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影大将人提出去,薄惑终于忍不住弓下腰撑着自己虚弱的身子咳出了声,但一向骄傲自负的男人不想被人听见这丢人的动静,只掩着嘴克制的低低咳了两声,终于是如释重负的男人眼里不自觉咳出了湿意,而后薄惑适时的将后续喉咙发痒的咳意忍了下去。待他轻按着胸口终于平复好气息坐直身体,便听到极轻微的殿门开合的声音,虽然看不到人,但他知道是影大退回到殿内继续隐在了暗处。
影人自宫门成立之初赋予的意义就没有保护宫主这一项,他们仿佛是一把单纯的利器,主人可以将其执起挥向想杀的任何人,却无法让一把没有自己思想的利器主动为主人挡下他人的敌意而后反击。
这些利器不在乎使用他们的人是谁,只要是宫主就行,甚至不在意宫主是谁。
如今自己坐着宫主的位子,却失去了与之相配的实力,虽然暂时没响起什么不安分的动静,但也不难猜出,那些叛徒此时正一个个蛰伏在暗处不错眼珠的紧紧盯着冥乌殿,盯着自己的位子,不过这些人到现在都没有动手,极大可能因为他手里掌握的那些禁术。
这些人恐怕对禁术是既畏惧又垂涎。
豺狼环绕,虎视眈眈,他该怎么做,才能改变眼下与案板鱼肉无异的局面。
薄惑轻轻歪倒在一旁的薄被上,那模样是从未在这个一向强大到几乎无人匹敌的男人身上出现过的茫然和无措,只见男人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因为魔功反噬而瘦小了许多的手掌虚虚的握了握,往日里随意生杀予夺他人性命的手,此时连做个抬手的动作都觉得费力,可见如今自己没了内力,弱成什么样子,他现在空有满脑子的禁术,却一个都使不出来伪装无恙。
自出生起就养在师父身边一直都过得顺风顺水的男人第一次面临如此困境,一时间因为那无从解决的无力感让男人默默的垂下眼眸,失力搭在头顶黑红软被上的手不自觉的攥紧,那露出一节的手腕上分纤细,手更是白的近乎透明,几条细小的青蓝色血管在手背上若隐若现,那脆弱的只能扯着被子发泄情绪的可怜模样,任谁见了,都不会与传闻里性格恶劣,嗜杀成性的天魔宫宫主联系起来。
想着如今的境地,男人鼻子开始有些发酸,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巨大的茫然和颓废,蜷曲着的身子微微颤动,就在男人连表面上云淡风轻的模样都快坚持不住的时候,脑子里猛的闪过刚刚宛若回光返照才见到的白须老者的虚影。
那个在天下人嘴里被憎恶的骂成老魔头的老者,在自己面前就像是个慈眉善目的爹爹一般爱护着自己,师父身死多年,如今自己濒死之际,仿佛是老者久留于世的执念一般,在冥冥中依旧保护着自己……
男人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是……可是那是如父亲一般教养他长大的师父啊……
“师父……”薄惑低喃。
回想起往日里老者对自己的谆谆教导,男人撑着软榻缓慢而坚定的坐起身,抬手遮住眼睛调整因为突发变故略有些崩坏的心态,待他放下手时,男人睁开的那双起先还照不进光的美目此时已不见任何踌躇和混沌,往日的自信和骄傲又逐步回到了他的身上。
师父,你徒弟可没那么软弱。
儿时在你面前许下天魔功圆满的志向,现在也不曾改。
此时脑中一片清明的薄惑抬眸看着殿门的方向,仿佛透过殿门落在了那些跃跃欲试的跳蚤身上:
在他脚底下从没爬起来过的东西,还想乱跳,那自己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妄图挑战他权威的臭虫一个个清扫干净。
至于内力,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看了眼一旁还安然搁置的茶碗,男人忍不住冷哼一声。
峒幽山如今肯定是不能继续呆了,那几个逆徒一个比一个狡猾奸诈,就算是畏惧自己身上的禁术有些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但这虚假的恭敬在他面前伪装至多不过两日,随后接踵而来的肯定就是不断的试探。
一向靠武力镇压整个天魔宫的男人,并不擅长那些曲折机变的计谋,但他对危险的感知足够敏锐。男人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垂眸慢悠悠的理着如今已宽大许多的衣袖,漫不经心的想着:
此一时彼一时,天亮就下山。往日里宁折不弯的宫主大人,如今面临大变故也学会了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计策。
天下之大,怎么会找不到解决之法,他依稀记得多年前结交的一位好友好像是什么神医,这次下山直接找他为自己看看。
