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1 / 1)

不料身下的女子突然转了过身,纤细的小手竟从他的面庞上不轻不重的略过。

杨晟真一时愣怔,确认她确实未醒后,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来。

扶光院的事到底是没掀起多少波澜。都已经过去大半月了,杨晟真却始终未来找她。洛宁在心中暗自嘲讽自己,看吧,你只是他的一个玩物罢了,比起王绘青,你什么都不是。

不过虽然如此,洛宁心中还是有些窃喜的意味。杨晟真不来找她,这不是能省去不少麻烦吗?那日在扶光院,她那拙劣的借口虽能骗得过砚池,可到底是骗不过杨晟真。情急之下,她只能腕上的佛珠摘了,以此混淆试听。

恐怕,杨晟真不来找她,也有这方面的一层意味吧。他亲手给她戴上的佛珠,又被她还了回去,任谁都不会喜欢一只不听话的雀儿吧。

正好这段时间她接着换药的由头,还能多去几次凌清阁。

室内烧得地龙暖暖和和,洛宁托着腮,静静地看着穆广元整理称量研磨药材。眼下用不了多久便要过年了,想着去岁她还好爹爹待着一起呢。

不过前几天杨嘉雨一早就和她说过,这怕是她能在家中过着的最后一个年头了。洛宁有些感伤,却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在想什么?”穆广元称量药材时无意一瞥,就见她托着脸庞发呆。

“啊?我在想嘉雨妹妹,她之前还说要和我一起过年呢。”穆广元微愣,不过今年他倒是陪不了她,到那时宫里还少不得他要做的法事。

“可惜,嘉雨妹妹那样好的姑娘,却要嫁给一个有女儿的鳏夫。”

“那是她应得的。”

听着穆广元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洛宁一时有些惊讶,知韫哥哥何时竟会说这样刻薄的话来?

见她神情诧异,穆广元随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身为杨氏的女儿,杨府需要棋子时她是跑不掉的。”穆广元顿了顿,浅浅闭上眼眸,复而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洛宁,“怪就怪她生在杨家这样一个寡颜鲜耻的家庭。”

洛宁抬眼望向他,秀眉紧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穆广元放下手中的草药,渐渐走近,定定地看着她,“你可知,杨府对黄灏钦韫了什么?”

亡妻

杨家对黄大人做了什么?洛宁瞬时想起那瘦高挺立却又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身影, 他身上总是莫名展现出一丝落寞的凄凉来。

“我与他也算相识一场。”穆广元声线低沉,背光而立,“第一回 遇见他时, 还是去年三月份。他携妻女刚从桂林回京。”

“他的妻子?”洛宁心下生出一股子惴惴不安来,想起嘉雨对黄灏钦的那种朦胧的情意,洛宁蹙眉问道,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知她是岭南人,不过据说生得也是颜如舜华。不然, 何至于被秦家人看上。”穆广元转过身,发觉她清秀的眉近乎拢在了一起。

“秦家?秦家又是谁?又是怎么和杨家扯上关系。”

“这你不知道也正常, 秦家是杨老太太的娘家, 那秦公子有日醉酒, 看上了纪氏, 就直接仗势欺人。”

“纪氏本也氏烈性子, 只是后来, 那人便用黄灏钦的仕途威胁纪氏。”

“知韫哥哥,所以纪氏根本就不是被黄大人克死, 而且被秦家逼死的?”这一瞬间洛宁压不住心底的诧异和对那对夫妇的心疼。

“黄灏钦外任四年, 政绩可佳才被重新召回京城。那次回来本就可以升迁为正六品的工部主事,而秦公子的父亲秦大人也不过才正五品……”

“那就是杨家!”洛宁顺着他的引导,不过越是如此她心下越难受,本以为杨嘉雨和黄灏钦只是不合适,没想到,这哪里是简单的不合适,杨家这分明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纪氏不忍黄灏钦辛苦得来了仕途被秦杨两家扼杀, 便只能委屈自己……珍儿,你可知?纪氏怕自己受辱之事被黄灏钦发现, 直接选择饮了毒酒,将这肮脏之事掩埋。黄灏钦当时还以为妻子是得了怪病不治身亡……而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他的。”

