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2 / 2)

那折了骨头的哆哆嗦嗦道:「小的们是……是定国将军蒋晨峰的亲兵,将军前几日吩咐下来,叫小的们把莫大夫悄悄地弄死,小的们这才一路追来的。」

那被砍断了手的面色惨白,疼得几无人色,也道:「咱们同莫大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实是听命行事,求大爷便饶了我们罢。」

江苇早已心中有数,如今更行确凿,再不多话,刀锋一抖,刀刃横扫两人脖颈,登时结果了二人性命。

车厢里,莫恒伤口处纵是有刀堵着,亦是血流如注,顷刻间湿透半幅衣衫,莫霖哆哆嗦嗦去解父亲衣裳,查看伤口,「爹,爹,你撑着,我这便给你治伤。」说话间,泪如雨落。

他跟着莫恒学医这许久,见过伤者无数,但凡有一线生机,总能见父亲妙手回春,只是这般重的伤势,又岂是人力所能挽回,然这般念头却是想也不敢想,只强撑着一线神志,拖过车厢一角的那只药匣,翻找出止血药,便往伤口上洒。那药原是莫恒精研方剂调配出的一剂药粉,里头所用三七、血竭等物亦无不是上选好药,止血最是见效,无奈那伤口太大,一瓶子药粉全洒了上去,仍是被汩汩流出的鲜血冲了开来。

江苇钻进车厢,一眼看清眼下情形,心下便是一沉,「莫叔。」

他与莫家父子日夜相处足有三年,早已视如亲人,眼见莫恒遭此横祸,不久于人世,难忍悲愤,不自觉已带了哽咽之声。

莫恒初时只觉疼痛难忍,撑到这时,唯觉身子发冷,竟渐渐觉不到痛了。他是行医之人,自然晓得自己这伤血流过多,已无药可救,趁着心头还剩一丝清明,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着角落那两只包袱。

那包袱中的一个被刀砍坏,早已散开,露出几件衣裳,另一个却是完好无缺,江苇见状,赶忙归拢成一堆,拿到他跟前。

莫恒强撑一口气,道:「这包袱里装着一本《医经》,一本《毒经》,乃是祖师爷所著,此乃安身立命之术,我儿日后需好生研习。爹爹走后,你去苏州找你娘,万事听你娘吩咐,千万不可私自为我报仇。爹爹只你一儿,切不可为此丢了性命。」

他气力不济,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莫霖悲恐交加,再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知道,我听爹爹的话。」

莫恒又看向江苇,满眼乞求,却已是无力再说。

江苇心中明白,当即道:「莫叔放心,我陪着霖哥儿,一定护他周全。」

莫恒放下心来,慈爱地看着儿子,那眼神渐渐黯淡下去,终于没了声息。

莫霖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不想今日竟成永诀,心头一片空茫,只晓得抱住父亲尸身,泪流不止。

江苇亦觉难受,但眼下还不知后面可有蒋府援兵,不敢耽搁,绕到车前,欲再上路,但见两头骡子疲惫不堪,想是再撑不了多久,倒是那几人骑来的马颇是健硕,虽已跑了一半,余下还有不少,便从中选了两匹栓在车后,又捡了两把刀扔在车上,以备日后防身之用,一带缰绳,赶着两头骡子离了道路,往林子深处走去。

这一番打斗完,天色已是全黑,江苇不敢点火,只借着月色在林中穿行,行出足有三四十里,眼见周遭林木茂盛,想来便有追兵也一时找不到此处,这才停下车子,同莫霖道:「莫叔尸身不宜久放,便在此葬了罢。」

莫霖哭了一路,此时悲伤过甚,眼泪都已流不出来,浑浑噩噩间也无甚主意,江苇说甚么便是甚么,只点点头,仍旧抱着父亲,呆坐不动。

江苇知他遭此大难,神志不清,也不叫他帮忙,自己寻来根木头,点起火把插在地上,捡起一把刀,权作铁锹,寻了块平整地方,挖起坟来。

那刀纵使锋利,毕竟比不得铁锹趁手,江苇又怕这密林中野兽出没,将尸身扒拉出来吃了去,便着意往深了掘,足花了近两个时辰,待那刀着实禁不住,断成了两截,才掘出个三尺来宽一人多高的深坑。

