧点好一份咖喱鸡和几款薄饼,他说:“哟,这地方你也来过?”

“不瞒您说,北京我没吃过的馆子,少!”洪钧又笑着说“这好像是北京最早的印度菜馆吧,来过不止一次。”

邓汶端详洪钧一番,颇为关切地说:“你瘦了。”

洪钧揶揄道:“如今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最流行的恭维话就是‘你瘦了’,说的时候要带着几分惊讶几分同情,最好再隐隐地透着一丝羡慕一丝嫉妒,你也真够俗的,不过你火候不到,没露出一点羡慕的意思。”

“我本来也不羡慕你呀,我是说真的,你真瘦了,忙得吧?”

“你真是越来越俗了,现在的男人就怕别人说他不忙,对,我是忙瘦了,你想啊,我都重返斗争最前线了,能不忙嘛。”

“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就你这张嘴啊,以前专门损别人现在专门损自己,我知道你日子不好过。”

洪钧依旧嘻嘻哈哈的:“这你可就说错了,现在没有人为了当胖子把脸抽肿,倒是有不少为了当瘦子把脸抽瘪,抽掉点脂肪、削掉点骨头”

“行啦行啦,”邓汶不满地打断说“饭桌上提这些干嘛?我是在和你说真的,你在维西尔是不是干得挺艰难的?”

洪钧觉得邓汶的目光就像是在探望一位躺卧在白色床单下的绝症患者,又像是在瞻仰一具安放在鲜花翠柏丛中的遗体。洪钧向来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来自他人的同情,而在眼下的逆境里,他更将别人的关心视为怜悯加以排斥,将别人的帮助视为施舍加以回绝。洪钧避开邓汶的注视,瞥向墙边摆放的一尊印度神像,不以为然地回答:“嗨,我什么时候干得挺容易的?这年头,不管是谁,不管在哪儿干,都是一个字,难!”

“我听说你现在手里的地盘和手下的人都只剩三分之一了,你的那个新老板是不是容不下你啊?”

洪钧只得说:“看样子是已经彻底势不两立了,前些天他又把我的一个很得力的帮手给挤走了,我现在直接带着十个sales,事情还得接着做,但已经没有干事的心情了。我这些情况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人挪活树挪死,要不找找外面的机会?你和圈子里的人肯定很熟吧,联系一下那些专做高层职位的猎头?”

“现在还没这种想法,我在维西尔呆的时间太短,还不到一年半呢,先扛着吧。”

“总得想办法找到转机啊,老这么扛着也太被动了,那位新老板要是总和你对着干,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干成事啊,你要是完不成quota他不就有理由把你挤走了嘛,所以他拖得起你拖不起啊。”邓汶见洪钧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不禁狐疑“你这家伙不可能没打算的,你肯定已经有主意了,快,透露透露,你准备怎么咸鱼翻身啊?你放心,我的嘴很严的。”

洪钧忽然笑了,正好服务员也把盛在考究的铜盘铜碗里的菜端了上来,他兴致极高地抄起刀叉,对邓汶说:“哎,你还记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吧?”

“当然啦,小时候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不过已经十几年没再看了,在美国哪儿找得到这种片子啊。你有盘吗?这种老片子不会有dvd吧?”

洪钧摇头道:“我至少比你多看过一次,99年北约轰炸咱们驻南联盟大使馆那天晚上,电视台特地放过一次,我又重温了一回。这段时间我脑子里老想起那里面的一句话,你还记得吗?快结尾的时候在运油列车上,吉斯问瓦尔特,‘不用炸药能炸吗?’,瓦尔特就说”

邓汶立刻兴奋得挥舞着手里的叉子,和着洪钧的节奏齐声说:“谁活着谁就看得见!”两人说完又一同开心地大笑起来。

洪钧先收住笑,随即有些怅惘地说:“好久没这么笑过了。”他拨弄着盘里的鸡肉,又说“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活着,比比看谁的气长,胜负与成败都是暂时的,无所谓,谁活到最后才真正见分晓。”