“这些个权贵玩弄王法,草菅人命,都是从根上烂透了的。”他迷起眼眸,漆黑的眼底闪着愠怒,神色愈发阴沉。“所以,杨府里里外外,除了我,珍儿一个人都不能信。”

“可——”洛宁也被他那阴沉晦暗的神色吓到了,她刚想说杨嘉雨还不错,却硬生生被他这模样吓了回去。知韫哥哥好是好,可他有时却是极其偏执的,若是她专门与他唱反调,他会不高兴。洛宁听着自己的砰砰的心跳声,抬眸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那,既然黄灏钦与杨家有着这样的深仇大恨,那他为什么又要娶嘉雨妹妹!”若是方才的那些事她于心不忍,可到底也是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杨嘉雨就不同了,洛宁在乎的是一切她所在意的人和事!

“因为权势,杨家自知理亏,可又不想放过他这样一个能为自己所用的人,自然该想办法留住他。妻子没了,自然可以再娶。在杨家眼里,杨家的贵女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乡野的村妇?”

不管黄灏钦是被迫也好,自愿也罢,洛宁竟没由来对他生出来更多的厌恶。若是深爱亡妻,痛恨杨家,那为何又要娶嘉雨?若是不爱亡妻,那也不过是趋利避害之徒,根本就不配娶嘉雨!

“那知韫哥哥知道黄灏钦对自己的先夫人如何嘛?”她还是得弄清楚黄灏钦的底细,才好将嘉雨心中的火苗彻底掐灭。

穆广元凝视着她,叹了口气,“……纪氏殒命那天,黄灏钦悲痛欲绝,是我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纪氏当真是低估了黄灏钦对她的感情。”

竟是如此情真意切!甚至连幼女都可以不顾的殉情?洛宁紧紧咬着唇瓣,这样的话嘉雨就危险了,黄灏钦这哪里是趋炎附势,这分明就是为亡妻来寻仇的。面对仇人之女,那就是另一说,可洛宁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嘉雨被他折磨得不成人样。

“知韫哥哥,你……你既然这般厌恶杨家,又为何来这里做府医,替他们诊病?”洛宁扶着额,缓解突如其来的头疼。

她这话问得蹊跷,不过穆广元也并没有打算直接回她。他来杨府,本就不单单朝着府医而来。与其说是替他们诊病,倒不如说是送他们上路。

“这里不过是暂时的安身之所罢了,珍儿也知道,我全身上下,不过一身医术能用的上……”他说得温和,面容舒朗,方才谈起黄灏钦时的阴沉之色全然不见,“且我也是进京才知,我与杨氏二公子容貌相像,为了避免一些麻烦事,不得已才用了易容之术。”

“珍儿以为,谁愿意披着这一身皮,永远都见不得光的活着?”

“之前看见穆大夫,总是阴沉着一张脸,我心里就十分害怕。”洛宁垂下眼帘,闷闷地玩着腰间的丝绦。

“等离开这里,我便不会再用这张脸了。”

扶光院内,杨晟真垂眸看着案上的信件,神情是说不出的晦暗。老师去岁推荐毛宪云治理平阴的水患,结果不到半年,平阴的堤坝被洪水彻底冲垮,淹没了下游的十二个县。事后的结果也无疑是毛宪云被杀,老师因为用人不当而被贬,这也是成了那些守旧派攻击老师的最大缺口。

而今,他查到的是王与兖州府知府的书信,才明白原来为了阻止新政,杨氏和王氏竟会这般不折手段。他揉了揉太阳穴,一种难以言明的心酸之感顿时涌上心头。若要救老师,他便不得不跨过自己家里的坎儿。

父亲竟犯下这样的大错,而他身为儿子只能尽力去弥补挽回,唯愿殿下将来登基后能放过杨氏的族人。

“公子。”墨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何事?”