江苇丢了刀,过来车上抱莫恒尸身,「霖哥儿,放手罢,也好让莫叔入土为安。」

直到此时,莫霖神志方渐渐清楚,嗯了一声,哽咽道:「我给爹爹换身干净衣裳。」去包袱中翻出了一袭莫恒常穿的靛蓝直裰。

那刀还插在莫恒身上,江苇略一使力,拔了出来,此时血已流尽,两人用脱下来的衣服将莫恒尸身清理干净,穿上直裰。

江苇扛起莫恒,跃入坑中,安放妥当,爬上来,便要填土,却被莫霖一拦,「再让我看一眼爹爹。」

莫霖晓得这一入土,便再也见不到父亲,悲痛不能成言,跪在坑边看了好一会儿,方将土一点点推入坑中。待到堆起一座坟茔,一颗心也变得空空荡荡。

江苇从旁砍下一段木头,一劈两半,用断刀刻出「莫恒之墓」四字,楔进坟前,扶起莫霖,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连夜赶路。」

两人回到车边,江苇把那散了的两个包袱重又收拾了归拢成一包,果然在衣服底下翻出两本书,便是莫恒所说医、毒二经,除此之外,还有夹裹在衣服里的两只小银锭子,侥幸没漏到车厢里滚丢在路上。江苇掂一掂,不过十两,暗忖此处距离苏州路途不近,这一路两人尚需节省花用,好在自己一身力气,若是花没了,一路打把式卖艺也能挣些银钱。

他将包袱拾掇好,叫莫霖背上,又把那药匣子拎出来,想着此乃莫恒遗物,于莫霖是个念想,且这一路有个头疼脑热也用得到,万不可丢了,便系到马背上,拿起车中剩下的那把腰刀,与莫霖一人一匹,翻身上马,也不敢再回去大路,只辨明方向,自林中穿行,往邓州而去。

林中穿梭不比外头道路平坦,两人磕磕绊绊走了半宿,莫霖疲饿交加,又兼父丧伤心,支持不住,后半夜伏在马上昏睡过去,江苇怕他跌下马来,解下腰带把他绑在马背上,牵了缰绳在前头慢慢走,天色将明时,终于穿出林子来到官道上,回头望去,邓、沔两州界石已在身后。

江苇一勒缰绳,转身去看莫霖,「霖哥儿,莫要再睡,邓州到了。」

叫了两遍,莫霖只是不醒,江苇心中一沉,探手摸他额头,只觉烫如火炭,登时叫一声糟糕,解下绑缚的腰带,长臂一伸,将他抱到自己这匹马上,倚在胸前,打马沿官道疾驰向前。

两人所在乃是邓州辖下南诏县境内,前方不远便是县城,不过半个时辰,便到城下,此时城门方开,进城的多是些卖菜卖柴的老农,他两个一身尘土,衣服上血迹斑斑,马上还系着兵器,混在人群中颇是扎眼,那守城的官兵便上前来问,「你两个是做甚的?这血是怎么回事?」

江苇抱拳道,「军爷容禀,小的同弟弟打南边来,途经此地,前往苏州投亲,因昨日错过了宿头,夜宿山林,不想遇到一伙强盗,银两抢去不算,还要伤人性命,小的学过些武艺,侥幸砍伤其中两人,这才同弟弟逃得一条性命,这血便是那强人流出来溅上的。只是舍弟昨夜经此一吓,起了高烧,急需求医,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官兵看他说话斯文,怀里少年也确是个生病的样子,不疑有他,挥一挥手便即放行,不忘指点道:「进得城过一条街向右走便是个药铺,有坐堂大夫,街西是家百年老店,被褥干净,价钱也公道。出门在外,最怕糟个灾生个病的,你这兄弟年纪小,可怜见的,又撞见这等倒霉事。」

不料这守门子的小兵这般热心,江苇谢过,抱着莫霖直奔药铺。

这时天色尚早,药铺尚未开张,江苇下了马,将莫霖背在身上,上前叫门。那药铺的伙计不想这般早便有主顾,好半晌才来开门,见是浑身血污的两个年轻后生,唬了一跳,唯恐有甚么人命官司,不敢放二人进门。江苇便把方才搪塞守门兵丁的话又拿来说了一遍,伙计这才放下心,一面将二人让进来,找凳子安置了,一面道:「二位来得忒早了,我家坐堂的先生还没来呢,您且稍等,我这就给您请去。」

