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腊月十九。
也就是赵云南渡易水、攻入中山郡后的第十四天。
渤海郡,南皮围城大营。
张郃麾下的三万多曹军,和高览刚刚败退下来的一万多曹军,已经做好了撤退前的准备。但负责这支军队最高决策的将领们,却迟迟没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整座曹营都被笼罩在肃杀凝重的氛围之中,似乎空气都被寒冬腊月的严酷气候冻结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赵云入境都十二天了,张郃才开始考虑跑,是不是有些迟钝。
但实际上,这个速度已经很正常了,甚至可以说,是张郃治军严格、协调迅捷的结果。
毕竟赵云是第一个动手的,马超和太史慈要稍稍落后他一两天,所以最后一路刘备阵营大军入境,至今也才第十二天。
而且赵云进攻的最初三五天,曹军高层还搞不明白敌情,不知道赵云究竟是佯攻牵制还是真的全面进攻。总要等沿边的第一批县城被突破,甚至听说赵云都逼近郡治级别的大城时,曹军才能真正判断出敌人的意图。
再加上信息通传、张郃也不能自己觉得危险就直接撤退,要等夏侯惇的军令。再加上张郃不能直接退,要等比他更深入敌后的高览先退,张郃要掩护高览一起走……
这些林林总总纷繁复杂的考量权衡之后,在赵云入境的第四十天,张郃才不得不做出最后抉择,已经算非常快了。
而且在正式走之前,他也要通过问清楚高览的遭遇,彻底摸透敌人的动向和战力,才好有备而退。
否则盲目地一头扎进茫茫雪原,简直就是找死。
……
天意似乎也没有站在张郃这边,或许是临近腊月下旬,本就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季节,这几天的天气情况尤其差。
张郃和稍微带点轻伤的高览,围着炉火坐在南皮围城大营的中军大帐内,让亲卫士卒把帐篷的门帘打开,任由凛冽的寒风吹进来,也便于二人观察外面的天气情况。
外面的天空中,持续飘散着鹅毛大雪,如搓盐泼絮。
帐外的地面上,往来巡逻的亲卫把积雪踩出一条条湿滑结冰的路径,人走在上面只能非常小心翼翼地,才能避免滑倒。而旁边没有人踩的位置,分明可以看到大雪已经积起至少数寸厚度,而且还有越来越厚的趋势。
如果张郃决定留守大营,这场大雪其实对他是有利的。因为寒冷和积雪融冰都会阻挡进攻者冲锋的步伐。
大雪虽然也会极大增加补给的运输难度,但张郃在营中有充分的过冬物资,他根本不用运。倒是即将围攻他的敌人可能要承担着巨额的后勤损耗。
但问题是,如果真想原地死守待援,不用过完冬天,冀州后方很多地方可能都会丢,到时候哪怕熬到二月开春,张郃还是走投无路。
要是自己被敌人彻底包围,脖子上的绞索渐渐套紧,到时候再想挣扎突围,难度只会比现在更大。
现在赵云和太史慈好歹还没围上来,他们所处的战场并不在渤海郡这一带,距离南皮至少还有二百里以上。
如果立刻就走,张郃要提防的,就只是诸葛瑾的衔尾追杀——当然,诸葛瑾的先锋是马超,那也是一员让曹军闻而色变的猛将。
另外,就是有可能被南皮城内的周瑜里应外合反击。
只要张郃有把握顶住马超和周瑜这两路人,当机立断还是可以走得掉的。
“只要我们离开这座大营,这漫天的大雪,地上的积雪,马上就会从我们的战友,变成我们的敌人。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如果继续拖下去,等到敌人内外四路大军都合围,就完全没机会撤退了。”
张郃走到帐门口,狠狠抓了一把飞舞的雪花。虽然什么固体物都没抓到,雪花在接触手掌的瞬间就全部融化了,但从他哆嗦握拳的大手就可以感受到,其内心的愤懑和无奈。
一旁的高览,一条胳膊上还缠着麻布绷带,正是他之前从天津撤回南皮途中受的伤。他的情绪显然比张郃更加低落一些。
尤其是对那份对已经到手、现在却不得不放弃的东西的留恋,他比张郃更甚。
从天津撤退时,高览已经丢掉了自己全部的车重物资,现在又要抛弃之前花了好大功夫修好的围城工事、用冰水浇灌冻结的营垒。
看得出来,高览的内心远不如张郃坚定,也更不知道断舍离、割舍已经投入的沉没成本。
“可惜了这座坚营,当初花了多少心力修好的。还亏得司马懿当初吹得天花乱坠,说敌军要是敢来救援周瑜,就让他们在这座冰封的营垒前碰得头破血流……呵,都白修了!”
