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等到刘凤离去,李妙微忍不住鼓掌庆贺,一副柔媚欣喜:“长安君?怎么感觉美原君更好?不……还是长安君好。”
姐夫,姐夫……
李妙微心里在默默呼唤,诵着他的真名,回忆他音容,觉得暖洋洋的。多么想再见他,认真地看个仔细,刻骨铭心的记住………
太原好无聊。
但姐姐也许会不悦,如果她真的很情深圣人的话……而且,父母早说过要把自己联姻给别人。想到这些,李妙微泛起愧疚和无力。下意识反手摸着发髻,她又失落而自嘲:一支涉江,一个长安君就把自己收买了,自己好下贱,好廉价,好物质,好现实,好庸俗。他肯定不会喜欢这种女人。
他喜欢的是闻人楚楚那种一心只在飞升成道、不染红尘的寒宫仙子,面红气喘,香汗淋漓,下自成溪而还在嘴硬“别废话!”被挞伐得咬着牙低声呜咽而不屈服浪叫的宇文柔……总之,都各有特色。庸脂俗粉是入不了眼的,即使身份尊贵,长得非常美………
如果再看你一眼,是否还会有感觉?还是不见吧,不见的好……她怕彻底沦陷,又爱而不得,怕走不出来,无法释怀。记起李克用、刘氏提过的那些婚事对象,李妙微的心,痛了。
我本可以接受那些“公子”,如果不曾遇见你。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你在想什么?”刘氏见她魂不守舍,问。
“没,没什么,想姐姐了………”李妙微注意到刘氏眼底的严厉和疑窦,如是说。
刘氏淡淡扫了女儿一眼,缓缓走向楼梯。
女儿秉性,她岂不知。
圣人这么个雄姿英发的小白脸,几个小姑娘抵挡得住……自己当初对克用不也是一眼万年,一见钟情,心甘情愿跟他吃苦。在长安玩了一段时间回来,从不化妆打扮的人学起怎么拾掇自己,怎么服侍男人了…………对圣人,恐怕已种下情根。
二楼,黑暗的室内。李克用一身点缀白纹的月蓝道袍,于蒲团盘腿而坐。两眼紧闭,披头散发。一壁栩栩如生的五彩菩萨画飞在背后墙上,更添阴森气息。
说他病了,也对。
身形肉眼可见憔悴了甚多。最近几天一日只一餐,往往饭菜端来什么样,端走还是什么样。谁也不见,军政一概不问;处于与世隔绝的孤岛状态。
说他病了,也不完全对,更像emo,抑郁吧。
道场寺之变,快意而兔死狐悲。横水大捷开始不悦,洛阳会盟的消息到来,把自己关进了小黑屋。等赵人护送梁逍遥、萧忘情、独孤画以及进贡、嫁妆的队伍过境上京时,病了,完全不露面。
熟悉他的人知道,这其实是李克用的精神已经高度悲伤、焦虑、愤怒、不知所措的表现!
他认为处境很恶劣了。一个不好就可能重演乾符仓皇或者寓公老死,而这比杀了他还要残酷。不能纵横天下笑傲江湖活着又有何用!与其这样,他不如当初就死在鞑靼,死在鞑子刀下!
最近初恋情人,朱邪吾思的母亲频繁出现他脑海。和她在一起滚床单、弹弓打鸟的日子恐怕是最无所谓的时候吧……想到母女俩,和爱人陨落前的嘱托,李克用心肠软了又软,但又一狠再硬。最极端的时候,就算朱邪吾思要站在对立方和老子翻脸,他也会毫不犹豫连女儿、旧部一起对付!
但恶念人格恶的一面最终被他压了下去,然后前所未有的颓废、自嘲就包裹了他。
“咚,咚咚。”刘氏敲响房门:“三郎。”
“出去!”李克用一把掀翻香案:“我不要你管!出去我不要你管!出去,出去……”
刘氏在门外低声哽咽:“三郎,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室内久久无声,仿佛也是无话可说:“随你怎么样…………反正我现在是个废人,废人……田令孜当众鞭他的时候,他还连话都不敢说。后来被内竖欺辱,轻如木偶,却是捡了四贼帅的现成,逼得杨复恭出走………西门病死……赚了天大便宜。我道不行,皆在此子,还有朱温那个废物………”
刘氏听着也以为然,在他们看来,圣人容错大,起家的容易,有现在谈不上轻轻松松但绝对不困难,不像他们一重山是一重关,过着得宝败者留命,前怕狼后怕虎,一招棋差就是死局。
“联姻,哈哈,给自己找圈套,把手脚锁住了,作茧自缚………”
“呼……”一声长长的呼吸,黑暗中再度死寂。
刘氏眼泪长流。
她很聪明,明白问题在哪。
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李妙微在窗口哭哭啼啼:“做忠臣有什么不好。以周公的面貌出现在圣唐的史书,以英雄,以郭李的形象映入后人眼帘,不好吗?力挽狂澜的救世主,不正是大人一直追求的吗?我们的富贵、权力已经足够了,还有什么可贪图的?”