说罢出门去了,不多时搀了位胡子花白的老叟进来。

这南诏县地处偏僻,县城又小,城中只得一位大夫,便是这位杨姓老叟,行医数十年,医术不说十分高明,倒也颇有些经验,摸一摸莫霖脉象,再看看他舌苔,道:「这位小哥儿是受了惊,又染了风寒。我开付方子,先吃上几剂,好生将养几日也便好了。」

须臾写出方子来,江苇接过来看。他在妙春堂呆了这几年,也颇跟着学了些药理,见方子上俱是些辛温解表一类,并无虎狼之药,便放心在柜上付钱抓药,又同那伙计商量道:「舍弟这副样子,少不得要在此耽搁几日,我兄弟俩这便去投宿,劳烦这位大哥,药抓好了送去街西那家客栈,我带舍弟先去安置。」

那伙计忙道:「客官放心,药配齐了一准儿给您送去。」

江苇背着莫霖出来,一抬眼,见那客栈便在十丈开外,便牵着马一路小跑过去,找店家要了间干净屋子,脱下莫霖脏衣,塞进床上,方将被子盖好,那伙计已把药送了过来。

这药铺伙计是个嘴碎的,向店老板打听方才来的一对兄弟住得哪间房,顺嘴便将江苇编的那一番际遇说了,店老板是个厚道人,一听说俩人遭了劫,连道几句可怜,吩咐店小二将药接过来,「去灶上煎了,落难之人,能帮便帮上一把。」

自己又打了盆热水送去江苇屋中,道:「小哥儿好生擦洗擦洗,药已让小二煎上了,待好了给你端来。」

江苇忙起身道谢,又道:「烦请老板再送盆冷水过来,舍弟烧得厉害,需拿冷水镇一镇。」

店老板连忙又给端了盆冷水,连带巾帕等物一应俱全,江苇把那巾子用冷水涮了,敷在莫霖额头,自己这才擦洗一番。这一宿连杀人再挖坟,一番折腾,身上早已脏污不堪,洗刷完,那脏衣也已不能再穿,只是当时出来得匆忙,不曾带得换洗衣物,倒是包袱里还剩着莫恒那两套衣裳。

莫恒个子比之江苇稍矮得寸许,因中年发福,衣裳做得宽松,江苇穿在身上,除了袖子短些,余下倒也合适,匆匆换了,才换好,便听店小二叫门声,江苇过去开了房门,便见店小二端着一碗药汤,「客官,您的药好了。」

江苇接过药碗,「多谢小二哥,还请小二哥每日早晚帮忙把药煎了送来,有劳了。」

说罢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塞过去。

店小二接过打赏,一看足有五六十枚,抵得上自己三四日工钱,当下没口子答应,「客官放心,些许小事,包在小的身上。」又问,「客官可用过饭了?厨下有新蒸的包子,要不给您端两个上来?」

江苇听他一提,这才想起从昨晚至今都尚未进食,肚子早已饿过了劲儿,便道:「劳烦送一盘包子进来,再来一碗粥水,我这兄弟也是一夜不曾吃饭,一会子吃了药,也需垫补垫补。」

店小二笑呵呵去了,不一时便将包子、粥水送进来。

江苇扶起莫霖,让他倚在自己胸前,先把药一勺勺喂了。莫霖高烧之中,牙关紧咬,前几勺药喂不进去,顺着嘴角都流了出来,江苇见状,只得捏开他下巴,一面在耳边哄道:「霖哥儿好生吃药,身子养好了,才好去寻你娘,你爹在天有灵,定不忍心看你现在这样。」一面舀了药汤子送进他口中。

也不知莫霖昏迷中听不听得明白,后面这多半碗药汤倒是都灌了进去,江苇喂完了药,又端起已经放温的粥水,照样一勺勺喂下去,这次只吃了小半碗,便说甚么也灌不下去了,江苇只得放下粥碗,让莫霖躺好,自己这才吃起那凉了的包子。一盘七八个包子下去,又把剩下的粥喝了,方觉出七八分饱。此时离了险境,倦意上涌,扯了被子将自己和莫霖盖好,疲惫睡去。