“探子来报,王次辅死了。”

“死了?”杨晟真也顾不得方才的事,直接走近墨七,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怎么死的?”

“今早上被发现的,躺在寝屋里一直没醒。后来婢女过去唤他起床,才发现人没气了,御医看过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另外三公子听闻消息也过去了。”

杨晟真凝视着前方,轻垂眼帘。一个月前王承礼才坐上内阁次辅的位置,不过数日便暴毙而亡。

真不知,是天罚还是人为。

只怕下一个,该轮到杨家了吧。

“表姑娘近日如何了?”他叹了一口气,自从王氏的事后,他愈发繁忙也曾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免得她又成了众矢之的。若是细细算来,似乎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她了。

“表姑娘近日时常来往于橙安院和凌清阁。”

去了凌清阁,杨晟真捻了捻指节,复而神色自若地看着墨七,“是额上的伤还未好全吗?将扶光院的玉颜胶全都送过去……免得留疤。”

墨七得了吩咐,从柜子里抱出了整整一箱子的药膏,他只是稍稍蹙了眉,也并未多问。

公子的吩咐,照做就是。

王次辅暴毙了,这样的高官的生死对普通人来说不过是过耳之言。有人死了,自然就有人补上来。

不过从洛宁这一天的观察来看,杨府众人皆是神色戚戚。尤其是和她们住着同一个西跨院的三房。据说三太太的眼睛都哭肿了,不过那倒也是。从王氏如今的这两代来看,竟没有一个出挑的,只三太太的兄长王次辅颇得重用。

现在王次辅死了,王家在朝中再也没有举足轻重的人了。只是想起那王绘青,洛宁确实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悲悯来。

她再怎么样,还是王家的嫡女,还是未来的杨氏宗妇,更是杨晟真的未婚妻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洛宁承认,自己有幸灾乐祸的心态,可王绘青曾数次陷害她,甚至上次在蜻蜓谷险些要了她的命,平心而论,这放谁身上,大都难以做到释怀。

她父亲死了,那按着礼制,她不得不为父亲守孝三年,可如今王绘青都已经十八了。一想到她和杨晟真三年内都成不了婚,洛宁之前那种被轻视玩弄的感觉蓦然间竟得到了疏解与释怀。

正沉思间,未雨和先雪抬着一个箱子气喘吁吁地进来了。洛宁见状旋即恢复了杨府众人挂着的肃穆恭敬之色。

“姑娘,方才墨七抱着这箱子过来了,说是二公子送的。”未雨撑着身子,喘着气息。

“二公子说姑娘额上的疤痕若是未好全,就用玉颜胶。一日未好便用一日,若是一直不好他便一直叫人来送。”先雪蹙着眉,一头雾水地重复着方才墨七带的话。

这人怕不是有毛病吧?未婚妻的父亲刚死,他就过来给自己送什么劳什子玉颜胶。怕不是觉得离成婚之日还久,就又想起了她这个随时可以消遣的玩物?

还一直送,言下之意不就是不让她去凌清阁了吗?洛宁浑不在意,装傻充楞,“二表兄……竟送我这么多贵重的药膏……”旋即她抿着唇,思量着要不要反手再给卖了。这么一大箱,估计能卖不少银子。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略带哭腔,“我还以为,这么久不见,二表兄都要将我忘记了……”

先雪看着洛宁又要哭了,不禁有些心疼,“公子近来事务繁忙,连太太都没见过他几次……姑娘莫要多想……”

“那回头,我定然得好好谢谢二表兄……”