不过是内力尽失罢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重新修炼。
他薄惑,十五岁便做了天魔宫宫主,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世人谁不尊他一声魔尊大人,即使真到了重头再来的境地,以他的天赋,不出三年,依旧能远远甩出那群自诩高手的垃圾八百条街。
如此思量着的男人觉得久坐的有点累,便一伸脚将放在软榻里面的凭几勾了过来,而后将凭几挪到了自己手肘下面,就这么舒服的倚着,继续思索着下山要注意的事情。
这次下山,肯定是要带个人在路上服侍自己,虽然影人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但他们五个毕竟是自己最后的底牌,绝不能出现在明面上的,而且他们只会杀人,其余什么都不会。这么看的话,人选就只能从几个逆徒里挑,但路途漫漫,不知几时才能寻到好友的消息,期间难保逆徒对自己动杀心,必须想办法让影人暗地里保护自己,不然,自己那逆徒半夜什么时候睁眼拔剑抹了自己的脖子,这躲着的五个影人只怕也只会继续隐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么想着,薄惑出声:
“影大。”
“主人。”一团黑烟无声无息的落在男人榻前,被薄惑叫出的男人单膝跪地,低着头静静等待主子的命令。
薄惑张了张嘴,几欲说出口的话含在嘴里转了又转,一番思虑后默默咽下,最终还是没有将保护自己的命令说出口,如今这个情况,薄惑不能赌,也不敢赌,因为有极大的可能,自己一旦说明情况暴露脆弱,这几个人立马就另觅新主。
不能再出岔子。
真烦啊,以往自己都不愿意多看一眼这几个躲在阴影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如今竟然还要想办法靠他们保护。男人被这个被动至极的现状气闷的蹙眉,呼气声也难免重了些。
薄惑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影大自然猜不到,但他明显察觉到他头顶的主子此时心情并不愉悦,他用着他那迟钝的脑子努力回想着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让主子生气了。
影人这些人,除了对杀人相关的事情有高昂的热情,其他方面跟痴子无异,而现在一向只听杀人命令的影大会跪在男人跟前反思自己,是因为他自从刚刚被主子的内力击的昏迷又清醒过来后,就一直偷偷的探察着主子的实力,只可惜无论他如何感知,得出的结论都是:
现在的主子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力的普通人。
这怎么可能?刚刚突然从主人身上迸发的那道蛮横霸道的内力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心有余悸,汗毛直立,当时那可怖的几乎可以肉眼看见的巨浪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就昏了过去。
难道主人装成没有任何内力的样子,是为了引起主人那几个不安分的弟子有所动作,然后主人顺势抓住把柄,直接清理门户。
对流风星月四人暗地里动作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影大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猜测非常正确。
还好主人信任自己,提早给自己显露了实力,不然什么时候做错了事被主人背地里一掌拍死都不知道。
影人这些杀人机器对武功高手有着狂热的杀意,而当拥有这份绝对实力的人是他们所忠的主人,这份杀意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崇拜。
如此强大的主人不仅没有嫌弃自己,还愿意继续驱使自己,这对影人来说,除了感动外,还觉得无上光荣。
只见原本半跪的影大十分利落恭顺的改成双膝跪地,而后沉声叩头请罪道:
“是属下失职,放那垃圾进了大殿惊扰了主人休息,影大自愿进刑堂领罚。
今后保证寸步不离主人左右,保护主人安全。”
主人肯定是不想显露出自己实力,一个没有内力的普通人肯定是需要人保护的,但又不好明说,所以自己得聪明点主动提出来。以后再有其他小虫子在主人面前乱跳,自己出手就好了,不能脏了主人的手。影大对自己能将主人的心思揣摩的明明白白十分满意。
嗯?什么?