邓汶仍想不出洪钧日后的转机在哪里,但也不便多问,话题一转说:“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啊,你现在不太称心,我最近倒真是很顺利,各方面情况都不错。去年底按期发布了ice的8。0版的中文版本,现在要把一些行业版的增值产品也做本地化,过年前我去了趟大连,谈好一家公司合作搞ice产品的韩文版,如今我这个北亚研发中心倒真是名副其实了,下一步可能还要为日本市场做产品。最近公司内部也挺平静,俞威没再找我麻烦,估计他把心思都放到哪个大单子上了吧,我刚看过1月份的摸nthlyreport,ice签了好几个项目啊,也难怪,科曼还是半死不活的,你们维西尔又”邓汶忽然刹住,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嫌疑,他偷瞟一眼洪钧,却见洪钧很大方地丝毫未予理会,正撕开薄饼往嘴里塞,便又接着说“就是有一个变化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卡彭特最近一直没怎么过问我这里的情况,我主动给他打电话可他好像也总是心不在焉,感觉他不像以前那么关心这个摊子了,我也不敢打听他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嗨,也可能是好事吧,大概他看到我这里各方面都已走入正轨就不再操心了,也好,天高皇帝远,只要他保证给我足够的budget,我正好可以放手大干一场。”

洪钧听了却暗自觉得蹊跷,他知道卡彭特是个手里永远拎着鞭子随时抽打下属的偏执狂,按理决不会给邓汶如此宽松的待遇,他好奇地问:“卡彭特没打算近期再来中国转转?”

“他去年8月份来的时候提过一次,说今年想去一趟可可西里,还让我打听那里有没有对外开放,我上次在电话里和他聊,他又说近期不再考虑了。”

“听没听说ice的架构要有什么大的调整之类的?”洪钧又问。

“没有啊,上个月刚开了全球的kickoffmeeting,艾尔文和卡彭特都露面了,形势不错,一切照旧啊。”

洪钧立刻想到眼下维西尔正在美国召开的kickoffmeeting,韦恩连他去参加大会的资格都取消了,心里又不由得愤愤不平,便没再顾及卡彭特的反常之处。

洪钧正在愣神,邓汶却向四周扫视一通然后凑近桌子,压低声音说:“哎,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还记得上次你在这里遇到的那个女孩吗?”

“记得啊,不是叫katie吗?”

“对对。呵,你的脑子是好使,过目不忘,我就不行,老是记不住人、张冠李戴的。katie在这里做了挺长时间,现在还是个大堂值班经理,我听她说这里待遇还凑合,但是没什么发展空间,学不到新东西而且天天上班就是那点事,挺枯燥的。我们研发中心现在都好几十人了,每天都有好多杂事,除前台之外还招了个女孩做行政,我对她们俩都不太满意,娇小姐似的,还得我伺候她们。katie很有责任心,也有这方面的素质,什么事你只要交给她就特别踏实,而且她总能想到你前面去,我对她印象很好,在考虑能不能把她招到我们研发中心去做officemanager,你觉得怎么样?”

洪钧没听几句就已经猜到邓汶打的是什么主意,笑着说:“喂,你先说说,你究竟是因为研发中心缺人而正好发现katie很合适,还是因为想帮katie找个更好的工作而发现研发中心就是个挺好的去处?”

邓汶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这两个不都是一回事嘛,就是我觉得她到我那儿去工作挺合适。”

“当然不是一回事,性质大不一样啊,前者还算是先公后私,只是有点举贤不避亲的味道,后者就是彻头彻尾的因私废公啊。眼下你的日子刚好过一点,就开始公私不分、以权谋私了?”

邓汶苍白无力地一再解释,洪钧忽然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你腐败到今天这一步,我有责任呐,我对不起你们家廖晓萍啊。”

邓汶却被这句玩笑话弄了个大红脸,窘了半天才干笑一声:“你这话从何说起啊?我都没对不起她,你怎么会对不起她呢?”

“你有没有对不起廖晓萍你心里清楚。你自己的事我没权力也没心思评论,不过既然你问到我头上,我就给你一句忠告,别把hotel里的事搬到office里去,也别把personal的事掺乎到business上去。”话一出口,洪钧也觉得有些言重,忙跟了句玩笑“同志,要珍惜现在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啊。”

邓汶已经急了,抢白道:“你别因为自己花心就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花心,我告诉你,我和katie就是朋友关系,我们俩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但是其他人都会像我一样猜想啊。其实我怎么猜想对你来说都无所谓,但是如果你的下属也都这么猜想那就有所谓了,而如果廖晓萍也这么猜想那就更有所谓了,起码你得避嫌吧?”洪钧见邓汶闷坐着不吭声,又说“至于katie,说实在的,如果她真是你的朋友就应该替你考虑,而不该向你提出这种要求,更不该想去你们研发中心工作。”

邓汶梗着脖子为凯蒂打抱不平:“她没要求过,我也还没和她说过我的想法呢,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那是那是,我的确不了解她,但我太了解你了,反正勿谓言之不预也,我可提醒你这事最好慎重,给她找其他机会吧。”洪钧仿佛闻到股火药味,便决定到此为止,免得又生出不快。

邓汶好像也打定同样的主意,忽然轻快地笑着说:“嗨,其实我也就是那么随便一想,没影的事。哎对了,这里的酸奶很有特色的,要不要各来一份尝尝?”