至于是怎么个谢法,洛宁看着桌子的那一叠云片糕,心中生起一丝快意。

坦白

兴许是察觉到了什么, 王家的丧事办得也是十分低调,丝毫没有一朝阁臣应有的排场。

接过侍者递来的孝布,杨晟真还是谨遵礼数的拜别了自己这未来的“岳父”。

“夫人节哀。”察觉到站在侍者身旁哭得眼睛红肿的王夫人正看着自己, 杨晟真走近客套的安慰着她。没曾想,还未近身,王夫人余氏顿时向后趋了几步, 躲闪的目光似乎畏惧于他。

记得上回他来王府时还是一旬前,那时余氏见到自己还热情地嘘寒问暖。

“晟哥哥~”还未离开, 就被身旁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住,“昨天我还在陪……陪着父亲一起用饭, 没想到今天就……唔……”王绘青额上系着白布, 披着一身斩衰1, 跪在地上默默烧着纸钱。

明黄的火光铺在她的身上, 下颌上的泪珠似乎也随着她的动作闪着莹莹的光亮。杨晟真心底蓦然一顿, 不过也只是片刻的恻隐, 旋即一扫而过,又恢复来时的自若, “人死不能复生, 表妹节哀。”

“父亲他最爱吃西城平康坊的酱菜。今早平康坊又如往常一样给府上送了两坛酱菜……可是父亲他……再也吃不到了。”她将纸钱放进火盆里,视线却并未看着杨晟真,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脸颊上的泪珠却蜿蜒不断,一滴一滴地砸进火盆里。

父亲没了,按规矩她自然要守孝三年,这样他是不是就能松了一口气?上次她在扶光院闹了一场, 他却也未说什么,只是疏离了那位表姑娘。可她的心告诉自己, 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

他虽说要娶自己,可从未和她发生过一次近距离的触碰,每次当她要状若无意地去碰他的手,他都下意识的躲开,都说嘴上再能遮掩,可身体也是骗不了人的。何况那夜的苍台山的行宫的别院里,据说他的侍妾在那待了整整一宿。

王绘青凝视着满盆地火焰,抬袖擦了擦下颌上的泪珠。

“王次辅鞠躬尽瘁,宵衣旰食。属实为国为民操劳一生。孤到时自会请旨父皇,追封王次辅。”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一道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寂静。

来人一身玄青描金云纹锦袍,单手负于身后,气宇轩昂,目光凛冽地扫过堂内地众人。

杨晟真抬眸时宋徵已大步迈进了正堂,只是他余光却瞥见宋徵身后那带着香叶冠穿着八卦道袍的男子。杨晟真眯起眼眸,对上了宋徵似笑非笑地目光。

“殿下大驾光临,实令微臣惶恐。”王柘穿着一身齐衰2急忙迎上前来,他抹了把眼泪,垂首行礼,略带哭腔“能得殿下此言,叔父当真能含笑九泉了。”

“无需多礼,孤此行乃奉皇命而来。”宋徵顿了顿,越过王绘青和王柘,靠近王次辅的棺椁,朝身后的道士颔首示意。

“父皇闻王次辅辞世,心中叹惋,寝食不安,念及君臣二十余年的情分,特敕李道长登门做法,去除王次辅周身的浊气,以愿次辅早登仙班,不再受轮回之苦。”

听到这句话时,宋珏以拳抵唇,压下心中的震惊,哭笑不得地看向那到处洒符水做法的三方士。

收到杨晟真警示的视线,他旋即收敛了几分,随着宾客一同观望三方士做法。

只不过,杨晟真的视线却久久落在了那三方士身上。一身宽敞的靛蓝的道袍也难以掩饰他劲瘦的身形。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到三方士,从前只在圣人身边远远观望过这被奉为神仙的道士。

厅堂内鸦雀无声,只有洒水声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只见那道士面无表情,左手握着桃木符,右手端着符水,正四处驱邪中。他绕着棺椁来回踱步,嘴里也念着听不清楚的符文。

“啊!”水洒到身上时,王夫人突然跌坐在地上,她睁大眼眸,跌坐在地上,泪眼涟涟惶恐地躲避着三方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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