还在纠结着扯个什么由头让影大带着人跟着自己一起下山的薄惑听到这话疑惑的忍不住歪了歪头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如果不是确定影人只会忠于宫主,他都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被他的那几个逆徒收买了,在给自己下什么套,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这五个人能跟着自然更好,不过也不用寸步不离这么张扬。
虽然薄惑不明白影人怎么一改往日置身事外的做派,但还是顺着影大的话对其敲打了一番:
“刑堂这次就免了,再有下次本宫亲自动手,你了解我的手段。”
“是,属下谨记,多谢主人宽宥。”
见影大恭恭敬敬的叩头谢恩后,薄惑懒得再计较,将此事揭过:
“好了。
今早辰牌三刻,把流风星月四个叫过来。
再有,套好马车,本宫要下山。
你们几个一起去,不过远远跟着就行,记得别被与我随行的徒弟发现。”
下山得在午时之前动身,不然午时之后,山间笼罩的毒瘴越发浓郁起来,自己如今这副身体午时穿过毒瘴绝对会受不住。
天魔宫宫主被自己山上的雾气熏晕,这说出去不让他那些死对头笑死,如今已将事情看开的男人,难得有心情自己打趣自己。
“是,属下领命。”
“退下吧。”解决了下山最重要的安全问题后,男人终于想起如今自己是个普通人,夜色深了,该睡觉了。
“是。”恭顺应下的影大起身,余光不小心看到面前斜倚着主子的软榻上,一只纤纤白嫩的小手从半挽的绯红纱幔中伸出,将勾着纱幔的金钩拿下,那玉手白的让人目眩神迷,只见柔顺落下的纱幔后,那抹虽不甚清晰,却难掩动人的倩影缓缓躺下。
这一幕连迟钝如顽石的影大都知道是美的,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被他痴看的是高高在上的主子,马上收回了视线,咽了咽突然分泌许多的口水,不敢再多看一眼慌忙飞掠离开。
主子好像瘦了许多,早上准备的衣服得比之前的小些。有些落荒而逃的影大不自觉的如此想到。
辰牌不过睡一觉便到了,薄惑第一次感觉自己睡了这么久,依旧浑身酸痛,他撑着软榻起身,才发觉是因为身下睡的榻铺的太硬。
男人出气一般拍了下身下的床榻,以前怎么没觉得睡在这上面这么不舒服,算了,到时候回来,吩咐人把这硬邦邦的床榻换了,硌死他了。
薄惑捏着自己酸软的手臂慢腾腾移到榻边抬脚,两双惨白的手捧着着男人要穿的鞋袜伸了过来,男人这才发现跪在他脚边的人不是平常伺候自己的那两个。
“影四,影五?”
“是,主人。
影大刚刚去叫人了,等会儿就带人过来。”
凌晨的时候影大已经将主子的意思和打算跟他们说了,既然主子要扮猪吃老虎,他们自然乖乖配合,既然是保护,那自然是归他们伺候主子起居洗漱,保不准以前近身伺候主子的那些人里有谁也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薄惑听了,不咸不淡点了点头,他倒是无所谓谁伺候,任由拿惯了刀剑利刃的影四影五这两个双生子捧着自己的脚踩在他们跪着的膝盖上,轻柔的往上套着罗袜,此时倚在凭几上的男人还有些没睡醒,半眯着眼睛保持着放松的混沌状态,也就没在意这两人慢腾腾的动作,直到他脚踝一痛反射性的踹了右边的影五一脚,整个人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蠢货!连个袜子都穿不好,弄疼本宫了。”薄惑抬起脚一看,那脚腕上明显有一道浅浅红痕。
再因为男人皮肤实在是脆弱又细嫩,那一抹红在白皙的玉足上竟衬得十分显眼骇人。
“属下罪该万死,弄伤了主子。”影五的脸被这软绵绵的一脚踹的有些愣神,听到男人的训斥忙不迭的叩头请罪,他也不知道刚刚是怎么了,抱着主子的脚摸着那滑腻的触感,渐渐脑子就热了起来,手上的力气一下子没收住。
“滚开。”要不是现在是用人之际,薄惑照着以前的脾气早就把这人砍成两半了,一转眼又看到一旁规矩跪着但跟影五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气不打一处来,骂到:
“你也滚!”
