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前尚书左仆s师殷病逝于返乡途中,尚书右仆s融卿恽擢升尚书左仆s,钧州刺史鞠风来返回羽都任尚书右仆s一职。

融卿恽与鞠风来都是温和持重的x情,内阁有二人把持,总出不了大差错。

如今世家已倒,朝堂之上的纷扰斗争却从未停歇,永远堆积如山的奏折令凰凌世越来越感到倦怠,她渐少上朝,将一切事务全权交与融鞠二人。

撂了挑子,她却也并未投进各种宴会消遣里去——她杀了太多人,从最初的世家,到和世家有牵连的,再到后来颇有微词的……她一个都没放过,等回过神来,罪人流出的血,让行刑之地至今仍浸染在殷红腥泥里。虽然没人在她面前提过,但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在午夜织就了言语的锁链,乘着刑场的腥风攀缘而来,在她神思懈怠的时刻,悄然围绞于颈上。

她听得到锁链晃动的哗楞声响,那声响昼夜不息,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重复着:

“暴君。”

她厌烦看到那些人,他们对她笑着,“暴君”从眼里流淌出来;他们跪伏下去,“暴君”从脊梁里升腾而起;他们背身离开,“暴君”却盘踞不去,永萦耳畔。

人们怕她,不再同她说真话,有时她看着那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和气面孔,会感觉手心发痒,很想找把剃刀来,把那些面具逐个剥下,看看其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想想便罢了,她的声望一跌再跌,若再杀人,恐怕这帝位都坐不稳咯。

融卿恽抱着一札鸢尾,步入栖梧g0ng内。将花束暂搁于案上,他先用叉竿支起了窗页,啁啾鸟鸣伴着和煦日光一道送进窗里,室内淤滞的空气缓缓流动,垂着重重帷帐的床帘颤了颤,自下探出一只瓷白的手来:“融融?今天怎么来得这般迟?”融卿恽没有应答,转而去整理花束。

等了半晌,没等到回话,一颗蓬乱的脑袋自帐后现出,湛蓝的眼睛在光线里眯缝起来,目光随着融卿恽的身影四处移动,最后落到了窗边的花瓶上。“好漂亮的鸢尾,”她笑得露出尖尖虎牙,“送我的?”

融卿恽走到床边,替她挽起床帐:“今天臣同风来去给阿殷扫墓,在水边见到了早开的一丛鸢尾,便采了几枝回来。”

“阿殷,”她下意识地重复着,“阿殷,阿殷……”恍然回神似的“哦”了一声,“阿殷si了,是我杀的,”继而很浮夸地叹了口气,“唉,我不该杀他的,”湛蓝眼眸转过来,狐疑地盯住了融卿恽,“你没告诉风来是我杀的师殷吧?”

融卿恽俯视着她,碧se眼眸里透不进一丝光亮:“臣未曾告诉风来。”

她放松下来,可很快又哆起肩膀:“当真没告诉风来?那风来最近为什么不来看我?她定是疑我了!”她烦躁地咬着指甲,“你不要和风来乱说,我没有杀师殷,我怎么可能杀他呢!”

“最近yan州水患,风来只是分身无暇,等忙过这阵,她便来看陛下。”

她的眉头舒展了些,但仍在不住地啃咬指甲,融卿恽将她的手牵过来,看了看参差不齐的指甲,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启开盖子用帕子沾取些许汁ye,给她的十指挨个涂抹过去。

“这是什么?”

“h连煎汁。”

“嗯?”

“过去家中幼弟吃手指,父母便会给他拇指上涂抹h连汁子,如此几回,便戒掉了。”

“我又不是小孩儿,哪用得上这样。”她笑了,说不用,却仍由着他摆弄。

融卿恽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涂抹着。门口珠帘传来轻微响动,凰凌世笑意顿收,扭头向屋外呵问道:“谁在那里?”

一个细弱的声音回道:“儿…儿臣凰月诸,特来拜见母皇和左相。”“进来说话。”不多会儿,一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nv孩走了过来,面对g0ng内二人,她恭谨地行过礼,便局促地站在了一旁。凰凌世对着她打量再三,开口仍不十分确信:“你是……四……”“七皇nv。”融卿恽低声提点道。“哦,你是小七,找我有什么事儿?”

凰凌世和她的孩子们不大熟,孩子们见着她亦觉得陌生。七皇nv凰月诸嗫嚅一番,磕磕绊绊地说明了来意:“……母皇陛下,儿臣近日学习《千字文》,有疑惑之处……儿臣知晓左相大人学识渊博,便斗胆前来请教。”

凰凌世打量着她,猜她年纪应有十岁上下:“你多大了,怎么才学到千字文?”

“回母皇,儿臣十一岁了……没有老师,便自己找些书来看,因而进度慢些。”

凰凌世“哦”了一声:“我好像确实忘了给你安排老师了,”旋即不假思索地对融卿恽笑道,“那就再派一个学生给你吧,辛苦融先生了。”

融卿恽不置可否,而是先问了凰月诸有何疑惑,给她仔细解释了一番。

待凰月诸离开,凰凌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低声琢磨道:“她怎么会知道你今日入g0ng呢?东五所离栖梧g0ng这么远,谁给她及时递……”“陛下,”融卿恽出言打断她,“臣拜访频繁,入g0ng日期并不难推算。”凰凌世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这个话题,转眼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对了,前几日g0ng内通传八皇子也到了开蒙年纪,正好让他同七皇nv一道拜你为师吧。”

融卿恽将盛着h连汁子的小瓶收回袖中,不疾不徐地表了态:“臣以为还是另择他人为好,弟子太多,唯恐看顾不周,误人学习。”

“有什么关系嘛,我打算让我的孩子都拜你为师的。”凰凌世的双手得了空,不待指尖汁yeg透,便噙着笑来挑弄融卿恽的衣襟。

融卿恽轻抬手腕,温和地格开了她的动作,继而开口道:“若臣招收太多身份显达的弟子,有朝一日,陛下也会如猜忌师殷一般猜忌臣么?”

