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还活着……
时烈撑着椅子起身,完好的右腿支撑着,残缺的那条腿膝盖点地:“时烈,拜见安殿下。”
时家几人跟着行礼,就连失控的时绪,哪怕身体颤抖也礼节周全,不曾怠慢。一如忠勇侯府还在时,他混在家人中间,又听话又不那么听话的做一个不用扛事的世家子弟。
可那时,时家人丁兴旺,他藏在人群中,自有人替他打好掩护。
而现在,身边的人已不足以藏住他的身形,那些能替他打掩护的人,已经不剩几个了,他再不能敷衍应对。
计安快步上前将老将军扶起来,按着他坐回去后又示意其他人赶紧起身:“以我和时家的交情,您不必如此。”
时烈抬头看向他,气度神韵和先皇很像,而长相上却不尽相同。先皇长得更英武些,而安殿下明显更俊秀,却并不显柔弱。
沾了血的人就如那开了刃的刀剑,难掩其锋芒。
在上首落座,计安看向时家几人:“不知老将军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时烈抬眸:“安殿下相信时家?”
“当然。”计安语气郑重:“于公来说,叛国投敌,总要有利可图。可忠勇侯府世袭侯府,其地位在大佑已少有人能比肩,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利益,值得时家以如此多人为代价去换取。于私,老将军可能不知,我和您的孙女不虞,是一条船上的人。我的大后方,由她在掌舵。”
“殿下信她?”
“是,我信她。”
干脆,且毫不犹豫的答案,让时烈的态度软化了些许。
他垂下视线看向自己的腿,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一直怀疑军中有地位不低的人是丹巴国的细作,并为此排查了许久。那天我收到消息,丹巴国的大将军蒴满王爷在城外约见了那细作。我一是为了拿下蒴满,毕竟他是丹巴国的王爷,身份地位皆非同一般,要是能拿下他,也可打散丹巴国的士气。二则是要把那细作揪出来,除去军中隐患,却没想到,那是专为我时家而设的一个局。”
时烈手握成拳,语气却听不出一丝变化:“为防打草惊蛇,我没动大军,只带着一半的时家人和时家军前往,正好落入丹巴国设下的天罗地网中。之后,他们又以我的名义将剩下的时家人和时家军骗出城,时家军,全军覆没。殿下可知,我和鸿儿是如何活下来的?”
计安知道答案必定沾着血,可他仍是接住这话:“请老将军告知。”
“我来说。”时鸿舍不得让祖父再去回想那些事,接过话来道:“战场上,以盔甲认人,尤其是有些盔甲是有主的,更好认,时家就是如此。时家十一人里,年轻的七个,老七穿上老六的盔甲扮成他,老六穿上老五的盔甲,如此类推。最后,老二扮成了我,而我,穿上普通的盔甲保命。祖父同样如是。”
时鸿声音喑哑,略作停顿后道:“没人想死,可在当时那种所有人可能都活不了的局面之下只能选择让谁活。祖父是时家的顶梁柱,他在,就一切都在。而我,长房嫡孙,自小学的就是如何保全家族,让时家延续下去。所以……”
时鸿语气一顿,低下头去忍了忍情绪,抬起头来以更加暗哑的声音继续道:“所以那时,是以族人、家丁以及数千时家军的肉身为盾,藏住了我们祖孙两人。祖父失去的那条腿,是因为当时受伤却不能动弹,硬生生扛着导致腐烂不得不自行斩断的。”
时鸿声音颤抖:“是祖父自己动的手。”
时衍到底年岁大些,虽眼泪不止,但在计安面前到底忍住了没有出声。
而时绪已经哭得伏倒在地,停不下来。
时鸿背过身后,稍作忍耐后继续道:“我和祖父藏身在尸身之下,躲过了对方的几个回马枪,直到最后他们开始填土掩埋,我才背着祖父偷偷离开。祖父伤重,好在时家有几个好药方,我伪装成猎户,时常打些猎物去换些生活所需和药,这才熬了过来。”
第408章 时家内情
只听这言语讲述就已经如此惨烈,计安无法想象,活下来的祖孙两人这一日一日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可他仍是得问:“老将军可知晓了细作是谁?”
时烈抬头看向计安,比起是谁在背后对时家下手,缘由为何,眼下,确实是这个问题更重要。
“安南将军,余晖。”
这个名字,让计安都愣了一愣,他万万没想到,攻打合兴城还立了大功的余晖竟然是敌国细作,怪不得时将军查了许久都没查到人。
“堂堂余家,在京城也算世家名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说,余家一直就是丹巴国埋在大佑的钉子?”
时烈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丹巴国近三十年才开始强盛,而余家在京城扎根有近七十年了,不可能是丹巴国埋的钉子。不过余家这些年起起落落,启宗时期更因为站错了队差点被连根拔起,一蹶不振许多年。先皇在时也没起用他,后来先皇过世,新皇登基后扶持自己人,余家才有机会重回军中任职。这些年明明没有战事,也就没有战功,但余晖的晋升极快,我隐约记得,他娶了章家旁支的女儿为妻。”
“您稍待。”计安起身走到门口,和手下轻声交待几句。
时烈接过儿子递来的茶喝了两口,不用猜也知道安殿下这是要把余晖看住了。
计安重又回来坐下,继续之前的话题:“不虞初到京城就疑了章相国是幕后黑手,那时我们猜测是您手里有他什么把柄,所以他才要除掉整个时家。之后我们又查到贵妃是丹巴国人,章相国和她狼狈为奸,就更有了动手的理由。可就算他是相国,也没那个本事让整个时家军覆灭。”
时烈抬眸,眼神波澜不惊。
“真正的幕后黑手,是皇帝。”计安对上他的视线:“不知道您做了什么,让他下此狠手。”
“我也想知道我做了什么,让皇上对我时家赶尽杀绝。”
计安意外:“完全不知?”
“完全不知,倒是章续之有理由动手。”时烈道:“我的人在边境巡查的时候抓住一个行迹可疑的人,他没扛住严刑拷打,承认自己是相国府的人,是第四次来此和丹巴国的人接头传递消息。只一个下人不足以证明章续之卖国,我让那人依旧去和人接头,当场将人拿下后得到一封信,是丹巴国的蒴满写给章续之的。信里,蒴满说丹巴国已经万事俱备,让他说动皇上将我调去别的地方。没有我和时家军镇守的新斧镇拦不住他。”
计安立刻问:“信呢?”
“我当时就派家将将信送回京城了,可我等来的,是时家的灭门之祸。”
不用想,肯定是章续之得到了消息,半路拦截了送信的人。为了不让秘密暴露,不知找了什么理由先下手为强,借皇上之手屠时家满门。
计安想到什么,问:“您是不是怀疑过我父皇死得蹊跷,私下做过什么?”
“先皇过世头两年确实私下查过,太医每日都请平安脉,我不信一个身体如此康健之人说没就没了,可我也只查了那两年。”
在计安面前,时烈并不瞒着:“不虞虽然顽劣了些,但不至于得个灾星的名头,是皇上派人传出来的。很明显,是皇上察觉到我在追查先皇的死因了,打算借这个由头对付时家。我岂能置时家几百口人的性命于不顾,让不虞假死遁走脱身后自请离京镇守边疆,再不曾回去京城。”
计安没想到,不虞那个灾星的名头竟然是这么来的。皇帝的后手也很好猜,所谓灾星,当然是带来灾难,到时再把矛头指向不虞,时家要是护着,那就一起收拾了,时家要是放弃她,多年清名毁于一旦,到那时,皇帝再要收拾时家就更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