恰在此时,洪钧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便听到一个很有磁性的女声:“请问是洪总吗?您好,我是judy,科曼公司的,很抱歉周末还打扰您,请问您现在有一分钟时间吗?”

洪钧下意识地站起身,向邓汶示意一下便走到一旁,电话里的请求令他无法拒绝,不仅因为茱迪的音色,还因为茱迪来自科曼。

电话里茱迪又说道:“我是科曼公司大中国区总经理蔡总的执行助理,蔡总委托我和您联系一下,请问您下个星期都在北京吗?”

“我能问一下tony有什么事吗?”洪钧反问。

“是这样,tony想专程从香港来北京拜会您,他要我问一下您什么时间方便,他好尽快安排行程。”茱迪听到洪钧直呼她老板的英文名,也就放弃了“蔡总”这专给外人听的称呼。洪钧相信自己没有猜错托尼的意图,这种可能性一直存在于洪钧的脑海之中,但事到临头他却犯了踌躇,等他意识到电话另一端的茱迪还在等他回话才忙说:“现在还说不好,可能要过一两天我才能确认下面一整周的时间安排,这样吧,我争取尽快给你回个电话。”

“噢,这样啊”茱迪显然非常失望,声音里居然带出几丝哀怨,洪钧知道这种技能属于她职业素养的一部分,茱迪又说:“那也只能这样了,我向tony解释一下吧,也请您确定好时间安排后一定尽早告诉我,tony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谈,您就打我这个电话吧。”

洪钧叮嘱道:“提醒一下,这件事请你们尽量不要让更多人知道。”

茱迪极富魅力地笑起来,说:“您放心,这也正是我想提醒您的。”

***

在北京那条人文荟萃的学院路南端,距离元大都遗址公园不远,有家曾经辉煌而今早已风光不再的粤菜海鲜酒楼。这个地方是尤教授选的,小谭本打算请他去北京饭店吃谭家菜,但尤教授执意就在学校附近随意一下即可,也就只好随他的意。小谭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不少,先去预定好的包间巡视一圈之后就又走出来,站在酒楼门口台阶上最醒目的位置恭候尤教授的驾临,他倒不是急于看到尤教授的身影,而是生怕尤教授看不到他特意摆出的这副谦卑。

就在小谭望眼欲穿之际,尤教授终于来了,他开的是一辆蓝色的日产天籁,小谭忙在台阶上手舞足蹈地招呼,还好,尤教授没有错过这动人的一幕,他矜持地把扶在方向盘上的手抬了抬算是回应。等尤教授把车停好走到酒楼门口,小谭早已从台阶上跑下来迎候,伸出手说:“您这车真不错。”

尤教授只和小谭松松地搭了一下手就放下了,轻描淡写地说:“嗨,不就是个代步工具嘛。”

迎宾小姐在门厅把他俩接上,正要上二楼去包间,尤教授却在楼梯口站住说:“还去包间啊?就咱们俩个人,不用了吧?在楼下就挺好。”

小谭赔笑说:“我是怕散座太吵。”

“嗨,这地方生意不行,中午更没多少人来,我看就找个安静点的桌子吧。”

小谭和迎宾小姐都只得作罢,在一楼选了张桌子坐下来。小谭把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用双手转呈给尤教授,尤教授却一挥手,摆弄着餐巾说:“还是你来,就简单的吧,星期一事情最多,我下午在院里还有个会,中午没多少时间。”

小谭心里凉了半截,尤教授这一切从简的架势显然是在应付,打定主意不想对小谭有任何亏欠,这就意味着小谭也难以从尤教授那里得到什么了,小谭暗地给自己打气,这年头请人吃饭本已毫无吸引力可言,换个角度想,如果某人真是只图几口吃喝反而不会有人请他,请的与被请的,心思都不在饭上。小谭点了四个菜单上最贵的热菜,尤教授不置可否地说了句:“他们这里也就这些。”又仰头对正记录菜名的女服务员说:“我看你们这里是每况愈下,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知道你们的问题在哪里吗?缺乏持续创新啊。”

小谭同情地看着被尤教授的语重心长窘得满脸通红的女服务员,想起自己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也曾有幸聆听过尤教授近乎职业病般的教诲。尤教授五十岁不到,在业界风头正劲,其影响力与其短小精干的身材完全不匹配,小谭和他谈不上深交,只是在公开场合打过交道,虽说之前已经做了些功课,但仍不知这次能否与尤教授进行深入而亲密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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