天凤十三年,平北军大捷,平北大都督沙以文回羽都汇报战绩。

为表嘉奖,nv帝在g0ng中设立庆功宴,亲自为沙以文接风洗尘。

沙以文辰时到达羽都,却以舟车劳顿为由,让g0ng里派来接应的礼官吃了闭门羹,直到戌时才披着暮se进入皇g0ng。当她踏入轻歌曼舞的宴会厅时,身上仍穿着征战的甲胄,冰冷的银和浓烈的红格格不入,近乎刺目。

g0ng人上前要替她卸去腰间佩剑,她直视着端坐殿上的nv帝,抬手,握住了剑柄。

凰凌世笑着命g0ng人退下:“沙都督是gu肱之臣,为赤凰镇守边关十余载,如何都是使得的,不必拘束将军。”

宴会上,人人向沙都督道贺敬酒,她来者不拒,接过便一饮而尽,直到凰凌世亲自端着酒杯来到她面前,她才抬了眼,凰凌世的手搭在坚y的甲胄上,似是有点怀念,“这件盔甲挺眼熟的,怕是有些年头了。”“这是咱们刚扯起赤凰军旗时,,再说说感悟。凰月诸的知识都是零七八碎凑起来的,此时面对短短几列字,也读得磕磕绊绊,说起意思来,更是钝口拙腮不知所云,说罢未待老师指摘,自己就先涨红了脸。

“殿下所言,虽还稚拙了些,但对文章的把握却已窥得其间真义,这是极难得的,学识可以慢慢积累,灵感却需得几分先天的禀赋,假以时日,殿下于学识一道,必有所成,”说到这儿,她不由失笑,“我二儿子同你一般大,整天还在院里捉蛐蛐儿,到底还是nv孩强些。”

头一遭被这样毫不吝啬地夸奖,凰月诸半信半疑,眼里却不由添了几分神采,鞠风来瞧了瞧窗外绿意盎然的庭院:“今儿天气好得很,咱们早些下学放风筝去。”这是意料之外的提议,凰月诸看着老师,不知要如何应答,那面容温和的nv人却露出了一个有点俏皮的笑容,“学习日日有,好天气可不是,要多晒太yan呀,不然骨头会变脆的。”

凰凌世有五个及笄之年的皇nv,而皇储人选,至今仍待定夺。

上意高深莫测,底下的人们却已然按耐不住。有一天,融卿恽在桌案上的奏折堆里,注意到了颇为不同的一则——那封奏折里夹着一截细细的草叶,似是有意引他去看,他ch0u出折子,打开,内容为参三皇nv凰铭鹿私藏祭器,诉者侍御史浦衡。

凰铭鹿是他的学生。又看了几遍折子,他将其放入袖中,决定去见凰凌世。

再次来到栖梧g0ng,他立于门外,停伫不前。

“是卿恽吗?”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不多会儿,他看到凰凌世赤足跑了出来,更深露重,她却只穿着单薄中衣,0露的双脚,因寒冷而泛出绯红颜se。

她注意到他看向了脚趾,很快地笑了下。

他从袖中掏出奏折,径直递与她,“臣今日来,有要事禀告,”继而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接着说道,“臣既将奏折呈递陛下,便绝无徇私之意,此事如何查处,全由陛下定夺。”凰凌世看了他一会儿,才将奏折接过,随意看了看:“我当什么事呢……卿恽,我将诸事全权交与你和风来,你们如何处置,我都是放心的,不必再和我一一汇报了。”看融卿恽不吭声,她叹了口气道,“你同三皇nv相处得b我久,你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言,我权当处置的参考。”融卿恽思忖着应答:“臣本不该置喙,只两事须得向陛下言明,一是以臣对三殿下的了解,殿下x情温厚,乃至颇为怯弱,应无私藏祭器的胆量;二是皇储之位空悬日久,难免有心人寻隙作乱,愈是此时,愈得三思行事。”凰凌世点点头,视线仍牵挂在他面庞上,似是隐隐希冀他再说些什么,可融卿恽拱手行礼,便要离开了。

她急了,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却又在他回头时匆忙松开,“你是在怕这间屋子吗,不要怕,虽然看起来没变,但从地砖到桐漆,全都换过了……你已经很久没来见我了,你能进来会儿吗?就一会儿?要是不愿意,陪我在门槛上坐会儿也行的。”怕他拒绝一般,她用食指触了触他的衣角,他看到她的指甲又开始残破不堪。他没说话,但也没避开她,她放心了点儿,轻轻牵住他往里面走去。

进来后再打量室内,发现这里确实同从前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从未发生过那场残酷绞杀。

若说有什么异样之处,只是窗边的花瓶里,盛着一捧早已g枯的花束。他伸出手去,还未碰到,枯花便碎成了渣,扑簌而落。

“这是什么?”他不由问道。

“你忘了吗?”她的声音有些落寞,“这是你曾经送我的鸢尾,自那天后,你再没来过栖梧g0ng,这便是我收到的最后一束花了,我一直放着……如今也没有了。”

融卿恽没有回应,她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时会想起那日,我还记得长剑刺入腹中的感觉,”她说着,将他的手从衣摆之下送进去,轻轻放置于侧腹上,她的小腹也是冰凉的,像薄薄的瓷片,“如果那天si的是我,会让你好受些吗?”

泛红的双脚,残破的指甲,枯萎的花束和小腹的伤口……她好像总是知道如何使他不忍心。

颇少见的,他感到了烦躁。

“如果那天si的是我,会让你好受些吗?”开什么玩笑,如果他会为此好受些,他那日以卑劣手段杀害同伴,又是为何。

“……陛下凰t尊贵,自有天相护佑。”他说着,ch0u回了按在她侧腹的手。

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一瞬,但还是执拗地说了下去:“你和那些人说的一模一样,还记得以前我受伤时,你为我搽药疗伤,那时你说,再强悍,也终归是人的r0u身,既是r0u身,受了伤总归是会痛的,”她仿佛已知道答案了,但仍要亲耳验证过方能si心,“你不会再同我说这些话了,是么?”

沙以文si后,凰凌世疗养了月余,他没去探望一次。

稍稍动了下左手,一gu不甚灵敏的麻木感觉从肢端传来。

“陛下,”他开口,轻缓的声音几乎让人生出温柔的错觉,“你是从来便如此无情,还是逐渐变得无情的?”

他不愿相信前者,而如果是后者,又是什么改变了她?是自己盲目、无底线的纵容吗?