第六章

江苇倦到极处,沾枕即着,但因惦记着莫霖病情,睡得便不甚踏实,隔不多时便要醒来摸一摸莫霖额头,又或拿冷水重新涮了巾帕给他敷着,这般折腾了大半日,待到下午,莫霖高烧减退些许,江苇方安心睡了两个时辰,傍晚时分,又被小二敲门声惊醒。

那店小二拿了江苇赏钱,颇为殷勤周到,不止按时煎了药送来,又端来一大碗鸡丝面并一碗面汤。莫霖病得晕晕乎乎,面条一口也吃不下去,只喝了药并面汤。江苇填饱肚子,缓过些许精神,盘腿打坐,一面吐纳调息,一面看顾莫霖,只恐病情又有反复。

时近子夜,莫霖捂出一身大汗,江苇见他一时将被子踹开一角,一时胳膊挣出被窝,睡得颇不安稳,伸手一摸,已是衣衫湿透,忙给他脱了湿衣,拿热水擦洗一遍,换上干净亵衣,重又盖好被子,待过得一时,见莫霖仍未睡实,登时担心起来,先是摸摸额头,又使劲拍了拍他面颊,「霖哥儿,身上哪儿不舒坦,说话啊?」

莫霖迷迷糊糊睁开眼,嘴巴张开又合上,若非江苇耳力过人,险些听不出他吐字,待明白过来,方呼出一口气,伸手进被窝摸他下面,果然小腹处鼓鼓的,那根物事也半撅起来,是个憋得狠了的形状,想是这一日尽灌了些汤水的缘故,赶忙从床下找出夜壶,对正了那物事,道:「放心尿罢。」

不多时,便听淅淅沥沥一阵水声。

放完尿,莫霖果然睡得踏实了几分,江苇内息运行十二周天,自觉精神健旺许多,这才睡下。

莫霖这一病,直烧了足足两日,江苇守在床前须臾不敢稍离。

待到第三日一早,江苇睡醒,头一件事便是去摸莫霖身上,虽觉还有些热,却不似前两日那样烫手,已是好了许多,顿时松一口气,自去洗漱。待小二送药并饭食进来,这才摇醒莫霖,道:「起来吃些东西。」

莫霖烧了两天两宿,这时醒来,只觉身上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被江苇扶着坐起,喂了两口肉粥,方生出些精神,便要将碗接过来自己吃,奈何双手直打晃,那粥险些洒出来,江苇看不过去,重又端过碗来,一勺勺喂食,一面喂,一面道:「你这一病吓了我一跳,若有个甚么不好,可叫我怎生向莫叔交代。」

提起父亲,莫霖眼圈又是一红,咬了咬牙,将泪水忍下,强笑道:「苇大哥放心,我还没给爹爹报仇,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

江苇一怔,看他一眼,想起莫恒临终遗言,正要劝解两句,只听莫霖又道:「我记得爹爹的话,可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我晓得那蒋晨峰权高势大,报仇不易,只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慢慢等,总有机会可寻。」

江苇见他想得通透,便不再劝,只点点头,道:「报仇也好,平安过日子也罢,你心中有主意便好,我陪着你就是。」

莫霖初经大变,自觉天地之大,恍然间竟已孑然一身,心中空落落四处无着,虽立志报仇,却也止不住惶恐忐忑,直待听了江苇这话,忽地便觉有了依靠,一颗心登时落到了实处。

待吃饱了,莫霖心绪宁定,江苇见他精神尚可,便约略说了说这两日情形,提及此处老大夫所开方子,莫霖道:「那药方可在,我看看。」

江苇拿来给他。莫霖一眼扫过,放下方子,右手搭在自己左腕上摸了一会儿,道:「苇大哥,劳烦你把方子上的柴胡减去一钱,再加三钱郁金,重抓三付药来。」

江苇当即唤来小二要了笔墨,重新誊了方子,去抓了三付药回来。

莫霖心知自己这病是连惊带悲又外感风寒,并不是甚大症候,且又已脱离险境,便安心调养,待那三付药吃完,果然已好得七七八八。

江苇见他已能下床走动,心下松一口气,这才问道:「那日莫叔说叫你去苏州投奔令堂,我竟不知你母亲尚在,怎的莫叔同令堂不在一处过活?待你病愈,是先去苏州,还是另有打算?」

