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斯只灼灼盯着他,叮嘱道:“无论如何,你不要做蠢事。祭祀时,百官缴械搜身,军卫林立严守,你根本没有机会,不要白白送死。”
陈徽默自嘲道:“我说了,侯爷高看老朽了,我残烛之身,纵然再痛再恨,哪里有那个气性?又哪有那个本事?”
虞斯将眉皱得更紧:“你最好是。”他看向焦侃云,两人视线衔接,彼此眸底都泛着不解的难以言说。
焦侃云收眼,拿出袖中的信件,“大人,这是历经诸多弯绕后,皇后娘娘托付我交予您的信……”
陈徽默身躯一震,立刻起身,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接来,如获珍宝般呵护在掌心,尚未拆看,上边亲切的“默郎”便使他身心俱痛,老泪纵横,“皇后……给我的信?”他双膝发软,跪瘫在地上。
虞斯和焦侃云双双去搀扶,后者直言道:“但在您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皇贵妃是否知晓您对皇后娘娘之情?”
陈徽默一愣,疑惑地皱起眉,“此事与皇贵妃何干?”
“她没有找过您吗?”焦侃云同样疑惑,轻声说道:“你们没有任何隐秘书信往来?”那皇贵妃为何一幅“你焦侃云是在替我跑腿”的模样?
陈徽默拭掉眼泪,认真说道:“皇后与皇贵妃在后宫中素来分庭抗礼,我既曾与皇后交好,数年来又恪守忠臣之心,怎会与皇贵妃攀上交集?”
焦侃云纳罕地噎住了,不安缭绕心头,她看向虞斯,后者亦轻摇头,他更是没有和柔嘉有过多余接触,不清楚她的为人,自然就无法判断更多。
难道是皇后的信中有嘱托?焦侃云等着陈徽默看完信件,他涕泗横流,眼底却是茫然一片,焦侃云忙追问道:“可有提到皇贵妃娘娘?”
陈徽默已无心力再同面前两人多说,干脆将信件交予她自己看,“没有…”
焦侃云接过来细读一番,除了告知陈徽默有关太子之事的真相以外,还有一些寻常问候,字里行间追忆相识始末,对那夜荒唐的揽责安抚,以及压抑二十年的真切思念,纸短情长,道说不尽,字字泣血。
焦侃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信是皇后娘娘的真情流露,但送信的她却不是在送真情一般,像是……她想起画彩说,“你们可一定要天长地久啊!”天长地久,十八年,生离死别,再看向陈徽默抱着信委顿哭泣的模样,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是无常。
那谁是阎王呢?
待离开陈府,焦侃云问虞斯刚才想说什么。
虞斯凝视着她,“我只是在想,还好我登门得早……否则,我们岂非另一对他们?”他的喉结滑动了下,最后几个字已苦涩不堪,他难以想象那种只能和焦侃云在宫宴上遥遥相望的情景。
焦侃云恍然,垂眸淡笑着,轻声道:“不会一样的。侯爷是我的大苦主,侯爷不登门赔礼……我便会登门赔礼。”
虞斯了然地浅笑,“你是在说登门赔礼吗?”他将焦侃云揽入怀里,勾起尾指,“我若记得不错,你欠我的是四件事,我还可以问你提一个要求。”
“侯爷都把我按在榻上又亲又咬又戳多少回了,还记着这事儿?有些斤斤计较了吧?”焦侃云低声说完,红着脸道:“你说吧。”
“我就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虞斯脸热一霎,又敛起戏谑的神色,肃然道:“使者宴上,无论发生什么,你只须顾好自己的命,千万不要想着帮我,或是帮其他人。我不是陈徽默,我不需要你自己担守重责。”
焦侃云微蹙眉心,犹豫着点头,便见虞斯继续脸红道:“还有,你和楼庭柘分开点坐……他总爱熏香,我不想让你的身上沾惹他的味道。”
“我是小官,垂首待命殿外,亦或是殿侧,哪里能落座了?”焦侃云促狭道:“侯爷想多了吧?不愧是穿惯了盔甲的人,防御真是高。”
虞斯却一幅看破一切的神色,不悦地道:“他必然借口你是他的随行辅官,让你与他同座。届时什么场合,他岂容你拉拉扯扯推诿拒绝?总之,不要接他递来的茶、敬来的酒、端来的菜和喂到嘴边的糕,我要吃醋。”
焦侃云笑着答应了他,待分开时,才告诉他,“侯爷,其实你身上……更香一些。”说完落下一枚颊吻,转身回府。
虞斯抚着滚烫的脸颊,望着她的背影掀唇一笑,“本侯当然知道。”不然怎么勾引她的。
第84章不知可敢。
中秋一过,月渐椭残,焦侃云时常望着残月忐忑,中秋宴后,宫中再未传出过皇后的消息,这究竟意味着皇后仍在苦苦支撑,还是已寂亡于冷宫,无人在意?