终究,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啊。

我没能救下师殷,又以下作手段诛杀以文,我已走上不可挽回之路了,可如果重来,我恐怕会依旧如此……请你不要,假装不明白其间意味,那就太残忍了,不是吗。

“你在哭吗,卿恽。”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感觉到她紧紧环抱着他,亲吻他,在他耳畔絮絮说着什么。

他推开她,她便再一次靠过来,重复几次,直到他不再抗拒,俩人的r0u身紧紧贴合在了一起。而他之所以不再抗拒,是因为他悲哀地意识到,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即使他已觉得怨怼丛生,他也依然贪恋她的亲吻和抚慰,甚至本能地渴求更多。

他ai她。

年轻的时候,他曾做过关于她的绮梦。

梦里他睁开眼睛,上方是圆形的穹顶,四下里一片昏黑,炉膛里的火逐渐熄灭,外面呼号的狂风一阵紧过一阵。这是一间小小的毡帐。

怀中传出一点含混的声息,他这才注意到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一截g燥的树枝在火舌中噼啪折断,爆出了一声脆响,怀中之人猫儿一般机警地睁开了眼,确认周围安全后,慵懒地伸出双臂,伸展了一番腰肢,然后揽住他的肩膀,安心地倚靠在他身上。

她的周身,未着寸缕,0露的肩颈和双臂,在昏暗室内,泛着月辉一般的静谧清光。“阿凌?”他感觉到了,几乎在察觉是她的一瞬间,胯下某处就蓬b0怒炽了起来,顺着她腿根的缝隙,紧紧抵住了一片sh滑柔软的……

她看了他一眼,“好冷啊,融融”,说着,双臂将他g缠得更牢了些,腿间仿若无意地轻轻在他那里研磨来去,使得bang身都沾染上了黏滑水光,于是那物抬得更高了些,埋在她腿间,按捺不住地微微跳动着。

她说她,冷。或许夜间人的神思本就混沌,或许b仄的空间确实令人安心,或许屋外的寒风亦像某种催促……他没能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是如她所愿,将她更深地向怀中纳去。

被动的接纳逐渐转变成了主动的求索,他轻轻t1an咬她的颈侧,手下毫无章法地在她身上四处流连,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进入她,抚慰她,与她融为一t,纠缠厮磨,再不分开……

从梦中醒来时,室内弥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夏日薄毯滑落到了腰腹处,胯间现出了一片sh痕,他心绪不宁地掀开薄毯,那处仍昂扬着,bang身及周围却已被白浊浸染得粘腻不堪。

天还没亮,营帐外也无人经过,他在理智回归之前,闭上双眼,握住bang身,就着sh滑浊物,将梦中未竟之事延续了下去。

写得如何了,怎么都聊上天了?”隗千千一吐舌头,赶忙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凰月诸向老师行过礼,然后从容地将早已写好的文章呈给老师,鞠风来接过细细读了遍,边读边称赞:“尚及笄的年纪,有这样的见解,实在是不俗的,行文也周全,文章已经很完备了,再改也只是些枝梢末节处,我看过不了几天,以我的水平,已是再不能指教你什么了。”凰月诸恭谨道:“老师学识渊博,学生哪怕钻研一生,也是难及项背。”“你呀,”鞠风来慈ai地0了0她的头,“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拘束了些,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下午散了课,等大家都走了,凰月诸仍在看书习字。窗外突然飞进来一个小石头,稳稳敲在她的毛笔上,笔杆一撇,纸上立时多了一道歪斜痕迹。凰月诸没好气地向窗外怒道:“鞠欢!”外面传来一阵嬉笑,俄而一个穿着石绿袍子的少年轻车熟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正是鞠风来的次子鞠欢。前两年还在忙着捉蛐蛐的男孩,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个头便b凰月诸高出了不少,大致瞧着,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了。

不过么,脑子还是那个捉蛐蛐的脑子。

“我没出声,你怎么知道是我?”“除了你,还有谁这么讨嫌。”凰月诸皱眉看着毁了的字帖,将这页纸团巴团巴,没好气地向鞠欢掷去,他伶俐地避开了,然后又凑到她跟前套近乎:“月诸,总写字看书多没意思,听说今晚福延街那边来了个杂耍班子,舞剑、跳丸、袅索、掉竿……”他如数家珍地给她介绍,“应有尽有!走,哥带你玩儿去。”“你明明和我是一个月的生日。”“大三天也是大,长幼有序,懂……”他还想耍嘴皮子,余光瞥见凰月诸的脸越来越y沉,急忙悬崖勒马,低眉耷眼地好生做小伏低了一番,又答应给她买新首饰,才总算把她劝动了。

等俩人到了福延街,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凰月诸个子矮,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里面情形,脚下突然一空,鞠欢撑着她的腰,把她架到了肩膀上,凰月诸红了脸:“像什么样子,快把我放下!”“站得这么外面,咱俩至少得有一个能看见吧,不然白来了都,哎呀你快看吧,边看边给我讲讲。”

就这样,俩人一个靠看,一个靠听,共赏了这场杂耍,回去的路上,鞠欢还念念不忘,一个劲儿地问她“那人真能从嘴里喷出两丈远的火?”“绳索直接从天上挂下来的?你看清楚啦?”“一刹那就从空盆里开出了牡丹花?”

看他眼巴巴的劲儿,凰月诸道:“行啦,别念叨了,杂耍班子在羽都要待一个月呢,明晚还来这边表演,现在收收心,兑现诺言同我买新首饰去。”

看首饰,鞠欢就没看杂耍那么上心了,凰月诸不管拿哪个簪子给他瞧,他都说“这个最好看”,还时不时地往门外觑着,似是在期待杂耍班子散场了还能从街上经过。

耳边突然多了什么清凉的东西,鞠欢“嗯”了一声,回过头来,看见凰月诸将一个飞燕状的耳饰贴在他耳边端详着。“g嘛啊?”他不明所以,随即“吭哧”一声笑了,“你想给我买耳环?开玩笑,男人戴什么耳环,打架时拽上了不得疼si。”凰月诸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耳饰放了回去。

得戴呀,她于心中暗自想到,如果做凤君,是得戴金凤耳坠的。

而各人这样那样的心思或谋划,在某一天,又被新的事件打乱了。

尚书左仆s融卿恽,怀孕了。

他的肚皮日益隆起,却仍如常上朝,至于这是谁的孩子,他不说,没人敢问。

凰月诸看了一会儿掌心里的飞燕耳坠,最后狠狠一振臂,将其扔进了清晏池里。这个孩子的来头,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却是再清楚没有。

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栖梧g0ng前撞见尚书左仆s了。

融卿恽,这个母皇隐秘的ai人,幽灵一般盘亘在皇g0ng里,哪里都有他权势的痕迹,y魂不散,令人作呕。

最好是个男孩,她恨恨地在心中祈祷着。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月余后的一天,她的老师鞠风来,笑着告诉她,自己再过两年便要辞官归乡了,一生所学已编撰成书,于此赠予她。

她呆住了,无数疑问从心头闪过,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是因为融卿恽吗?”看到老师诧异的神情,她犹豫地解释道,“学生的意思是,是不是尚书左仆s,他……容不下老师?”