莫霖想了想,虽觉自家这点子事说出来不大好听,可江苇早已不是外人,也无甚可瞒的,便将自己出生前后之事一股脑说了出来,待说到母亲另嫁他人,父子俩避居沔阳,江苇不由咂舌,「令堂既已别嫁,你贸然上门,谢家可愿收留?再说……」

话到一半,摇了摇头。

他虽不曾说完,莫霖也晓得那层隐忧,哂笑道:「我娘改嫁这许多年,说不定早已生下三男五女,肯不肯认我这儿子暂且不说,便是真的认了,谢家愿收留于我,毕竟寄人篱下,日子怕也不是那般好过的。我又背着这血海深仇,谢家毕竟是外家,怕也不会为了我这一个外姓子去寻当朝二品大员的晦气。」

顿一顿,眉头微蹙,又道:「我爹说,他与我娘当年也是躞蹀情深的一对爱侣,母亲别嫁,实是有不得已之处,说不得我娘痛惜爹爹惨死,愿意帮忙也未可知。」

一时犹疑不定。

江苇也不催促,任他自己做主,只道:「你病还不曾好利落,且再好生思量几日也不迟。倒是有件事同你商量。」

莫霖抬头望他,「甚么事?苇大哥只管说。」

「莫叔临出门前应是带了不少银子,可惜路上掉了,那日收葬时,包袱里便只得十两,我这两日收拾东西,在那药匣子里又翻出二十两来,这两日咱俩住店吃饭抓药,统共去了四两七钱。你若决心去苏州寻亲,剩下这点银子也便够了,若是另寻出路,余下日子咱们便需紧衣缩食。我寻思着,不若回沔阳一趟,一是探探风声,看蒋家可还紧追不放,二是回妙春堂拿出些得用的东西来,别的不说,马上便要入冬,换洗衣物总是要的。若另有值钱物件,当了换些银子使,路上也便宜。只是我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八九日功夫,你一个人在此等我,可使得?」

莫霖当即道:「有甚么使不得的,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还要人日夜不离。苇大哥只管去就是,只是千万小心,莫被蒋家人看见。」

说罢想了想,又道:「大哥回去后,到我爹书房里,把书案旁椅子搬开,那底下青砖并未封死,砖下是块木板,你撬开来,便可看见一处地窖,里面存的俱是珍稀药材,若是拿得动,只管全都带出来,路上没钱花了,拿去药铺卖掉,比去当铺可多得不少银子。」

江苇一笑,「晓得了。」

翌日一早,天色将明未明,江苇已起身整束,莫霖惊醒,也跟着起了床,见江苇洗漱完便要出门,心里不知怎的便生出几许害怕,也不知是怕江苇路上遇险,还是怕他撇下自己走了,然不等弄明白到底怕甚,手脚已快了一步,抢先拽住江苇一只衣袖。