影四听闻抿了抿嘴,低声应了声是,便轻轻放下怀里抱着的已经为男人穿好鞋袜的脚,不着痕迹瞪了一眼身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默默退到一边。
这时一团黑影落下,是影二,他跪在影四的位置捧过影五手里主子还未穿完罗袜的脚,并没有着急为男人穿上白袜,而是从怀里摸出个白瓶,将里面装着的死人活药粉小心的倒在那道红痕上,等红痕被完全盖住,影二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条干净柔软的白绢,手指翻飞,小心的为男人系在红痕上,最后才动作轻柔的为男人穿好鞋袜。
薄惑气性过后神色淡漠,他自然发现了这一众影人一反常态的殷勤,不过这些人本就是应该忠于自己的玩意儿,为自己做的再多顶破天能称上一句物尽其用,虽然死人活这种药每个影人在正式成为宫主的影人后,一辈子只配发一瓶,但那又怎么样,这本就是自己赏给他们的东西,他们反过来孝敬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一贯享受被天魔宫上下畏惧的宫主大人接受良好。
被人接替位置的影五此时已经退到另一边,看着能使出一手鬼针的影二十分快速妥帖的为男人穿好衣服后,将人扶到梳妆的椅子上,拿起妆台上的金梳准备为男人梳头。
影五的位置只能看到主子的背面,男人身姿单薄到带着几分病弱,但那神态自若从容,两相映衬下让影五只觉得,主子这背影都高贵异常。
而此时坐到镜前的薄惑生生愣住了,他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时才算真正认识到魔功反噬的威力有多大。
镜中人的身量纤纤,背薄如纸十分瘦弱,看着不过十六七的体格,面容更是生的妖艳昳丽,再加上脸又十分小巧,竟有些雌雄莫辨的妖孽味道,不过此时镜中人微蹙的眉宇间带着三分病气,冲淡了那股扑面而来的艳丽张扬的祸水味,多了几分娇滴滴的可怜可爱。
这张脸,薄惑十分熟悉,是自己十六七岁的模样,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男人努力回想自己以前的样子。
就算魔功反噬导致年岁倒退,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好像也不长这样。
他记得少时自己体格虽然也不算健壮,但也能说是意气风发,英气勃勃,相貌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但远没有现在这张脸来的妖孽。
男人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长相怎么变成这样,直到殿外传来影大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主人,人都带到了。”
不远不近跟着影大进来的四人一抬眼便看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个影人几乎都在,那影二还低眉顺眼的站在男人背后,正在为男人半挽起的发间轻轻插进一根银色蝴蝶簪。
还没等几人惊疑不定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影人这么言听计从,便看到听到动静的男人转过头看向他们,不,不能称其为男人,应该是少年才对,少年师傅那张美艳到近乎能蛊惑人心的脸面向他们,连带着那根蝴蝶簪在这人乌黑如墨的发上震颤,这一幕,少年在他们眼里美的近乎精怪,四人明显也有些愣神,不过只是一瞬,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低头不敢再乱看的走到少年跟前,动作利落的跪地拜见。
“为师有事要下山,就派……流同为师一起,其余人留守峒幽山。”
薄惑现在也分不出心思管自己长什么样子,见几个逆徒进来,便将要下山的事说了出来,视线在几个伪装恭敬的徒弟身上转了两圈。
心里想着这几个都不是什么省事的,但又不得不从中挑出一个,看了两圈还是选定大徒弟跟自己一起。
流虽然性格多疑,但胜在稳重,不会多给自己惹事。
其他三个,一个是爱挑事的花蝴蝶,一个隔岸观火的笑面虎,最小的那个是个没有脑子的炮仗,一个比一个差劲。
“谨遵师令。”听到男人如此说的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虽心中疑虑,但到底不敢出声询问,只能乖乖应下。
薄惑在猜出徒弟都是叛徒后,现在看到这几个逆徒的脸就烦,又实在没什么办法直接把人弄死,只能冷着脸吩咐着让流回去收拾东西稍后就下山,而后就挥手让四个碍眼的东西出去。
“这次下山,还烦请大师兄能为师弟几个探个虚实。”今日没插那根红珠花的风轻轻柔柔的开口。
