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于庭说印信随后来,果然不曾等太久,便有一个垂首低眉的小童将此奉上,是一座小小的莲花塔。
这莲花塔同永阳域的层叠小镇完全一样,一个金铸成般的模型……秦晔托在掌中,上下左右看,见那精巧莲花如日晷般定时舒展收缩,啧啧称奇。
酆白露在旁绘符,见他玩得起劲,搁笔笑道:“这小塔与此处是同等变化的。想来是出于同源,以小控大——若阿秦推动塔上一朵儿瓣,脚底下的土也得动一动呢。”
秦晔的手登时停住了,那塔仄斜着倒在他掌心,仍如呼吸般定时变化,欲落不落。
他冷汗都要下来了:“没一个人事先告诉我吗?!这上头都是活人!我要是一个不小心——”
酆白露道:“你不会不小心。钟道友托付于你之物,阿秦怎会损毁呢?你连碰都不敢真碰。”
秦晔不答话,只将掌中塔如珍宝般轻轻慢慢地放下。他的确不敢真碰,以灵力裹住了塔才把玩;然如若他早知这塔关乎脚下九十九层,他绝对将小塔重重护持,高高供起来。
酆白露道:“不会有事要你做的。好阿秦,钟道友和你哪里比,永阳域在他治下无有罪衍,更无人敢劳烦他理事,你只做甩手掌柜又如何呢。”
秦晔道:“少说两句!”
酆白露于是不接话,微微笑着。
秦晔拿到莲花小塔不过几个时辰的事,然在此逗留已有三两日。能将印信在三日内转手与他,已是神速。
秦晔本也下去几层过,意图瞻仰永阳域风土人情,权做采风,酆白露从善如流地跟随他。
——莫看此地活人已十不存一,且表面上对代掌永阳域的秦晔恭敬有加,背后唾骂者不在少数。
多数人前脚对他二人卑躬屈膝,后脚便恨不能将二人除之而后快,直骂两人是“姓钟的走狗”。
秦晔对此无反应,却不再让酆白露与他同去。酆白露因道:“不用太顾忌我,我不觉如何呀,阿秦。”
一下看穿秦晔所想,倒叫他没法再拒绝白露与自己同行。
莲舞后,此地明显比来时光亮许多,不止层层莲花形的小镇似延展些许,更兼人们面颊生晕,气色渐好。
然此等好转莫说酆白露,便是秦晔也可轻易看出,不过回光返照罢了。
永阳域本就姓太叔,形成运转皆以太叔氏血脉托底,如今嫡系血脉死得不剩几人,此地又能存到何时?
因有仆从禀报事故,秦晔身为暂理者不得不前去。为避免与原住民冲突,他已蜗居好几日。然甫一出殿,秦晔便如遭雷击。
抬头望天,只见漆黑一片,难在云里寻到巨莲踪迹。
可乌云翻涌,墨色浮动,秦晔瞪大眼,因受过莲舞福泽,隐约居然捕捉到这朵闭合着的莲花,缩在天幕一处,未完全闭拢的花苞里垂着水丝——一如秦晔观莲舞所见的水丝——一根一根如蛛网垂落,吊起了这座塔一般的莲花镇。
阴沉天色中,丝线如细长刀锋,交织错乱,发着寒芒光。
他掣住酆白露,伸手欲去触离得最近那一条,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不曾碰。只道:“你看得见吗?那些丝线,我来时没见到过……白露?”
酆白露道:“我看不见,阿秦。我眼里什么也不曾有。是何物?你前几日也外出,那时不见么?”
秦晔越发觉得不对劲,竭力将异处说得清明:“我和你说,你听着,白露。前几天没有这些东西,唯独今日出门去就能看见,你见过花篮么?竹篾牵着竹筐那般。这里相同,不过是天上吊下来丝线,将这个镇拽住了……那朵人脸莲花,蜘蛛一样吐丝,没有停止,速度均匀。一尺见方约有三根丝,但九十九层如此,剩下几层只在外缘,内里应是碰不到。你身旁便有一根,于你左手处,小心些,不要动!”
酆白露听得秦晔言语,终于知晓他为何束住自己双手。因此侧目去,微动臂膊,将手腕翻转,指向上方,问询道:“我指向之处么?”
秦晔点头,他便忖度一息,趁秦晔反应不过挣脱他,手臂横扫了悬挂丝线那一处。
“你干什么!”