江苇停下脚步回头,见他直愣愣看着自己,也是一怔,「怎的?还有甚事?」

莫霖愣了一愣,方道:「可带了银钱?」

「装了些散碎银子,路上买吃食尽够了。」

莫霖又道:「路上千万小心,遇到蒋家人躲着就是。」

江苇点头,「我晓得。」见他仍是一脸担忧,不禁拍一拍他脑袋,「我不在时,呆在屋里不要出门,别人问起,便说你是我兄弟,余下的莫要多说。放心,十日之内,我肯定回来。」

两人相处这几年,莫霖晓得他虽话不多,却是个言出必行的脾气,只这一句,心便安稳大半,松了手,送他出门。

此刻时辰尚早,却已有不少急着赶路的客人相继起身,那店老板并两个伙计或在柜前结账,或与客人打洗脸水,已是忙了起来。

江苇出了房门,叫小二去后院把马牵来,又去柜上同店老板道:「我有事要办,需出去几日,留舍弟在此等候。舍弟年少,不曾出过远门,还请店家帮着看顾些。」

说罢掏出银两,把这几日的房钱结了,又额外多掏了三钱银子,道:「舍弟病才好,饮食上不可亏了,毋须山珍海味,饭菜干净可口便好,银钱若有不足,待我回来再一道结算。」

店老板自然一迭声答应,「客官只管安心,小店待客向来周到,一准把小公子照应好。」

此时小二已把马牵到店门前,江苇又要了十来个烧饼充作干粮,翻身上马,不过须臾,便驰出这南诏县城。

这一趟回程,因怕撞见蒋府追兵,江苇不敢再走官道,只挑偏僻山路绕行,虽坐骑脚力不差,却足足花了五日方绕到沔阳城外。

此处距离沔阳城东门不过十里,乃是个小小村落,江苇随莫恒来此收过药材,记得那家药农所在,便寻了过来,想着先打听一二消息再进城去。那药农姓李,不过三十余岁,因家中行五,寻常被人唤作李五哥。推开李家院子那道篱笆门,江苇扬声叫道:「李五哥可在家?」

话音才落,便听屋里一人回道:「在,门外是哪个,进来就是。」

江苇推门进院,李五哥亦端着个装满药材的笸箩自屋里出来,乍一见江苇,先是一愣,随即便是狠一跺脚,急惶惶哎呀一声,道:「江小哥,你这是去了哪儿?妙春堂被官府查封了,你可晓得?莫大夫呢,你们可在一处?你赶紧知会他一声,定国将军蒋家告他庸医害命,要拿他问罪,可千万不敢回来啊。」

江苇心下一沉,四下看看,见周边并无闲人,一把抓住李五哥胳膊道:「五哥小声些,咱们进屋去说。」

李五哥慌忙点头,「对,对,进屋说,进屋说。」将江苇让进屋中。

此时晌午已过,李家余人俱去了田中劳作,家中甚是清静,李五哥将人拉到桌旁坐下,正要细说,便听江苇道:「五哥,家中可有吃食,我实是饿得狠了。」

他日夜兼程一路疾驰,风尘仆仆外饥渴交加,虽不惧劳累,这肚饿却是难忍。李五哥忙道:「晌午蒸的饭还剩了一碗,你若不嫌,我去与你热热。」

「足矣,多谢五哥。」

李五哥去灶上热了剩饭,又做了个萝卜汤,一并端来。

江苇也不与他客气,三两口将饭吞咽下肚,又灌了一肚子热汤,吁出口气,问:「妙春堂如今到底如何,五哥,你细与我说说。」

李五哥道:「江小哥,你也晓得,往日里入秋,莫大夫都亲自来我家药田选药,今年我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寻思着定是妙春堂病人多,莫大夫脱不开身,七八日前,便将上好的药材装上驴车,赶了送进城去。谁知到了妙春堂门口,便见一队衙役闯进堂里,说是莫大夫沾了人命官司,前来拿人问案,找不着人,便四处抄捡,那于旺拦着不让动,也被赶了出来。我哪儿见过这等阵仗,也不敢上前,便在一边看着,后来那衙役寻不着人,便走了,临走将妙春堂贴了封条,又在墙上贴了告示。我不识字,请街头卖字的秀才念了那告示,才知蒋家告莫大夫开错药方,治死了他家大小姐,那蒋家告到州府,知府老爷便命人贴出告示来要缉捕莫大夫问罪。

江小哥,这沔阳府上上下下谁不晓得莫大夫医术高明,我识得莫大夫十来年,只见他救人无数,却从未听闻他治死过人。只这蒋家势大,咱们平头百姓,如何与他讲得道理打得官司。他家说莫大夫庸医害命,那咱也只得认了。好在我听于旺说莫大夫出诊去,官府一时寻他不着。江小哥,你是同莫大夫一道出去的,晓得他在哪儿,你赶紧寻他去,与莫大夫说,逃命要紧,千万莫回这沔阳城里。都说那官字两张口,若是非要赌一口气去衙门理论,怕他连肉带骨头都给人家啃了去。」说罢重重一叹。

江苇一听,便知定是蒋家追兵见了官道上那几具尸首,蒋晨峰恐莫恒逃得命去,便先行反咬一口,污了莫恒名声,叫他申冤无门。这等恶毒心肠,只气得他怒火中烧,一张脸阴沉下来,好半晌,方道:「莫叔已被蒋家害死了。」