“我有分寸。”流抱着自己的重剑往前走,不知在想些什么,冷淡的回了句,就不再理身后的三人,径直离开。
“有点麻烦啊……
不过问题不大。”
没得到大师兄正面回应的风不甚在意的用手指勾着掉落到胸前的一溜头发不紧不慢的卷着,脸上浮起的笑容缱绻柔和,看的一旁的另外两人一阵恶寒,快步掠过,并没有跟他搭话。
看来得各凭本事了。
被外面几只豺狼惦记的薄惑才懒得管他们怎么想,吩咐影二将自己需要的东西装好后,就从后门离开了冥乌殿。
等他走到准备好的马车前时,发现大徒弟已经捏着缰绳坐在车前了,原本还僵坐着的男人见自己过来便放下怀里的黑剑跳下马车,伸手接过影二递过来的两个箱子放进车里,而后放下脚凳在薄惑面前捏着衣袖微微伸出左手。
薄惑斜了一眼面无表情做完一切的大徒弟,挥手让影二离开便将手搭在男人垫着的衣袖的腕上借着男人的力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马车内布置的不错,难为影大那个呆子竟然还能想到给整个马车铺满软垫,薄惑摸着手边软和的绒毛这么想着。
薄惑上车坐稳后,马车便开始不疾不徐的移动,晃晃悠悠,晚上并没有睡好的薄惑晃得有些困了,原本还倚着窗看着外面的男人头一歪,便摸着身旁的软垫缓缓的倒了下去。
赶车的流自然听到了车里的动静,但他没有转头,只是那仿佛被固定住只看向前方的眼珠往右移了一点角度,但很快又转回了原位。
他们走的是后山的小路,道路崎岖却不见马车有什么颠簸,这显然不单单是赶车的人马术精湛就能做到的。
师傅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能让只会杀人的影人自发的做抬马车这种细碎琐事。对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如指掌的流内心充满了疑惑不解。
等马车驶到山下,身后四道气息终于撤走了,流捏着缰绳不紧不慢的赶着马车,直到等他已经完全感知不到那几个人的气息,流终于忍不住紧了紧手里的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他凝神仔细感知车内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波动,气息轻缓短促带着十分明显的病弱,男人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抬手将车帘挑开,他看到车内如今是少年模样的师傅歪歪斜斜的睡着,淡眉微蹙,显然睡的并不安稳。
眼前的这一幕太有欺骗性了,往日里随意杀伐的男人此时脆弱的仿佛只是一朵开的格外艳丽的娇花,只要随意的一掐,这个人便会停止呼吸。
流被这个认知激动的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都颤动起来,他眼睛睁得极大,只见他抱着自己的重剑一步步仿佛是终于等到猎物酣睡的猎豹爬到睡着的男人脚边,看着真的对自己动作没有半分察觉的师傅,男人甚至都觉得用不上他手里的剑,只见他伸出手,颤抖着,缓慢的向薄惑因歪着头而露出的大片细嫩脆弱皮肤的脖子靠近。
他想生生掐死薄惑,他的师傅,造成他一生噩梦的罪魁祸首。
手越来越近了,男人的目光不自觉会看向薄惑的睡颜,多么完美的一张脸,没有任何瑕疵,可是自己呢。
流想到自己的脸,愈发的恨,就在男人的手无限接近那细嫩肌肤的时候,空气停滞,一股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
原本还冲着男人脖子伸手的流手指不自觉一动,轻轻抚上了男人的脸。
指尖的触感滑腻细嫩,让原本左手还抱着自己那把黑剑的男人手一松,武器掉到地上,流没去管,而是抬手扯下一直不曾摘下的兜帽,一张可怖的脸露了出来。
那仿佛被人生生削下又随意缝上的左脸,光是看着都觉得让人心惊,很明显是年幼时留下的痕迹,因为盖在上面的脸皮只有小小一块,边缘一圈继续生长的隆起肉块,萎缩下去的撕扯出一条条红色的肌丝,但看右脸,便能知道如果这个男人左脸没有这大片可怖的疤痕的话,该是多少俊逸出尘,只可惜。
男人摸着自己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弓着腰捂着眼全身不住的颤动,那闷闷发出的声音像笑,又是像哭,但明显能看出他很激动,那情绪猛烈一下子便撞开平日沉稳的伪装,变的癫狂起来。
这时空气中甜腻的味道更浓郁了,看不见的气味几乎将流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男人抬起那张此时以泪流满面的脸,抬眼便注意到师傅垂在矮榻边的手,只见男人轻轻的执起薄惑的手放在了自己丑陋的左脸上,明明睁着眼睛,却仿佛梦魇一般一遍一遍呢喃着:
“其实……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对吧?
