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花了两个时辰的光景,到了骊山、蓝田山相接形成的辋谷。一入谷口,峣、篑二山壁立,隔水对峙,我不由诧异:车前道路曲折宛转,与我少年时探访所见,竟无多大分别,想来也是千年来此地少有变乱大事之故。只是自山中流出的辋河,清澈澄碧,不似新中国时的浊黄,水势也比后世盛出许多,乡民多有乘舟来往的。辋谷险隘,谷中凿山麓为径,路既不平,我们便弃车寻船,泛舟逆流而上。
划船的老人是辋川村民,笑道:“亏得二位坐了我的船,不然车马可难进谷。因这‘三里匾’是凿石而开,崎岖难行,我们素日走惯了,还不觉累,这位娘子可是走不了的!”
王维道:“有劳老丈。不知此地何以唤作‘三里匾’?”
“这一段险路只有三里,故有此名。过了这三里,则敞阔许多。”
峣山、篑山甚是巍峨,各峰危耸秀出,接天连云,将辋河水夹在中间。河水环辏有若车轮,曲折回转,山峦交夹之际,常似无路可通。我身在船上,竟也觉两边绝壁险隘逼人,肌肤隐隐感到阵阵凉意。水畔岩壁石形奇诡,颇多魏晋时的摩崖石刻,文革中修路时它们被炸毁,21世纪时已不可见了。我贪婪地看着石上图形,默默回忆多年前为了他而查找的资料。
“你好似来过此地。”王维似也贪看景色,半晌,忽然开口。
“那年我十六。”我感慨太多,不经意间说了实话。
那年我只十六,高三刚刚毕业,却已经迷恋这个人好久好久了。既然迷恋了那么久,当然是要到辋川的。他亲手所植的文杏树,牵系他晚岁生涯十余年的辋水沦涟,还有……他的坟墓……怎么能不想去看?
回首算来,皆如一梦。
我望着身边真实的、呼吸着的他,心中只觉既酸又甜,趁舟子不注意,凑上前去,在他颊边落下一吻。他握住我的手,带点惩戒似的轻轻挠我手心。
舟子笑道:“二位,此谷狭窄,辋河自东南流下,到此受阻,水流积聚成湖,前面便是湖边。此处乃是辋川一带,最为开阔之地。”他因收了王维不少钱,解说颇为尽心,又道,“二位在此登岸,再走入山,便容易多了。不是我不愿再载二位,只是贵客既为访景而来,自然是想自家走一走的。二位且走且看两边的景色,必不疲累。”
我们道谢上岸,举目一望,果见前方有湖,碧波浩漫,四面青山连绵如障,白云不绝飘动,山中的溪涧与辋河水,俱皆奔流注入湖中。南岸虽亦有人家村落,可因湖面太广,遥遥看去,竟是辨识不清。出了三里匾,再遇这欹湖湖水,果然胸襟开朗。王维徐步走去,叹道:“裴十郎素喜玩水,当会喜爱斯处。只观此一湖,已可知此地必为人间佳胜。是了,你在给我的书信中,为何将此地起名欹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