鞠风来愣了下,继而爽朗地笑了:“当然不是,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凰月诸沉着脸没有回答,在她眼里,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融卿恽靠和母皇的关系攀附而上,官拜尚书左仆s,明明和右仆s左右并立,他却独揽大权,目无礼法地出入栖梧g0ng、怀孕了还不放权暂且不提,此时竟连自己最温和无争的老师也要排挤出朝堂了。

见她不语,鞠风来的神情认真了些,牵过她的手,像同自家儿nv谈心一般,诚恳地同她道:“臣要归乡,一是上了年纪,jg力不济,身t亦不如前,需要好生休养;二是入仕半生,如今也倦了,便想寄情山水,换个轻松活法。”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少nv的手背,“月诸,我同融卿恽做了二十多年的同侪、朋友,我可以向你担保,他是极温柔中正之人,你能够信任他,我走之前将你托与他,做他的门生,你会受益良多的。”

凰月诸听着,眼底却现出了近乎被离弃的愤怒和伤心:“我的老师,只有尚书右仆s大人您啊。”

凰月诸仍记得,当她掏出攒了数月的例银,上下打点栖梧g0ng侍从,才获得了在恰当的时机见一次母皇和尚书左仆s的机会时,那位倨傲的权臣,只是轻飘飘地指点了几句,转头就将她推给了尚书右仆s。

诚然,她现在很喜欢自己的老师,有时甚至私心觉得,b起母皇,老师还更像她的母亲些。可才过了几年呐,老师也要离开她了。融卿恽不想要她这个学生,她便被踢给鞠风来,哪怕哥哥姐姐都是他的学生,融卿恽党同伐异,自己正当盛年的老师便得下台,临了还得将自己托与他。多么屈辱,她夙兴夜寐、苦读不倦,为的可不是再受这样的屈辱。

还有鞠欢,那个傻小子,尚不懂得丝毫男nv情ai,等过两年他懂了,他已在颢州了,他会认识别的姑娘,约别人去看杂耍,最后和别人在月下散步,到时候,他哪里还记得她凰月诸呢。

她不由得哭了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又一次被抛弃。

若是自己能成为皇储,或许还能去向母皇请求赐婚。可是,融卿恽怀孕了,倘若是个nv孩……那个幸运的nv孩,既有坐拥天下的母亲,又有大权独揽的父亲,她是ai情的产物,会带着双亲的期盼降生,自己所追求的一切,她自孕育初始,便天然拥有了。

自己努力了十几年又如何呢,依然不过是个被遗忘的卑贱琴师之nv罢了。

她想自己所求也不算多,不过想要一点确切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事物,可她所得到的,却只有接连不断的失去。

她当年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融卿恽,便一直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可他却是无情的神只,对她的祈愿从来都视而不见,如今更是连她仅有的一点幸福都要夺去。彼时有多么渴求,现在便有多么怨恨。

世间万事,怎能都由得他恣行无忌?

那个孩子,不能出生。

六月九日,是尚书左仆s融卿恽的生日。

融府自三天前起便宾客盈门,往来不绝,到了当日,前来祝贺送礼的车马队伍,从府前一直排到了街口,然而及至宴会结束,迎来送往的也只有融卿恽的学生门客,携礼贺辰的众人,没能见到融卿恽一面。

这行径傲慢无礼,不符待客之道,但没人对此有丝毫微词。

融卿恽,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之子,如今已成为紫袍加身的当朝二品大员。

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夺取同乡挚友官职,亲手诛杀昔日战友,b同侪辞官归乡……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凭借nv帝的偏宠,将赤凰王朝玩弄于gu掌之中。

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不出席,自然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了。

与此同时,玄都观千鲤池旁,穿着麻灰布衣的融卿恽,刚从小憩中醒来。

平日里一向热闹的玄都观,此时却寂静无声,唯不远处有一白衣少年,正在衣袂翩飞地舞剑。剑峰在日光下璀璨夺目,他挑腕回首,挽出了一个利落剑花,融卿恽看着,觉得少年所习剑法,与自己的应是同出一脉,只是此乃左手剑法,用右手,总觉不够酣畅淋漓。

“左臂废了,自然就得用右手了。”少年突然开口,旋即转过身来。

灰蓝碎发下,一对碧se眼眸沉静地望向他。

那是他自己,少年融卿恽。

融卿恽愣了会儿,然后微微低下头去,叹息一般轻声道:“是梦啊。”

少年向他走来,他这时才注意到,少年所着白衣,原为丧服:“青鸾皇朝二七一年,你还记得此年之事吗?”

“……二七一,应是赤凰皇朝创建四年前,那一年赤凰军攻下苍钧二州,直探羽都。”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有此问,融卿恽还是回忆道。

“不对,”少年摇摇头,前襟忽然现出了一点血迹,紧接着斑斑点点,晕染开来,“青鸾皇朝二七一年,赤凰军败,赤凰主将凰凌世,彼时已显癔乱之相,战败十日后,凰凌世神思恍惚,气郁而亡,”少年越走越近,斑驳血迹已然印至膝下,“阿凌在我怀中si去,si前她说出了一个秘密。”他走到融卿恽身前,示意他伸出手来,随即将右手覆了上去,融卿恽感觉掌中多了一点颇有分量的东西,质感仿若冰凉石块。“拿着,须用之时,在掌中捏碎即可。”

“你最好从今天开始练习右手兵器。”