高览一边愤懑碎骂,一边忍不住用自己还没受伤那条手臂,重重一拳砸在支撑大帐的木柱上,震得帐顶的积雪哗哗而落。
营帐门帘外原本被传令兵们踩出来的道路,也重新被落下的积雪瞬间掩埋,积起了足足一尺多厚。
张郃和高览见状都微微有些出乎意料,他们都没想到,自己这座议事的中军大帐顶棚上,居然积了那么多雪了。这个直观的视觉冲击,也终于让张郃高览下了最后的决心。
再拖下去,雪只会越积越多,到时候还怎么突围?越犹豫,到时候损失只会越大!
现在撤退,虽然大雪也会影响行军,但也一样会影响敌人的追击,还是别再拖延夜长梦多了。
最终,张郃还是痛苦地做了决定。
如果不是司马懿帮他想到的那个招,让他有了那么坚固的营垒、看似多了几分坚守住的幻觉,他也不至于犹豫拖到这一刻。
可以说,正是司马懿的小伎俩帮了倒忙,让张郃高览为了舍不得沉没成本,而至少多犹豫准备了一天,甚至更久。
高览见张郃彻底做了决断,他也就不再纠结了,反而眼光也看开了不少。高览把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到了战术层面,想想如何撤军才更加稳妥安全,战术上有什么注意事项。
结合他之前从天津撤退时的经验,高览现身说法地劝道:“撤军之时,不仅要提防诸葛瑾、马超的追击,还要提防南皮城内的周瑜开门反攻,缠住我们。
之前我在天津撤军时,被围在城内的周瑜部将徐盛,就是眼看援军到了,果断开门冲出来与我缠斗。徐盛的总兵力远不如我,但其士卒听说援军到了,士气极为高涨,只是想着拖住我。
他几千人的兵马就敢追着我数倍的兵力打,最后硬生生拖到马超赶到,我才不得不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折损,断臂求生。这次我们撤围南皮,城内周瑜说不定也还有余力反击,不得不防!
说不定至今为止这两个多月的战事,都是诸葛瑾的诡计,他就是在让周瑜徐盛故意示弱、屡次摆出已经力竭的假象,勾引我们继续投入,实在是歹毒!
诸葛瑾在休战的这两三年里,不知又折腾了多少阴损的手段、磨砺了什么犀利的兵器。此番再战,我军明显可以感受到敌军的器械比三年前更加精良了不少。
尤其敌军的强弩也比当年又多了很多,劲力似乎也比往昔的更加强横,其他还有很多细节,我一时也说不明白,总之到了战场上一定得小心。”
张郃听完后,神色也愈发严肃,对高览拱了拱手,并没有说话,显然是接受了高览的劝说,也感谢高览用数千折损换来的宝贵经验。
对于周瑜,他肯定是要好好提防的。
诸葛瑾这三年有没有折腾出什么新锐兵器,也是要多留个心眼的。说不定之前周瑜守城的时候,诸葛瑾都没给他配备最精锐的全装,只求多保密一阵子,以便更好地坑敌人。
……
张郃高览准备撤军的同时,在南皮城曹军大营东北方向、原本漳水河道更下游的位置。
马超的八千人西凉精锐铁骑,以及诸葛瑾亲率的四万幽州军,包括刚刚从天津城里解围出来不久的徐盛,也正在秣马厉兵地准备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