李妙微开门走了进去,跪坐在李克用对面,泪眼朦胧:“姐夫并不残暴,有情有义,做不出来刘病已的兽行………”
李克用埋头盘坐在那,长发垂在脸上,就像贞子。
“他很会粉饰伪装自己,很会玩弄操纵人心。”他站了起来,情绪激动,表情狰狞:“大谈还复太平,却在河南洗城,这是连我也下不了手的事。他做出一副被逼无奈,但如果重新来过,他还是会这么做。为什么?!因为这让他权力巩固。为了统治他不择手段。刘病已?他不是刘病已,只是因为我不是霍氏!”
李妙微只是哭。
蓦地,李克用又轻轻笑了:“斗不过,我谁也斗不过。做不到朱温的无耻、下流、虚伪,也做不到女婿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忍气吞声,孤注一掷,拿什么和他们斗……”双手背在身后,他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房间,一边走,一边喃喃。
刘氏心疼的看着他。
“阿父……”就在李存勖准备安慰的时候,李克用耸了耸肩:“中兴不是好事吗?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单纯心情不好,莫名烦躁,迁怒。”
“李郎。”曹夫人眼波流转,伸手去拉李克用。
李克用拍拍她的手背:“这段时间,你们不要联系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
风急天高猿啸哀,暮霭沉沉秋雨落。两京大道上,车马连绵。车厢晃晃悠悠,让人昏昏欲睡。圣人靠在角落,头抵在墙上坐着,从对面的赵如心手里接过一封封文件。
九月初三,“扶危启运保义功臣”前宰相孔纬病逝于灞上家中。
也是这一天,太尉杜让能于樊川别墅梦中而卒。
汉中代奏崔益表文:剑南两川招抚制置使崔安潜于八月二十病薨于德阳军中,未能收复成都,崔氏最后一个强人落幕。
一个时代,元和余音,结束了。
老逼登凋零的速度远超预料。记得刚穿越来时,杜让能还是活蹦乱跳的工作强人。初见崔安潜,一口缺齿,还能用拳头选兵。圣人默然无语,脑袋晕乎乎的,如同一团浆糊,眼前时不时一黑:“如心……”
赵如心赶忙坐到他这边来,将其搂在怀里,拍打着脸蛋,紧张地关心道:“圣人!”
圣人躺在她怀里,脸朝着她肚子、裆部抵着,低低道:“太尉身前身后,该有个定论。出殡之日,宰相已下,都去送行。让郑延昌在国史馆给太尉作传,实录。神道文你来起草。追赠太师。传御史台,派员入蜀运回崔公灵柩。追赠太傅。孔公追赠太尉,送他的灵柩回曲阜。”
赵如心点点头:“节哀,看开点,人固有一死。”
圣人小声道:“死的不是你的大臣,你当然看得开了,我看不开……我死了,是不是也这样,朝廷几句话就给我安排了,没人真正伤心,甚至还有人偷乐,弹冠相庆……”
“怎么会?”赵如心失笑,问道:“那如果我死了,圣人会伤心么。”
“我肯定大哭一场,然后把你装进琉璃棺藏在宫里,三年不发丧,有空就来看你。就像代宗对独孤贵妃那样。”
枢密使有些感动,在他脸上啄了一口,确认道:“换成淑妃呢,假设我和她同时马上要被乱军掳走,圣人先救谁?”
“没得选………选不了的!”
“假设。”
“我觉得现在不适合聊这个话题。”
“那我有答案了,就是淑妃。”
“你……唉!读书吧,把剩下的奏书看了。”圣人坐了起来,双手捧着奏书静静看着,枢密使坐在身边,靠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俄而,大腿紧夹:“手拿开,你摸香炉干嘛?”
“我手冷。”他盯着窗口沾染了些许风雨的香炉。
“湿漉漉的也不能取暖啊。”
“不是…………雷还没响,江河淮济就泛滥了?”
“不,我的意思是……”枢密使羞耻大作,跟这淫贼说不下去了。
“那换个地方吗,奶妈。”
枢密使破防了。
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词?
“因为阿赵量最大,最甜。”
“嘶,错了错了,疼!”皮肉被狠狠掐住,圣人瞬间呲牙咧嘴。
枢密使松开手,那鸟人立刻变脸:“我错哪了?张嘴!”
车马远去,没入风雨。
天水玫瑰渐渐睡去,抱着皇帝流口水,昏昏朦胧中翻了个身,呢喃含糊着梦话:“麻了………嘴麻了实在吃不住了………”
九月初九,车驾抵达灞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