融卿恽睁开眼来,鼎沸人声涌入耳中,三两孩童从他身侧嬉笑追逐着跑过。

六月份,玄都观热闹得一如既往,而他刚伏在千鲤池旁的石桌上小憩了一阵。

微风拂过,他方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穿着染血丧服的少年自己……说凰凌世si于赤凰王朝建立的四年前。虽然只是一个与现实不符的荒诞梦境,但思虑起来,仍令他心间不宁。

他想或许是近日诸事繁忙,反映在梦里,便也胡乱梦一些令人疲惫焦虑之事,做梦而已,毋需细想。他yu起身,却觉出右掌沉坠。

摊开手心,其上赫然现出三枚曲玉。

凰凌世最近格外紧张他,隔三差五就亲自来给他送安胎药,还要看着他喝下才能放心。

鞠风来要卸任,很多事从现在就得开始着手交接,兼之西南战事未平,他自己又有孕在身,有时累极了只想撑案闭目养神会儿,最后却往往伏在案上睡了过去。这日他睡眼惺忪地醒来,便又看到凰凌世正在从食盒里往外取药和蜜饯。

“……陛下,即使安胎药滋补,也不必喝这么多碗的。”灌下一碗乌漆麻黑的汤药,融卿恽无奈道,一枚樱桃蜜煎被送入口中,蜂蜜的甘醇和樱桃的甜酸在舌间化开,倒是及时抵消了药的苦涩。她看着他,海水一般明净的眸子里,是某种他难以理解的深重忧虑:“生孩子很辛苦的,得早点积蓄力量才行。”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探手将她拉入怀中,她小心他明显隆起的小腹,他便让她跨坐在腿面上,“这是要做什么?”他不说话,只是在她唇上烙下了一个苦甜交织的吻,“……这里可是议会厅,臣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来。”她推拒他凑近的x膛,却被他擒住双手,牵扯更近,“陛下不必害羞,不会有人看到什么,就算有人看到,臣也都会处理好的。”

意乱情迷间,前几日所做的古怪梦境又浮现在记忆里,青鸾二七一年……碧se眸光逐渐暗沉下去,他垂首深嗅她的气息,仿佛是要以此确认她真切存在。

如今已是天凤十六年,炎地起势的赤凰一飞冲天,光耀天地,此乃天命所归,不可违也。

鞠风来携凰月诸拜访融卿恽时,已是融卿恽临产之际。八月处暑,天气仍未转凉,他穿着圆领薄袍,肚子大得惊人,融府门庭若市,他这头刚迎鞠凰二人进门,外头便又有仆役通传有客到访,“听说融府的陈皮普洱冠绝羽都,快快呈上两盏,让我俩好生品味番。”鞠风来笑着要落座,却被融卿恽拎腕带起,“来访者吏部侍郎翁灵,与你也相g的,且与我一同见他去,会罢再喝陈皮普洱不迟。”融卿恽说着,随意抚了抚凰月诸的发顶,交代过仆从好生招待七殿下,便同鞠风来一道出去了。

凰月诸打量四周,看到桌上的瓜果茶盏间,还放了碗漆黑的汤药。

约莫半个时辰后,融卿恽和鞠风来回来了,闲聊了几句新近杂闻,融卿恽端过汤药yu饮,“融先生,学生看这药盏在桌上放久了,只怕已经凉透,凉药伤t,先生有孕在身,还是勿饮为好。”凰月诸怯生生地出言劝道,融卿恽听闻,觉得是孩子的一片好意,便依言命仆役将汤药倒了,又赞过月诸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拜师流程便正式展开了。

凰月诸叩首三拜,敬茶奉师,就此拜入融卿恽门下。

距她祈愿成为尚书左仆s门生,已过去五年了。

是夜,凰月诸久不能寐,丑时窗外映来闪烁灯火,她披衣下榻,到g0ng门前小心向外窥探,g0ng巷尽头的主g道上,无数行se匆匆的g0ng人往栖梧g0ng方向去。

夜se掩盖下,她绽出了一个灿极的笑容。

凰凌世拍马赶至融府时,融卿恽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中,他生产的日子b太医推测的早了七天,凰凌世往床榻边走去,心脏在x腔里隆隆震颤,这剧烈的擂动,让人感觉皮囊都快要被涨破了。太医擦去额上汗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陛下息怒……大人和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凰凌世骤然打断他,“融卿恽,我只要融卿恽。”

而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融卿恽,此时正从缥缈之域悠悠醒转。

睁开眼来,四下漆黑一片,伸出手去看不见五指,张开嘴亦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风,他下意识去0隆起的肚腹,却只0到了平坦而冰凉的皮肤。

他还记得自己遭遇了难产……所以这里是,si后的世界?

“是也不是,”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回首望去,再一次见到少年的自己,和那一天所作梦境中不同的是,这里的少年看起来要虚无得多,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片浅淡的影子,在黑暗里散发着莹莹微光,他走近了些,发现少年只是由很多浮在空中的细小灰尘组成,他伸手去触,手却从对方躯g中穿了过去,“我只能说,这里是我si后来到的地方,而你的寿命,尚未走到尽头。”

“你知道我的寿数?”

“不只是你的,还有很多个融卿恽的,从出生到si亡的完整一生,我都看得到。”

“……很多个,我?”

少年将食指轻轻点在了融卿恽眉心,刹那之间,无穷的漆黑里陡然降下千万条幽绿光绦,像倾盆的大雨,以连绵不绝之态贯穿天地,从未见过的符文闪烁其间,流星一般,拖着长尾倏忽闪过。

那是一种难以用现世经验解释的t验,融卿恽感觉自己好像被极薄的刀刃,一瞬间切割成了无数平行的竖片,每一竖片他的血脉肌理都清晰可见,五脏六肺也在平稳运转,可那宣纸一般纤薄的自我,却立刻被千万种不同的记忆浸染渲透。

刹那之间,他感受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无数个融卿恽的一生。

后妃融卿恽在染血的产褥上si去;僧侣融卿恽双手合十剃度受戒;将军融卿恽身中数箭战si沙场;炎州刺史融卿恽在水患中身亡;兵部尚书融卿恽猎场走失成为平民;官奴融卿恽在一次接见中怀揣利刃意yu行刺……