秦晔三魂七魄吓走一半,眼见那丝线穿过酆白露躯壳,才堪堪松口气。
酆白露道:“不要怕,我不是不晓分寸的人呀,阿秦。我知道它伤不到我,你伸手去,倒说不定有伤。因此看顾好自己,不用忧虑我,好吗?”
语罢不待秦晔答话,继续道:“你得见,我不见,定是因我二人行为有差。你我坐卧起居皆一处,我不曾离开阿秦超过一刻钟——细想来,除却阿秦与钟道友谈话时如何我不知,你我不同之处唯二:你砍下过太叔道友头颅,我却饮过他的血。”
秦晔道:“这是症结?”
酆白露道:“或许。说不准太叔道友长辈对阿秦所为怀恨在心。然永阳域如今掌控你手,若‘太叔道友们’意图发难,阿秦摔了那塔,大家同死。”
气氛本如冰冻结,偏偏秦晔听他一句话,忽得觉着好笑,好似酆白露是一个赌气的孩子。他道:“用这样的法子,人家就认么?好端端你就陪我死,实在太亏。”
酆白露笑道:“阿秦以为我胡诌?我说得是更不能真的真心话。不用理会这些丝线,暂时不会有事。——小心些行你的路。”
秦晔应了,一步三绕地穿过那些丝线,往将去的方向前行。
……
秦晔自认理事水准平庸,奈何因小塔已移交他手,山中无老虎,远客称大王,不得不去。
临行前央求酆白露,终于求得他与自己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将理之事说来奇诡:十一层联名上信,言称近几日全体居民均修为渐散,灵力渐失,然遍寻不到原因。
说是莫名其妙便开始,先是一人修为跌落,再是与他接触的几人,直至秦晔收到消息时,整一层人已不剩几个未受这股奇妙‘疫病’波及。
——然其他层来人不受半点影响,来时如何,去时也就如何。
秦晔传音钟于庭无果,踌躇一瞬,还是决定去瞧瞧看:若是自己理事期间出了大差错,真是无颜面再待在此处。
十一层位于这九十九层的底端,却也不到最底。人人皆修士,纵修为不高,也并非肉体凡胎。
秦晔初到此处吓一跳,建筑种种,莫说同其他域一般繁华,便连宁山城也拍马不能及。
宁山城再是于宁蔓治下繁盛,也不过是人间都城,灵力有限。此地灵力虽充沛,然荒烟蔓草遍布,四处如旧败古城,宜居之地甚少。
秦晔来时观测过,丝线缠缚十一层最外围那外展的莲花瓣,已几乎叫他看不清层外风光,白茫茫如雾一片。丝线数目是越向下越多的。
除了他应是无人得见这副景观,有人穿过那片区域,也无事发生。
有人远远见他来了,便小步跑着过来,面容似要摆出谄媚的神情,然眼眶含泪,脸肉颤动,最后化作一个强笑。
“是秦君么?恭候大驾多时,请随小人这边来,情况实在是……”
很不妙。
秦晔不待他说完便知晓,情况必然很不妙。若非如此,总要打几个来回机锋,直作呕地相互说假话才是。
那人领路起先只快走,后来竟是渐渐跑起来,若非御剑疾行因修为退散做不到,只怕他还要更快。
秦晔心知这是救命的时候,眼睛瞧准了周遭丝线位置,大步上前将那人拎起,足尖蹬地,便一瞬能出数里。
待随指路到一处三进院落,那人却说什么也不肯往里走了。
原先极忧虑悲痛的一张脸因愈发接近此处而转为惊惧忌惮,秦晔丢下此人时他已面如白纸,“大人”“秦君”地叫了一通,说什么也不肯跨进门去。
秦晔心道何物令人恐惧至此?鼓动浑身灵力做预防,手已探入身侧虚空,牢牢握住刀柄,且推门而入。
——异香扑鼻。
酆白露来迟几步,至此处时秦晔正好推门,不知见着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疾速反手扣上了门扉。
秦晔回头就见酆白露,想是刚赶到因而衣袂尚飘摇,一张关切素白芙蓉面正对着他眼睛,叫他三步作两步上前去,将白露抱入怀。
酆白露道:“怎么呢?”
秦晔道:“我真是造了孽!日你祖宗十八代的太叔氏,尽做断子绝孙的祸事。”
异香扑鼻是因花朵盛放。
只那花朵是肉颜色,青紫脉络,硕大到塞满门前游廊。
那是一个膨胀到极致的人。四肢躯壳均异化成瓣,闭着眼如酣眠般的面目,正正做了莲花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