她盼望宫中能传出皇贵妃再度以“折磨”的名义召唤她的消息,她能再次探望皇后,并问清自己究竟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可十数日过去,她原本的一切计划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陈徽默小心翼翼地联系着可信朝臣谋事,并未昏聩地妄言其他,皇贵妃也在宫中八风不动,哪怕知道楼庭柘去兴庆府,也没有阻拦。没有人出招,没有人扰乱焦侃云,顺利得诡异。更没有人传她入宫,仿佛送信,就真的只是柔嘉随手弄权帮皇后这对怨偶的小忙。
是她想多了?焦侃云第一次对自己的敏锐产生了怀疑。
再度见到皇贵妃,是在使者宴上。裹挟寒气与风尘跋涉月余,北阖使团在为首使臣睦勒的带领下,持节入京,于驿馆休整几日后,入宫朝见。
时至深秋,百姓无不囤粮积褥,准备过冬,与北阖停战一年,尚未完全恢复朝气,生计难谋,步履维艰,可使者一入大辛,辛帝便下令减轻赋税,虑囚疏狱,命特办官员搭棚施粥,救济流民,百姓们一片欢呼,喜极而泣。
北阖使团刚入城时看见的,便是百姓们其乐融融,对辛帝歌功颂德的景象。
睦勒自然也要亲自见识大辛的大国之风和辛帝的仁德。饶是撕毁合盟之事彼此已心知肚明,可在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前,辛帝仍是把两国交好之象贯彻到底,派遣鸿胪寺卿携着相关官员,在驿馆友好地慰问了使团,更是在圣元殿办宴,携文武百官,郑重接见。
宴赐五品以上及特诏官员于殿内落座,其余官员待命殿外,王侯贵胄落座君王下首尊位,而辛帝的身侧,唯有皇贵妃一人,自然是代劳皇后之职。
虽是清晨,没有毒辣的日头,但众官员在殿外排成方阵,窃窃私语,热气交互,总教人烦闷,更遑论要立候几个时辰。如虞斯所料,楼庭柘看不得焦侃云吃这苦,便以随行官之名,在开宴前就将她带入席间,安排在身侧。
她并非独一份,席间有不少随行官,是因众人听闻此次前来的北阖使中,有一位王子,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桀骜不驯,很爱找茬,且潜入樊京多时,私底下掌握了他们不少小道消息,众人生怕自己成为大战的导火索、替死鬼,遂携智囊随行官入宴,时时帮衬,也许称他们为解语官、提词官更为贴切。只是他们大多跪踞于王侯贵胄的侧后方,像她这样入座的极少。
焦侃云落座后,明显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的威压,皇贵妃的视线笔直落在她的身上,她匆忙窥视一眼,眼神交汇,柔嘉只是淡淡一笑,便别过眼去,却让焦侃云坐立不安。
父亲离她较远,依稀可见他正与身侧官员交谈,虞斯则坐在她对面左侧方,与她隔着中央殿堂,此时正凝重地看着她,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满目关怀,她缓缓吐息,叹了口气。
引得楼庭柘侧目,轻声问她:“怎么?”
焦侃云忍不住低声问,“皇贵妃娘娘最近有问起我吗?”
楼庭柘打量她的神色,斟酌着说:“有。但应该不是你想要听的问语。”他觉得,焦侃云不是在害怕被母妃折磨,因此也就不会想听柔嘉叱责他为了焦侃云如何如何的话。
焦侃云心领神会,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娘娘对你犯险行事有何异议吗?为何最终没有阻拦?”
“有异议,拦不住。”楼庭柘挑眉,“她怕不给我做这件事,我就真得疯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是肝肠寸断的一夜夜煎熬,柔嘉深知,这是楼庭柘认为自己唯一一件被焦侃云完全信任托付的事,倘若不让他做,他的确得发疯。
焦侃云一噎,不再问了。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