各种各样的人生,有相似的,也有大相径庭的,唯一永恒不变的,是在千千万万个融卿恽的人生里,凰凌世始终在si心塌地地追逐着他。

哪怕r0u眼可见的,她已渐趋崩溃。

当从这些记忆里ch0u离出来时,他久久不能回神。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然后发现了某种规律。”少年平静地开了口,“这就像一个在不断重复开头的故事,融卿恽一次又一次懵懂重生,以为这是一个仅此一生的崭新世界,而对凰凌世来说,这恐怕是一个循环往复,已然重复到令人疲惫不堪的陈旧之地。

我思考了很久,觉得赤凰王朝是一个有神明的世界,而凰凌世就是这世界的神明,世间万物,随心运转,她睁开眼睛,事物开始构建,她闭上眼睛,一切塌缩重来。

只是神明并不打算推动世界发展下去,她在一遍遍地尝试达成,某种从未达成过的目标,所以这个世界始终处于萌芽状态。

她沉陷在这没有尽头的重生中,直到我这一世,发生了一些意外。”

少年静如秋水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了一道暗se。

“青鸾皇朝二七一年,赤凰军战败,彼时凰凌世的jg神状态,已不足以支撑她继续下去了,战败十日后,她在神志错乱中抑郁猝亡。si之前,阿凌向着虚空不断保证,我就在她眼前,她攥着我的衣襟,却再也注意不到我。”他抚着前襟的血迹,音犹叹息,“她说,对不起,卿恽,我又做错了,我会重新来过,再给我一次机会,下一次,下一次我定能做好。”

“没有下一次了,这次她没能创建起赤凰皇朝。在世界萌芽之前,神明就陨落了,这或许不符合创世的规律。阿凌si后,我来到了这里,看到了所有失败世界的残骸,而在我到来之后,世界的残骸没有增加。

不再有新的融卿恽的回忆,我就是最后的融卿恽。

阿凌已经不能重来了。”

“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在这无数个世界里,有一个未知的世界,就像封闭的黑匣,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无法了解其中内容。

我想那里是最初的世界,是一切的起源,在第一世里发生了什么,才导致阿凌开始不断重启。

我已是灵魂之质,只能在你的梦境或濒si状态中,产生和现实的短暂联结,而不能以实t介入。我们需要一个真实存在的r0u身,前往那无法探测的一世。

查明缘由,斩断因果的si结,让这个世界从零开始,孕育新生。”

沉默地听到现在,融卿恽终于开口打断他,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千千万万个融卿恽里,为什么选中我,去往那因果的源头。

少年融卿恽,少见地没有g脆应答。

寂灭无声的漆黑异界里,唯有纷至沓来的幽绿光绦穿梭其间。

“我在观测了已有的所有世界后,觉得这一世是一个质变产生的拐点,在这里,凰凌世出现溃败迹象……而融卿恽,有了和凰凌世共赴地狱的决心。

从这里开始,融卿恽能够杀si凰凌世。”

“凰凌世一直在追逐着融卿恽,可实际上,在绝大部分的世界里,俩人都是相ai的,但世界的进程并没有因此变好,凰凌世非但没有得到那个想象中的圆满结局,反而在不断的重生中越来越糟,直到失去重生的可能。”

少年融卿恽怔怔地望着手心,好像还停留在那个凰凌世在怀中si去的时刻。

那是困住他的梦魇和心魔。

“你没亲眼见过……最终的阿凌,她……”他的手颤抖了下,丧服上的血迹再一次开始扩染。

“你只有一次前往第一世的机会,能停留的时间很短,成败在此一举。”

“让阿凌从这情ai业障中解脱吧。”

融卿恽从昏迷中苏醒时,凰凌世正在他床畔守候着,她看起来只是脸上格外苍白些,可他此时已然知道,躯壳之下,她的内里早已碎成了难以修弥的碎片。

在那虚幻异界里,他看到了这一世的结局。

他失去腹中胎儿,元气大伤,凰凌世命人彻查滑胎始末,鞠风来却在这时自行请罪,坚持是她在药中下毒,因而被投入诏狱,鞠家亦被查抄,几年后,镇西大都督宁光逢起兵za0f,变州刺史封桢等加入叛军。

危急存亡之际,他被委任为平叛大将军,与凰凌世一同在战场上si去。

……那真是非常漫长、痛苦、jg疲力竭的一生呵。

而此时,他从九si一生的险境中捡回命来,却只是将凰凌世揽进怀里,像抚慰小兽一般,一下一下轻捋她的脊背,直到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活气。

他看到了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一切。

所以他知道,她催生的灾难,亦给予了她等量的折磨。

“不要哭,阿凌,你很累了,休息一阵吧。”

剩下的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能自如行走后,他练了一段时间的右手兵器,刚开始练习时,想到进行这些是为了亲手杀siai人,他时常会走神。

连她残缺的指甲、冰凉的赤足、小腹愈合的伤口,这些细枝末节的伤处都会令他牵挂在意,此时,他却在准备杀si她。

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他会强迫自己想起最终的凰凌世。

少年融卿恽说的不全然对,他是没有亲眼见到,却在共享的记忆里,看到了最终的阿凌。那里的她形容枯槁,眼眸里没有丝毫光亮,她被永恒的焦虑执妄腌透了心神,以至于和外界再也无法建立联系,在衰竭的尽头,她仍向着虚空哀哭允诺着。

细枝末节的伤口都会令他难过,更何况这样的她呢。

他再一次拿起了武器。

深秋的一天里,融卿恽去看望了狱中的风来。

她本来就瘦,穿着囚服,更像一截细长的枯枝:“对不起呐,卿恽。”

融卿恽扶着木栅,注视着鞠风来被镣铐磨出血痕的手腕,几乎不忍开口:“……是那杯奉师茶吧,尝着确实b平常茶水苦了些,没想到七殿下,原来对我有着如此深重的怨恨。”

鞠风来望着他平坦的小腹,神情里流露出几分为人父母方有的慈悲来:“月诸是个聪明姑娘,品x也坚毅,是我没有尽到为人师的责任,明明也感觉到了她心里有很多愁怨不安,却没有及时进行疏导……现在想来,我确实是着急脱离这朝政漩涡,而忽略月诸了……连累你失去了孩子,真的很抱歉。”

打算过两年就卸任的尚书右仆s,终究是没能平稳过渡到那一天。

融卿恽低眉看了眼肚腹,语气有种释然后的平静:“或许我与这孩子确无缘分,风来不必自责,此非风来之错。”

