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在一片嘈嘈中胡乱地走,穿了廊子转到后院儿,拂开垂花的枝叶抬头一瞧,那时月影正阑珊,春夜凉似水,光影斑驳在前边儿的石板地上,我望至走道儿尽处,竟忽而就看见了沈山山。
沈山山那时应是已醉了。我走到他身道儿的时候,他正驼红着一张肃冷的脸,身上穿了赤红溜金绣着鲜花逐月的袍子,原应是个在前院儿同人大笑大闹的新郎官儿,此刻却竟独独儿盘腿坐在那后院儿的大树下,手里攥了把邋里邋遢的大铁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挖刨着脚边的黄泥巴,又大约是因挖了不少时候,树下便有了个锅炉大的浅泥坑子。
见我来了,沈山山一愣,不知是梦是醒地看了我一眼,且还拿手格在眼前——像是挥雾散影似地当着我扇了扇,离了老远也没真碰着我。
可这却好似叫他松了口什么气儿般,竟突然十分坦然地从旁边儿另摸了把铁锹向我一递:“稹清,快来……咱们当年埋的少年红能喝了。”
见我顿然愣着,他更把铁锹往我跟前儿一送,不耐催促:“愣着做什么,快来挖。”
于是我便系了袍摆挽起袖子,接过他手里的铁锹,二话不说撅起了地皮子。
【贰贰壹】
少年红这酒,原是早先战乱时候老百姓送儿子参军的寄望。
战士出征时候多为十五六岁,于是这酒惯是在他们离家的时候就埋下。爹娘存的念想是,如若儿子能从沙场平安归来成家,那么喜宴上便开来迎客,甚取红火之意,也好合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兆头。若是儿子没能再回来,也没能成家,这酒就改唤作沉沙了,需在敛葬的时候埋去儿子的衣冠冢,似作骨作肉。
本朝年岁太平,我与沈山山十二年前置办下这酒时存的自然只是好的念想,用的也是当年赌西域名驹赢来的彩头,本就想着要在彼此喜宴上大醉一场,便足足买了有二三十坛子。
当年沈山山得了一半儿运回定安侯府,另一半儿被我带回去,趁着从东宫当职回家的间隙,我想着得赶紧把酒埋去国公府小院儿的后边儿,结果守着徐顺儿快埋完的时候我爹竟突然回来了。
爹瞧见他那一院子栽着兰草的地儿被我撅成了几坨烂泥巴,登时怒不可遏地把我揍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然也就将我那十几坛子好酒全都砸碎了丢出府去。
这气得我同爹撕心裂肺地吵了好大一场,可当初年纪小,拍着桌板儿又不敢同他叫骂那造反的事儿,挣脱我爹跑回自个儿屋里,便又似再度怂回了初初知道沈山山喜欢姑娘时候的心境。那一刻,我终于算是不再避忌地想到——原来很多事儿,正如从前在马场里冷掉的板鸭、撒落的蜜饯儿,亦如沈山山从马场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立在我家国公府那亲亲大匾下依依望着的他家那消失在拐角的青布马车——这许许多多的失和去、离与舍,大约早都是命里带来的,不是由人就能改。
那时我抱着脑袋窝回床上,唯独能做的只是揪着被衾捶胸顿足地死命哭,也总算是知道了我被点成个侍读的时候究竟是为何可以跪在我爹面前那般嚎啕。
是,我是那时候就明白了——就算沈山山他不是只喜欢姑娘也不是他们定安侯府的一门独子,就算他只是个随处可见的穷酸寒门,就算他一家子上下兄弟几十个膝边子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