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侃云再也支撑不住,膝弯发软便跪坐在地,此刻,阿玉手边为她反写的“救”字盘桓于心海。她完全懂了。
仿佛又听到阿玉的声音,看见阿玉温柔地为她拂去眼泪,满目好笑地对她说道:
“那夜,我见到了心心念念数日的心仪之人,她来杀我。
“我想,她是被骗了。
“当她的刺刀穿过我的喉咙,我想对她说……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不见。
“但她战战兢兢捻转刀口,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的单纯天真,刚来樊京城,就被父皇给骗了。我知道父皇要做什么。可不太知道我为何成了弃子。不过也不重要了。
“恐怕又要麻烦你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做我的辅官。
“绰绰,如果连你也没办法,就算了,你护好自己,我先走一步。可万一……你有办法全身而退的话,那就帮我……帮我救她吧。也帮我救一救,水深火热的子民。”
她望向思晏,刺刀上的血迹斑驳醒目,红得像阿玉总是勾起的唇。
她杀了我。
她被骗了。
绰绰,帮我救她。
“天呢……”焦侃云捂住脸,失声痛哭。
宫廷高座上,辛帝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抒发内心的郁结,他低眸审视座下陷于怒意与阴沉中,隐忍不发的虞斯:
“虞卿不必担心,这么些年充裕国库,就是为了这一日,打起来了,朕有的是钱,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
虞斯提醒他:“陛下,那本就是民脂民膏。”
“你非要跟朕作对吗?纵然虞侯千年才得,可朕已经为你费尽心术,若是还不为朕所用,朕也只好……为谋杀太子的乱臣贼子虞斯,和他的九族,准备棺椁了。”说着,辛帝作痛心状,流下了一滴眼泪,又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指拂去,“朕,亦十分不舍。”
虞斯微握紧拳,眉眼猩红,不发一言。
辛帝轻笑,“忠勇侯勾结北阖,利用妹妹与绝杀道紧密联络,敢对皇室行谋刺之事,朕实在心痛,不敢相信,唯有请虞卿出征北阖,向朕自证。待虞卿灭了绝杀道和北阖,杀太子的罪名,当然就落到了北阖的头上,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哦,按照你向朕陈述的计划,你入宫,就是为了逼迫你的妹妹说出真相,那么现在,小焦大人应该已经得手,而朕派去的侍卫也应该都听到了你妹妹的自罪,在把她押往刑部大牢的路上了吧。
“现在,虞卿可以回去,好好地重新考虑考虑了。”
第47章焦侃云,我真想亲死你!
帝王只是随意安排了一场刺杀,就串接起了他满门的命脉。
在虞斯和焦侃云的视角看来,好像是一场盛大且复杂的阴谋,他们付出了数月的心血精力才解悟。
可若是载于史册纵观,便会被后人评点为“你看,帝王有千万种简单至极的方法让你臣服。”
或以辛帝自己的视角来看,他只不过是睡午觉时翻了个身,得知几人有这么个关系,遂动动手指,编个罪名,然后安心坐等渔网中的鱼,自己用啮齿咬破网,把罪名捅出来。事情就成了。
太简单了。
可他还是要说,“朕为你耗尽心力,费尽心术”,以彰显他对爱卿的看重。
虞斯出宫后片刻不歇地往北门而去,他心底知道来不及,实则此时他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焦侃云的身上。他忍不住想,真相揭露之后,焦侃云会怎么做?从而推断自己应该去哪里找她汇合?汇合的时候还能不能看见思晏?
须知此局,若是思晏还在自己身边,便可以先盘问出所有细节,缓兵之策,兴许还有的转圜,若是直接被陛下抢了去,严控于股掌之中,那可就彻底没辙了。
可焦侃云敢和陛下抢人吗?若要让她动起和陛下抢人这样胆大包天的想法,必要有足够令她舍命一搏的原因。她会知道,陛下握着他的九族,不是为了剿绝杀道,撕毁盟约,让北阖称臣,而是为了直接灭掉北阖,大兴战火吗?
但她不应该舍命相搏,她必须找到万全之策,名正言顺地把人攥回自己手里。
会怎么做?焦侃云要怎么做,才能在自己安然无恙的情况下,和陛下抢人?
樊京城外,侍卫仍然将他们重重围截。按照她和虞斯的原计划,在思晏说出真相后,她就应该携着忠勇营众,随应侍卫将他们数人追回,再次回到金玉堂看守起来。不会让思晏真的去到狼漠镇。
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
这个真相脱口,教焦侃云知道,侍卫原本就不是来追回思晏的,而是得了圣令,要抢走思晏收押。
方才械斗之时,忠勇营众念及两相交手乃是自己这方作局骗供,且对方是圣上的人,奉命而来,因此只挡不杀。侍卫却是看不清局势,刀刀致命般,毫不手软。
这意味着,此番没有上次北门退兵那样好说话了。口舌话术,改不了陛下要抓思晏归案的心。
圣上一向在意自己的贤名,讲究名正言顺,如今在场侍卫都成了人证,足够名正言顺。
一旦思晏被收押,陛下捏着虞斯家族里万余人的性命,她倒是可以不管,可圣上绕了这么大的弯子,焦侃云不承认也得承认了,他哪里是要撕毁合约,灭一个小小的绝杀道,哪里只是为了让北阖称臣,他是报复心起,要彻底拿虞斯当屠刀,灭了北阖啊。
双方大战,边域百姓必受战火纷扰,苛捐杂税,安生庶民亦煎苦人寿矣。可他们还要因陛下寻的绝对名正言顺的理由,对他歌功颂德,因他深爱太子,缅怀太子,报百年侵扰之仇,国土不容频扰之借口,安抚自己,都是命数与天意,只怪自己不是有钱人。
父亲说他一生清正,年轻时意气风发,孤高心性,可浸淫官场数十载,见惯了诡谲风云,沉冤不雪,他亦只能看君王的眼色行事,日日如履薄冰。
后来她出生了,三四岁就被送入宫中与太子作伴,他日日惊惶,知道圣上挑不出他的错,就随意拿捏了他的软肋。自己唯恐她在宫中犯下错事,性命堪虞。可她最是争气,平安长大,收敛起犀利大胆的真性情,行事圆滑玲珑,全樊京称颂。
像极了如今的他。却一点都不像当初高头马上,踏遍京都,折枝抛赠桃花,还是意气风发探花郎的他。也不像当初为民四处奔走,抗旨不尊,直言犯上,只为将天下百姓系于心上,将自己的脑袋系于腰带上的他。
直到她以隐笑之名出世,编排恶官污吏。他发现,女儿是有骨血的。圣上以此弄权,以弱扳强,驾驭高官,他喜忧参半,对妻子说不要再将那些事告诉她,可分明只要自己不说,一切便没有差错。他是迫于帝王威压,却也是自欺欺人,分明心潮澎湃地支持着她。
又直到太子死去,他发现,女儿亦有折枝抛桃花,赠遍天下的意气风发。也发现,自己变了这么多,却依旧坚守清正,是因为自己同样热血未凉。初入官场为了什么,而今仍应如此。
她绝不能把思晏交出去,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