“你是要……”

融卿恽摇了摇头。

没有人犯错,鞠风来,沙以文,师殷,还有即将入场的宁光逢,封桢,不过都是被残酷命运随手拨弄,而卷入血雨腥风中的,赤子罢了。

十几岁加入赤凰起义军时,没有人想得到这样的未来。

他们本不应有这样的未来。

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他穿上了一袭颇似丧服的白衣,为他未能出世的孩子,也为即将要亲手杀si的ai人。装备好了弓箭行装,在他下定决心的一刹那,他觉出手中的三枚曲玉产生了微妙的质感变化,只消轻轻一捏,曲玉化作齑粉,露水一般渗透进肌理中,随即似有一道清凉水线在全身筋脉中游走,很快,他的身t像烟雾一般消散在空气里,待过的地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他进入了那封闭的黑匣里。

等眼睛适应了新的视界,他环顾周遭,发现身处一片密林之中,清风拂过,繁枝茂叶间漏下的明朗日光,像散碎金箔一般在地面上轻轻晃动。

他认出这儿是羽都围场,密林里有白虎出没,秋狩时节凰凌世会经过此处。

他单膝跪地,架好弓箭,屏息凝神等待着。

很快,不远处有马蹄声渐近。

他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凰凌世,她向身后打着手势,慢下了步子,而她身后,融卿恽沉默着靠近了她。俩人看起来都正当盛年,仿佛还未经受过丝毫风霜磋磨。

凰凌世微眯左眼,挽起了弓,箭首缓缓移动着,瞄准了自己这边。

错愕一瞬后,他意识到凰凌世将自己当作了白虎。

这倒正好,他微微扬起嘴角,右手缓缓g紧了弓弦。

箭首裹挟着凌厉风声破空而出。

一只手突然按上凰凌世的头,她手下一松,箭飞了出去。她已无法在马上保持平衡,一旋身跳下了马。

密林中飞出的箭,没有s中凰凌世。

她的身后,融卿恽落马跪地,喉咙上cha着一支箭。

……融卿恽的神情里,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空茫,可他却在第一时间按下她的头,使她躲过那一箭,近乎本能。

瞬息之间,一切已尘埃落定。

筋脉中清凉水线游走的感觉再度出现,他的时间到了。

真相像被强行灌入喉中的剧毒,烧灼的感觉从眼球背后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血管将要炸开一般突突跳着,一切声光颜se都离他远去了,魂灵被突然攫出t外,然后迅速冷却,下沉,灰败腐朽。

不远处,凰凌世正抱着融卿恽语无l次地恸哭,他忘却呼x1,定定注视着。

他来到这里,是为斩断因果。

可飞出的箭,s中的却是最初的自己,他在她痛彻心扉的哀嚎里,找到了她偏执妄念的根源。

他没能斩断因果的si结。

他亲手绑下了因果的si结。

一次又一次重来的,只有开头的故事,在这一刻正式展开了。

……他不能,他无法接受这就是结局和开端。

在彻底消失之前,他ch0u出匕首,刺入腹中。

黑暗的异界虚空中,同时探测到真相的少年融卿恽,发出了一声意蕴复杂的喟叹。

只有梦境或濒si状态才能进入的地方,融卿恽的身t再次出现。他与少年的自己互相望着,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无尽的幽绿光绦里,一条新近生成、se泽较浅的符线,刚从上方垂下。

“我们失败了。”

融卿恽盯着那条新生成的光绦,极速失血的面庞在莹绿光芒的映照下,宛如来自y司的亡魂……快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必须有别的办法,快想。

“如果不能杀si阿凌,那能不能杀si我自己?”他突然开口问道。

“什么?”

“杀si所有世界的融卿恽,让融卿恽在凰凌世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这是不可能的,阿凌重启了非常多的次数,而且我是灵魂状态,没有实t,只能观测,无法参与,你也没有前往其他世界的机会了。”

“或许不需要前往其他世界,”融卿恽说着,向那条se泽微浅的光绦探出手去,“我有实t,我的r0u身现在既不存在于第一世,也没回到第三世,我既没有si亡,也不算存活,我非灵魂之态,却进入了异界虚空。”

如果能够像捏碎曲玉一样……他回忆着那时的心境,尝试去握住光绦。

少年没有说话,只噤声盯着他动作。

五指渐握,他感觉到了,那虚无缥缈的光绦,逐渐在手中现出了,光滑丝带一般的质感。

他握住了这线幽绿光芒。

“只要让初始的融卿恽消失,从此往后,凰凌世的世界里,便不再有融卿韵这个人,也不会再有后面所有重启的世界。”

绿光从手中流淌而过,像观看飞速倒转的走马灯一般,他从第一世融卿恽的si亡开始,溯洄而上,往那人生的寻去。

三十七岁的融卿恽为凰凌世挡箭,si在她怀中。

三十五岁的融卿恽失忆后成为了凰凌世的兰君。

三十二岁的融卿恽在洪水救灾中被洪流卷去。

三十岁的融卿恽,第一次参加火锅座谈会,拒绝了凰凌世的倾慕。

二十九岁的融卿恽跟随凰凌世开辟了赤凰皇朝。

二十五岁……

十九岁……

七岁……

他寻到了那最初的地方。

像曲玉质感的转变一般,光滑的丝带也逐渐有了温热而微韧的触感,甚至微微跳动着,宛如初生的心脏。

五指缓慢而坚定地,以渐增的力道,攥紧了那柔软的心脏。

嘭咚。

嘭咚。

嘭咚。

……

心脏停止了跳动。

再次展开手心时,幽绿光芒在手中明灭黯淡,直至消逝。

少年融卿恽自与他碰面以来,第一次绽出了一个舒朗的笑容。

虚空异界千万条光绦上,飞速滑过的符文骤然停住,旋即,扑簌无声,而又宏大壮观地泯灭在黑暗之中。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在这微妙的时间里,某个世界中,正在寻找融卿恽的凰凌世,突然立住脚步,发起呆来。

“我刚要找……谁来着?”

