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四月初一,邺城。
大将军府内,袁绍沉默地坐在帅案后,面容冷峻地听取着属下汇报。
自从三个多月前那场惨败,袁绍整个人都变得有点神经质。
跟属下说话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觉得属下在背后冷笑、看他的笑话。
这种错觉,也让素来爱面子的袁绍愈发易怒,抓到手下一点小毛病,就严加惩罚。
此时此刻,田丰、审配列于其左,郭图、逢纪列于其右,同样静静地听着前方送来的情报,脑中琢磨着如何应对主公随时可能的提问,除了田丰以外,其他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还有其他几个河北派和豫州派谋士,也各自抱团分列两班,泾渭分明,只要袁绍不问到他们,他们就不出声。
很快,负责通报前线军情消息的信使,已经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袁绍听完后,原本还沉默了几秒,环视了一圈属下的谋士,指望他们自己开口献策。
但看了一圈,没有人敢和他目光对视,都是作低头尊敬之状,袁绍只好点名提问。
“公则!你先说!官渡之战,你识破张郃高览阴怀二心,如今岂能没有见地?曹操以重兵集结于许都,试图夺回去年陷于刘表的宛城。这可是我军复仇的良机?”
郭图被点了名,一时有些尴尬,他还不知道袁绍自己心里的想法,想顺着袁绍的意思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原先郭图虽然也受信任,但很少作为“最受信任的、第一发言顺位”的谋士献策,总有沮授田丰或者许攸先说。所以郭图总能从袁绍跟其他先说谋士的交谈中揣摩出其心意,再有的放矢。
现在没了投石问路,郭图只好硬着头皮,脑中飞速转动:
“主公刚才的问题是‘这可是我军复仇的良机’,可见主公应该是想复仇的。但他又没把握这是不是曹操的诡计,怕曹操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若建议主公出兵,将来看错了曹操的虚实,少不了要受严惩……”
如是想着,郭图只好清了清嗓子,说些车轱辘话:
“主公报仇心切,属下也可以理解,但曹操素善虚实变化,诡计多端……
依我之见,还是得从长计议、继续加强哨探,摸清曹军真正的部署,再图进取。”
郭图也不说该打,也不说不该打,只说袁绍要强化侦查工作。
如此一来,无论最后如何决策,都怪不到郭图头上。
就算决策错了,也不是谋士的错,是负责情报工作的人的错。
说话比计时收费模式的律师还谨慎,那叫摘得一個干净。
袁绍也听不出其中错处,只觉得郭图原则上是支持他兴兵复仇的,也就放过他了,然后就转向左手边的审配,继续问问他的意见。
审配心中暗骂郭图狡猾,把最容易说的话先说了,后面的人再想有出彩,那就更难了。偏偏他自己拉不下这个脸皮,没能抢先把这车轱辘话说了。
审配犹豫再三,并没能做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判断,眼看袁绍面露不豫之色,还是审配旁边的田丰主动开口,帮同为河北人的审配解了围。
“良机难得,主公为何又要犹豫?刘表无能,荆州军战力不济,此乃天下共知。曹操为夺回宛城,兴兵南顾,或许一个月就能击败荆州军。如若再反复哨探,迁延时日,战机必然稍纵即逝。
而且我曾闻,四年前曹操征张绣时,退兵之际张绣以强兵追退兵,而贾诩曰必败,败后以败兵追胜兵,贾诩曰必胜,最终皆如其言。可见曹操用兵,素来诫实而轻虚。
我军冬天时在官渡败了,曹操必然如当年轻视败了一次的张绣那般,对我们不作提防。我们此时反攻,便如当年贾诩劝张绣的第二次追击那般,反其道而行之,必能出曹操意料!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请主公当断则断!”
审配听了,心中大惊,暗忖还是田丰敢说,楞就这么铁口直断。
但这还真就是田丰的风格——田丰一辈子都在劝袁绍“一定要抓住曹操跟其他诸侯火并的机会偷曹操”。
原本的历史上,刘备杀了车胄,短暂偷回徐州,曹操赶紧东征徐州想夺回,田丰就劝袁绍抓住这个机会赶紧偷家。后来袁绍犹豫了,刘备被曹操所灭,曹军回防,田丰又全力阻止袁绍开战,结果也因此下狱。
可以说,田丰对于趁虚偷家这一原则,已经形成路径依赖了,一看到有虚就要偷。官渡之战前袁绍没听他的,他就一直耿耿于怀,这次终于又有机会了。
至于田丰因此产生误判,也实在不能怪田丰的智商——因为荀攸这次骗田丰攻济北,就跟去年诸葛瑾骗周瑜攻广陵是一样的。
田丰智商再高,能有周瑜高?周瑜在信息不充分的情况下,尚且被诸葛瑾骗了。田丰遇到荀攸,加上背地里帮荀攸完善计划的贾诩,同样也有信息不对称的问题,误判一点也不冤。
事实上,很多谋士都有这样的路径依赖,你是鹰派的代表就要一辈子鹰,你是鸽派的代表就要一辈子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