李五哥大吃一惊,从凳上跳起来,「这……这是怎生说?怎的……怎的就给害死了?」

江苇冷笑,「那蒋家大小姐与人暗通款曲,未出阁便有了身孕,被莫叔诊出孕息。蒋家恐漏了风声出去败坏家门名声,便杀了莫叔灭口。至于那蒋大小姐之死,恐怕不是她羞愧自尽,便是蒋家容不下这等伤风败俗的女儿,先行处置了,再栽赃到莫叔头上,如此一来,莫叔便是活着,亦百口莫辩。」

李五哥头一遭见这等手段,只听得瞠目结舌,良久,眼圈一红,「苍天无眼,叫这等禽兽之人害了恁般一个救命活菩萨。莫大夫啊莫大夫,你日日积德行善,怎的倒没个好下场。」

骂完,忽地省起一事,急急追问,「那莫家小哥儿呢?莫大夫这一走,他可怎么办?」

江苇见他心肠厚道,便欲实言相告莫霖处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略一思量,道:「霖哥儿也被蒋家害死了,只我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将他父子尸身收殓,寻块地方葬了。」

李五哥再忍不住落下一串眼泪,喃喃咒骂老天爷不识好歹,倒叫好人不得长命。

江苇待他哭过一场,方道:「五哥不必伤心,这世上从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蒋家今日作恶害人,来日免不得要血债血偿,如今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李五哥擦干眼泪,左一声右一声叹道:「事到如今,也只得盼着老天开眼,让那蒋晨峰不得好死,叫莫大夫并莫小哥儿投个好胎罢。」

说了这半日话,江苇急于进城看个究竟,便道:「五哥,我当日同莫叔出来,实不料有此遭遇,如今莫叔霖哥儿都没了,我也只得离了此地到别处谋个生计,只是我这几年积攒的物事尚在妙春堂里,妙春堂虽说被封了,我那东西却是不起眼的,说不得还在,我想进城去寻上一寻。还请五哥帮忙给我找件旧衣并柴担,我扮个樵夫回去,也免得被蒋家撞见。」

李五哥一听便急了,劝道:「江小哥,你听我的劝,那些物事左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咱有手有脚,日后再挣就是,何苦这当口进城去,寻不寻得着不说,再被蒋家盯上,可不是耍着玩的。」

江苇寻个借口道:「五哥,我被莫叔救起那日所穿衣裳配饰还在堂里,还指着靠这些东西寻自家身世,便是冒险,也顾不得了。」

李五哥也是听莫恒讲过江苇这番际遇的,见他这般说,便不好再拦,去寻了件破烂短衫并斗笠与他换上,又找扁担担了两捆柴来。

江苇打扮好,将柴担在肩上,快步走上半个时辰,自东门进了城。待到城里,眼看天色尚早,便先在城东寻个僻静巷子,将柴担卸下,自己倚坐一旁,乍一看,似是个樵夫累了歇脚的样子,直到天色黑透,方挑起担子向城南走去。

此时街上尚有不少行人,临近甜水街,江苇先寻个摊子吃碗馄饨填一填肚子,待行人渐稀,这才晃到妙春堂前,果见大门紧锁,窗子上都用木板封得严实,四处贴了封条,门旁墙上贴着一则二尺来高的告示。

江苇一眼扫过,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却只得压下怒火,快步走进后巷,见后门处也被上锁贴了封条,四下张望一番,见寂静无人,放下柴担,纵身一跃,从墙头翻了过去,轻巧巧落进院中墙角里,先是躲在阴影处观望片刻,见确无人息,这才挪动起来,直奔前堂。

进到前堂里,江苇摸索着点起盏油灯,照亮一看,只见堂中桌翻椅倒,一片狼藉,药柜上几只药屉也给拉了出来,药草散落一地,角落里放置被褥衣裳的旧木柜也被掀开,衣服尽被翻了出来。好在他那换洗衣物皆是粗布所制,不甚值钱,这才没让那些衙役顺手牵羊摸了去。

收拾好那几件衣裳,江苇找块布打成个包袱,又去柜上看了看,见平日里放钱的匣子已然空了,并不觉奇怪,倒是一堆成药没有人动,便捡了几样日常用得着的塞进包袱里,旋即举灯来到后院书房。进房一看,照样是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散着一堆蜡封药丸,那地窖倒似是无人察觉,并不见地砖松动。

