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之听皇帝语声温和,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恭声道:“那裴家养女与臣性情不合,实在不宜结为夫妇。”
皇帝骤然抬起双眸,定定望向他。他低着脸,看不见皇帝的神情,空气中的沉默让他稍稍有些窒息。他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却感到对方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不知怎地,这两道他其实根本未曾得见的目光,竟使他想起皇帝还是临淄王的时候——那个杀伐果断、平定内乱的临淄王。
他隐约明白了她当时的心绪。
在他的权势面前,她只能为那个男子周旋,而此刻,在全天下最有权的人面前,他也只能为她周旋。
他又想起了房琯的话。是的,若是他当日硬起心肠留住她,当真……也不必遭遇今日的困境了。
君臣二人静默了很久——也许只是数息——他终于忍不住了,叩头道:“臣……不合欺君。臣甘心毁去这桩婚事,乃是因为那裴家养女她……她并不爱恋臣。”
皇帝“啪”地将白玉镇纸丢在案上,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放声笑道:“她便是不爱恋你,又有何妨?她嫁为你的新妇后,终日只能与你相守。天长日久,情意自生。纵是她待你无情,也终归要奉你为夫君,死后也只能与你同穴。你是李家男儿,是大唐宰相,却怎地怯懦如斯,只为她不爱慕你,便任她弃你而去?”
这是皇帝今日第二次提及他大唐宰相的身份。这一次,语气添了三分凌厉。
李适之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暗叫不妙。他只想着对皇帝坦白,以求尽早脱罪,却忘记了皇帝的性情,更忘记了李唐皇室一脉常有的习惯:只要能得到想要的女子,他们素来不管旁人的心意。
太宗文皇帝何等英主,却也强纳弟妇;平定高句丽与西突厥、为大唐赢得最大疆土的高宗,立了父亲的妾室武才人为皇后;而自己眼前这位雄才大略的圣人,更是准备将自己儿子寿王的妃子迎入宫中……他怎会相信自己竟能将心爱的女子让给他人?他怎会相信自己与裴家之所以欺瞒他,并非因为另有阴谋?
皇帝的问题,李适之不能不答。他抿了抿唇,说道:“臣对她确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她若与臣相守,必将郁郁寡欢。臣……不忍。”
“只为着这份不忍,你就宁可欺瞒朕吗?依朕看来,那女子妖媚惑人,才是使你失了心智的祸源,不妨赐她一死。”皇帝的话中仍是带着笑意,仿若闲叙家事,李适之却打了个哆嗦,惊得重重叩头:“计由臣出,与裴家和她绝无半点干系。圣人若要降罪,请罪臣一人!”
皇帝没有回应,李适之便一直叩着头。他额头的肌肤触在冰凉的莲花纹熟砖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直到他前额发红,眼目晕眩,皇帝方才笑道:“罢了,朕若强要赐她死,倒不免令你我君臣生分。”
李适之忍着头晕,连声道:“圣人宽仁,臣感激不尽。臣唯有更加用心国事,以报主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