可是……他们都说很恶心,说我是怪物……
师傅……你说,我是怪物吗?”
左脸上的疤痕有很多位置已经失去感知外界事物的能力,但依旧能让男人感受到被他执起的那只手是多么的柔软。
是不是怪物薄惑不知道,但确实挺恶心的,睡梦中都能感受到手里凹凸起伏,软软硬硬触感的男人一下子就被恶心醒了,只不过这时候他仿佛是被鬼压床一般无法动弹,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不过这次被控制的时间很短,他很快就顺利睁开了眼睛,而后第一时间就是挣开手给恶心到他的大徒弟甩了一巴掌。
响亮却没什么力道的耳光打在流右脸上,左脸确实恶心,薄惑即使打人,也对左脸下不去手,看了就倒胃口。
这一巴掌终于是把陷入回忆的男人打醒了,他都顾不上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忙规矩跪好,刚开口还想试图解释什么,而他面前已经坐正的薄惑看着大徒弟脸上沟沟壑壑还蓄着泪水的疤痕就反胃,仿佛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一般一脚踩在了男人脸上。
还有些恍惚的流看着男人的动作没有躲闪,顺着这个力道被男人并不算脏的靴子踩在脚下。
他明明没在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任何内力,但他被男人踩在脚底却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思,他明明那么想杀掉这个男人。
年幼时的恐惧和憎恶,随着年岁的增长,日复一日积攒到了现在,逐渐发展成了恨。
可是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不挣扎,甚至嗫嚅半天,还想试图向男人解释自己刚刚的举动是因为什么。
薄惑可不知道他鞋底下男人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茫然和纠结,也懒得知道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他脚上使劲,恶劣的碾着脚下男人的脸,那动作仿佛不是对待自己的大徒弟,而是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
“为师之前跟你说过什么,这才过了多久就忘记了,还摘掉帽子恶心为师。
再摘掉帽子把你这张烂脸露出来,直接把你脖子踩断。”
男人的靴子移到流脖子的位置威慑性的滚动着,而脸上鞋子的移开,也使流顺利的看到薄惑脸上的表情:
厌恶,嫌弃,再无其他。
男人垂眸,掩住了可能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低落,一声是从被人压制的喉咙里缓慢的挤了出来。
薄惑此时气急了,也没发觉自己明明没有内力,为什么自己踩大徒弟脸这么明显的羞辱的行为,大徒弟也不见有什么挣扎反抗的动作。
实在是薄惑一向作威作福惯了,一朝变弱也没有改变他之前的那些习惯。
但很快,马车内有些诡异的气氛被外面响起的一声询问打破:
“停着的可是天魔宫的马车?”
怎么回事,自己刚下山,怎么就有人找上来了?
薄惑听到声音疑惑的朝前看了一眼,只是有帘子挡着,他并不能看到外面的人是谁,于是松开踩着流的脚,踢了踢地上跪着的男人:
“人傻了吗?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男人起身,又恢复了他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如果无视掉那满脸的泪痕和微红的眼眶的话,其实跟平常没有太大差别。只见男人连脸上和脖子上的鞋印都没擦,戴回帽子时就随意蹭了下两眼眶,便捡起黑剑在薄惑催促的视线下退出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