江苇照莫霖所说起了地砖,从窖中摸出五六个瓶瓶罐罐,再一想,被莫恒藏在书房中的成药必然贵重些,便又将地上那几十粒药丸也捡了起来,一并打包装好。

莫恒与莫霖的卧房亦被抄捡过,值钱物事尽不在了,便连几件熟丝制的长衫并厚实些的棉衣也给人抄了去,只剩了三四件旧衣并两件夹袄,江苇按捺着火气拾掇完,躺到莫霖床上,闭目休息。

鸡叫头遍时,天色尚黑,江苇起了床,去厨下缸中舀些水洗漱了,待朝霞初起,估摸着城门将开,照旧自后墙翻了出去,将那两担柴卸了,拎着扁担,背着包袱往城东门去。

到了东门一看,城门还不曾开,等着出城的人已排出好长一队,最先头的一队人马赶着十数辆马车,俱是车宽马壮,箱笼成堆,马车旁又有兵士守护,车厢并箱笼显眼处均刻着个「蒋」字。

江苇一眼瞥见,心中一动,将斗笠向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低声向身边众人打听,「可知这是哪家富户搬家,当真好生排场?」

一旁便有个身穿绸衫的瘦子,见江苇粗衣陋服,不由白眼一翻,嗤笑道:「哪里来的乡下土包子,这般没有见识,哪家富户能使得起兵卒护卫。此乃定国将军蒋府的车队,蒋将军三日前接了圣旨,这是要调入京畿高升去,这几日合家上下俱忙着收拾行装,眼下这十几车,不过蒋府行囊十之一二而已,待将军家眷出行之日,那才叫好一番排场。」

江苇探得消息,于那瘦子一番嘴脸便不以为意,只道:「这位大爷当真有见识。」便不再言语。不多时,城门大开,一堆百姓跟在车队之后鱼贯而出,江苇混在其中,顺顺当当出得城来,健步如飞,直奔李五哥家。

李五哥提心吊胆等他一宿,见他平安回来,方松出一口气。

江苇把衣裳、扁担等物还了,换回自己衣裳,便要赶赴南诏。李五哥把他留在后院的马牵了来,问:「江小哥这是打算去哪儿?」

江苇道:「眼下并无去处,不过先离了这沔阳城,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辞别李五哥,飞驰而去。

客栈里,莫霖已是等了足足十日,这十日间牢记江苇叮嘱,足不出户,待到饭时,自有小二送饭进来,他不挑嘴,送甚么吃甚么,余下时候便翻看父亲留下的两本经书。

待到第十日,江苇犹未归来,店老板心下便有些嘀咕,怕江苇路上出了甚事,又或是丢下这兄弟不管了,趁着送饭,亲自进来同莫霖问道:「小公子,你家兄长这是去办的甚事?怎的这些时日还未见回来?」

莫霖放下书,道:「家兄说十日之内必回,许是路上不大好走,这才耽搁了。」

见店老板一脸担忧欲言又止,便问,「可是饭钱不够了?我这便拿与你。」

那店老板连连摆手,「不忙不忙,小老儿不过是担心令兄,白问一句罢了。」

送了店老板出门,莫霖拿起经书,却说甚也看不进去了,只坐着发呆。待到了晚间,草草吃了两口饭便上床躺下,一点点数那更漏,眼瞅着过了二更,想那城门已关,十日之期便过,不由一颗心七上八下吊了起来,唯恐江苇路上出了甚事,满心焦急却又无法可想,脑中乱成一团,又哪里还睡得着。

他这般翻来覆去,直到天色将明,方才迷迷糊糊盹着,不过睡了半个时辰,便听得一阵敲门声,惊醒过来。莫霖料是小二送早饭来,只是胃口全无,便道:「小二哥不必送饭,我不饿。」

却听外面道:「霖哥儿,是我,开门。」

莫霖一下精神起来,光脚跳到地上,鞋也顾不得穿,跑去开了房门,果见江苇一身风尘立在门外,登时欢喜得几要流出泪来,「苇大哥,你可回来了。我担心了一夜,只怕你……」

话到一半停下,拉江苇进屋,又去门外叫来小二,「劳烦小二哥送些饭,再烧些水,连同浴桶一并送来,家兄需好生沐浴一番。」

江苇放下包袱,道:「山道难走,我昨日回来晚了,城门已关,只得在城外寻个村子住下,一早才进得城来。」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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