紧接着,这个世界也像转瞬即逝的朝露一般,消失不见了。

最后的最后,在无边的黑暗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明亮的画面,在那里yan光像蜜糖一样流淌而下,将银发蓝眸的少nv,俯身向他伸出手的画面,镀上了一层永久封存的光膜。

那是他的神明。

而他,是在一个未曾存在过的重复世界里,名为凰凌世的神明的唯一信徒。

第一世的融卿恽不复存在,所有的融卿恽,所有的重启世界,亦都不复存在。凰凌世的世界,从未有一个叫融卿恽的人来过。

永远停留在开头的故事,徐徐翻开了新的扉页。

一个皇朝创立伊始,需要铸造新币。

按照惯例,一面印字一面花纹,正面的字好说,开国组成员围在一起抓阄,最后手气王者师殷在一堆具有纪念意义的风雅好字里,顺利抓到了最土的“天凤”,好在他亲手挥就的“天凤通宝”倒是不俗;至于背面纹样,本是要请技艺高超的画匠来绘制的,凰凌世却突然来了兴致,嚷嚷着要自己画。

她说她要画个光耀天地的赤凰来着……然而成品图嘛,怎么看怎么像个尾巴后划了三撇的简笔……j仔?

师殷看了半晌,说:“此事或许还应交给钱监从长计议。”

鞠风来略有几分困惑地忖道:“倒是从未见过此种风格,敢问阿凌师从何派?”

封桢,封桢刚发出一点“吃藕”的声音就被沙以文和宁光逢拖走了。

当师殷从漫天风雪踏进温暖室内时,凰凌世正伏在桌上小憩。

师殷掸去肩头落雪,无奈地上前摇醒了她:“我看陛下最近的工作是不是太少了,推我参加g0ng宴应酬百官,自己却在这里躲清闲。”

凰凌世迷迷糊糊醒转过来,拽过师殷的袖子,迎着他嫌弃的眼神擦了擦口水:“我刚做了一个梦……”旋即注意到师殷板起的面孔,赶忙挎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哎呀,以文和宁宁在后面都把锅子支起来了;鞠姐说她拜过亲朋便来,估0着快了;咱也赶紧到后面去吧,看着点风筝,别让他撞上两位嘟嘟沙包大的拳头。”

俩人还未进入后院,便听到了宁光逢的声音“我在g0ng宴上都没吃什么东西,就等这一顿呢!人都上哪儿去了?”

“来了来了。”凰凌世拽着师殷三步作两步赶上前去。见他二人出场,宁光逢眼前随之一亮,同时忙不迭地用胳膊肘捣了捣正在片r0u的沙以文:“先下点羊羔r0u吧,馋这口好久了,等r0u熟了估计人也就齐了嘛。”沙以文被他捣得差点削到手指,那时常蹙着的眉头登时就拧了起来:“有完没完,半柱香的功夫催我八百遍了!再催我就先把你下锅!”

还未及宁光逢作声,封桢在一旁嘟囔着cha嘴道:“整日就惦记着吃喝玩乐,有这功夫还不如来帮我对对国库账目。”往那边望去,只见独坐一旁的封桢桌上还放了一厚摞账册。

连工作狂师殷都有点为难地抚了抚额角,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劝他先把账本撤下去。

凰凌世凑到锅前嗅了嗅:“唔!放了西树特产的香料是不是?”听到这话,宁光逢得意地扬起了嘴角:“亏你还记得这味道,我是碰巧从一队伪作行商的西树探子那里缴获的,寻常市面上可寻不着,金贵着呢。”说话间,两柄匕首从二人眼前cha下,立在桌面上栽楞楞微颤着,俩人忙不迭抬头,便看到了沙以文那威慑的眼神:“你俩挺有闲兴的?要是实在没事g,不如来帮我备菜?”

“好香的味道。”闻声,吵吵嚷嚷的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披着杏se大氅的娇小身影立在院口。

见大家望向了自己,鞠风来不由得将颊边碎发撩至耳后,笑意嫣然道:“我来得可正是时候了。”

“人可终于齐了,可以吃了吧,我真的要饿si了!”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宁光逢一边帮着切菜,一边偷偷下r0u进锅,趁着大家围上去和鞠风来寒暄,他已然从烫锅里捞了好些滚r0u入口,此时嘴里塞着鼓鼓囊囊的r0u起哄道。

凰凌世用筷子敲了下他偷r0u的手背:“也没见你少吃啊……行行行,我宣布现在正式开吃!”

伙伴们都到齐了,牛羊r0u在滚水里沉浮着,宁光逢一边大嚼蘸了蒜泥的羊排,一边颇为遗憾地感慨道:“羽都的酒喝着跟清水似的,没味儿,还是炎州的酒好喝。师殷啊师殷,你好歹是炎州人,逢年过节的,怎么就记不住给咱带点儿炎州好酒呢?”师殷口味清淡,不喜辛辣刺激之物,不巧正坐在宁光逢身侧,此时便用衣袖掩了口鼻:“我现在在羽都又不是在炎州……你若想喝,改日我托人寄些给你。”凰凌世忍不住cha嘴道:“炎州的酒确实好喝,我还记得咱俩刚开始在炎州那会儿,还去过几次你融伯父开的客栈,店里的酒可真是一绝呐,”说着,她回味似的咽了下口水,“说起来,融伯父家后来如何了?”师殷回忆着道:“炎州城最乱的时候,融伯父家曾打算去yan州投奔亲戚,后来考虑到三个孩子尚且年幼,没人能守着老店,便作罢了。幸好没去,那一年,去往yan州的可是凶多吉少,留在炎州后来生意也逐渐好转了,融家长子融文业是去年的二甲进士,殿试上你曾见过的。”众人听闻,不禁唏嘘感慨了一番。

感慨过便罢了,毕竟也没太多交集,话题很快转向了其他方向。

子时刚到,天空中高高冲起一个pa0仗,“咻——啪”,万紫千红绽放在天际,远处毕毕剥剥的鞭pa0声响起,像灶膛里爆了壳的火栗。

众人暂停了闲聊,一齐向那天幕上的烟花望去,各se光华从带着笑意的面庞上掠过,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那会儿,你说做了一个梦?”师殷想了起来,问道,

“唔……”凰凌世仰着头,一点儿灿星似的微光在湛蓝眼眸里莹莹闪烁着,“记不得了……醒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得难受。”

随着最后一朵烟花绽落,那莫名的难过也逐渐消散,这个世界的一切便这样继续下去了。

?如他所希望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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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头仍聚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ai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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