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来天过去了,冯思齐没有再来过。
起初,柳絮想,也许他是看福生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肯定会停了场子歇个几天,所以不来了。她心里叹道,在天桥谁会在乎这个呢?漫说不过是脸上破了点皮,就是腿瘸了,台下看热闹的那些人又有谁会在意呢?
她们一天都没歇,第二天照常地出场子。在台下的人群中没有看到他,柳絮安慰自己说,应该过个三五天他就会带着他那位亲戚来了;可是十天过去了,他依旧没来。柳絮的心慢慢有点凉了。
柳承贵看出了女儿的闷闷不乐,边吸着旱烟袋边叹了口气,蹲在灶间门口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道:“有钱的公子哥儿说的话,哪里能全信得?你还真想着他能介绍我们去戏园子里去吗?唉,我们还是混我们的天桥吧。”
柳絮听了却有些刺心,一边懒懒地剁着萝卜,一边不服气道:“爹您说的不对,有钱人难道就不讲信用了?冯先生一出手就是二十元给福生他们瞧伤……不对,还有先前那些大洋呢,就看出人家是个好心肠的人!”
柳承贵在门槛子上敲了敲烟袋锅里的灰,滋啦滋啦紧抽了几口烟,不知道为什么那脸就垮了下来,冷冷道:“为富不仁的太多了。那姓冯的是有钱人,这些钱在他来说也许不过就是吃顿饭的钱,一高兴随手拿出来赏人罢了。当然了,我不是说他不好,只不过是劝你别把这些有钱人说的话太当真。”
柳絮有些气恼,把手里的菜刀往案板上“当”地一撂,直盯着她爹,“爹一说起有钱人,就这么气哼哼的。也不知道有钱人是怎么得罪您啦?噢,人家冯先生好心帮咱们倒招出您这些话来了,真是的!”
她气鼓鼓地丢了手里的活计,转身回了屋里。柳承贵倒呆了一呆,女儿向来温柔和顺,对自己都是言听计从,从来没高声过,今儿这是怎么啦?
柳絮合衣躺在炕上,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知道爹的话其实她是听进去了,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戏园子,也许,他只不过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吧,可她却认了真。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管这些闲事?不过是公子哥儿闲得无聊溜达到天桥看了两出戏,一高兴赏了几个钱,如此而已,自己怎么还这么天真地奢望着什么戏园子呢?唉,该醒醒了。
她这么想着,闷闷地发了会呆,无情无绪地复又起身,回到灶间去剁她没剁完的萝卜。
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
班子里只有四个女人。除了她和锦红,就只有十二岁的小桃,和八岁的青杏。青杏已经被她娘接回家过年去了,小桃前几天练功伤了手腕子,锦红又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这大年下灶间里各种活儿理所当然大部分都落在了柳絮身上。
剁好了萝卜,柳絮忽然想起豆腐还没买,也不知道莲花儿婶的豆腐店关门了没有。暗骂了自己一声,柳絮啊柳絮,你丢了魂儿了吗,满脑子都想什么呢?赶紧扬着声音冲屋里叫道:“锦红!我这儿炸萝卜丸子呢,你快去莲花儿婶那儿买豆腐去!再晚怕人家关门过年去啦!”
却从西屋传出来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间杂着锦红吃吃的笑声,“哎哟喂,福生这该死的咯吱我呢,哎哟喂要死了……”
柳絮走到西屋门口听了听,皱了眉道:“你们俩老实会吧,爹去买炮仗一时半刻就回来,瞧见你们这个样儿,又要骂人了。”
福生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锦红干脆大声地叽叽咯咯笑了起来。柳絮扒着门缝向里一瞅,见锦红横躺在炕上,吃吃笑着,身子扭来扭去,一双腿乱蹬着;福生背朝着门,一只手放在锦红的腰上,正慢慢地掀起她的衣襟,试试探探地将手伸了出去。
柳絮红了脸,慌忙转过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己倒象做错了事情,蹑手蹑脚回了灶间,从墙上摘下个柳条儿篮子,决定还是亲自去买豆腐吧。
整个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该回家的回家了,没回家的也出去置办年货了。柳絮挎着篮子,慢吞吞开了院门,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福生那只手……
一只脚才跨出大门,猛不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柳絮“哎呀”叫了一声,三魂七魄这才归了位,定睛一瞅,顿时张口结舌,如遭电击。
“冯,冯先生!怎么会是你……”
冯思齐轻轻扶了她一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角向下一弯,唇边便漾起一丝笑意,指着她的头发,“这里,有个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在哪儿?”柳絮心慌意乱地在头发上一抹,只觉得自己忽然笨手笨脚起来,样子一定很可笑。
冯思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索性一伸手,轻轻从她发间摘下一物,拿到眼前瞅了瞅,抬眼望着她笑道:“萝卜丝儿。。。”
“噢……”柳絮假意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越脸红,越要强自不苟言笑起来,低声道:“冯先生是凑巧经过,还是。。。”
她抬眼瞧着冯思齐今天倒没穿西装,改穿了一套中式衣服,宝蓝织锦缎棉袍,外面罩着乌缎团花坎肩,领口前襟狐狸毛滚边,袖口微微卷起一点,又比穿西装时平添了几分潇洒儒雅。
她下意识地就看了看自己,还是那件红底白花旧棉袄,腰上系着条半新不旧的围裙。好象每次见到他,从来没有体体面面穿戴过。这么一想,就更窘了。好在冯思齐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他从从容容地应道:
“我不是说要带个亲戚去看看你们的戏吗?可巧突然有桩事去了趟天津,昨天刚回来。今天到天桥去没看见你们出场子,我又怕失了信用,就跟别家打听了你们的住处,冒昧地跑过来了,打扰了……”他永远是不慌不忙的语调。
柳絮的心里顿时一热,由衷地笑了起来:“您真是,我还以为……啊,怎么会打扰,您太客气了。”边说,边往院子里让:“您快请进。”忽又想起一事,“咦?您家那位亲戚呢?”
冯思齐笑道:“她还在外头路边上等着呢,我这就去请她来。”
一语未了,却听得莺声呖呖一声娇笑:“这胡同也太窄了,汽车也开不进来。我等得不耐烦,自己走进来了。”
柳絮循声望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妖娆女子,一路说笑着款款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个丫头。柳絮见她身穿一件葱绿闪缎夹绵旗袍,外罩灰鼠披风,头发烫得乱蓬蓬的斜掠到耳后,露出耳朵上一对熠熠生辉的宝石坠子。巴掌大的一张瓜子儿脸,细眉凤目,满面含春,年纪虽已不轻,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位美人儿。便是现在,仍是别有风韵。她走到跟前便将柳絮上下一打量,扭头冲冯思齐笑道:
“这就是你跟我念叨了好几遍的那个唱戏的姑娘?啧啧,看这水灵的,倒好个俊俏的模样!”她说着软软的带着京腔的吴侬软语,一笑便露出一口整齐的糯米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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