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1)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金锁用过早膳便一直在院子里遛弯,管家来禀报,说府中来客,是二皇子。

金锁勾起一个笑容,鱼儿既已咬钩,正是要慢慢收线的时机。

把自己面前有点被风吹歪的花叶给扶直了,金锁才慢条斯理道:“带到前厅。”

昨夜下了一场雨,雨后空气最是新鲜,能叫金锁想起家乡的青山绿水,于是他又四处走了走,才慢慢悠悠地往前厅去。

太子府不缺钱,自然四季花瓶里都是鲜花嫩叶,梁茂又在欣赏,心中的自得全部不加掩饰地洋溢在脸上。政治游戏波谲云诡,你方唱罢我登场,马上就要轮到他梁茂登台。

今年夏日清荷,说不定就是他和金锁共赏了。

二皇子心情极佳,可这好心情只让旁人觉得刺眼。

如鸣佩环,有人款款走进来,梁茂回头。

“是我来迟了。”金锁也笑得气定神闲。

金锁对他一直不冷不淡,何时有过这等鲜活神色,美人一笑倾城欢,梁茂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下意识端起正派的架子,楞楞地拱手道了一声叨扰。

金锁走到主座上坐了,才问道:“二皇子又为何事来?”

他这一问,梁茂才想起来目的,拎过新带的食盒放到金锁面前,道:“这里面是三叶酥,地道的南疆点心,下人才买来的,特来献给皇嫂。”

真是赶巧,这么多点心里,三叶酥是金锁最喜欢的。

只是金锁推开食盒,素手划过木盒里造型精致的点心,微微摇头道:“三叶酥要用新鲜的三叶花做,大梁开出的三叶花,怎么做出南疆的味道呢?”

三叶花什么样子梁茂不知道,只是此刻这样的距离看金锁,他相信,不会有比后者更鲜艳的花。

美则美矣,更有暗香袭人。

梁茂不错眼地盯着他看,咽了咽口水方才问道:“皇嫂,你用什么香脂?怎么这样香?”

这话已经有些僭越了,金锁却好似没发觉般淡淡道:“有么?大抵是因着我才从花园里过来。”

他又问道:“很香么?”

梁茂不住地点头。

金锁又笑了,他站起身,另一个人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他却不再看梁茂,“二皇子上次在宫里说的话,我恐怕还要再考虑一阵子,过几日月初,届时我再给二殿下一个答案,如何?”

每月初一,所有皇室按例都要进宫请安,他自有和金锁见面的机会。

梁渊如今被步步紧逼,到底尚未入绝路,金锁还摇摆不定也情有可原…梁茂略一思考,才道:“那便依皇嫂的。”

走时仍旧依依不舍,跨过门槛之前还要回头再看金锁两眼。

他好色惯了,再加上还没遇见过金锁这种佳人,如此有些失态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他走后金锁也离开了前厅,回到内室换了衣裳。

金锁显然心情不错,秋月为他把换下的衣服拿走时,他还拄着下巴问了一句:“秋月姐姐,你觉得我香么?”

秋月摇摇头,殿内只有淡淡的沉木香气,是惯常的香味,并无其他味道。

铜镜里的人白肤红唇,金锁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铜镜。

南疆地处西南,真论历史渊源要比大梁长得多,不管是金锁这一脉的古族血脉,还是很多神秘奇植,都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秘辛。

古有般若花,以花入药,勾人心魄。欲壑难填者,闻之倾醉。意志不坚者,嗅之成瘾。

梁茂心术不正,又对他起了别的心思,自然闻得到这异香。

“美人香是刮骨刀啊。”

这一刀…铜镜上映出金锁志在必得的笑容。

几个百姓闹出的乱子,到底被有心之人捅到了朝廷上。梁茂一党趁机上奏,弹劾太子的折子如雪花,老皇帝甫一上朝没几天,被气得一掌拍向龙案。尽管皇后总是明里暗里说梁渊的不是,但皇帝心里自有思量。他的子嗣里,梁渊最有德行,却从不喜那些帝王心术。他是培养也是磨练,然而此番涉及办事上的疏漏,他如何都不能揭过。

“太子!看看自己做的好事!”纸做的折子被他从高堂扔下,狠狠地砸在梁渊身上,“滚去查!解决不了就不必再回来了!”

大梁是严格的嫡子继承,梁渊打出生起,就是命定的太子。十几岁登上朝堂,开始处理政事后,眼里从来容不得什么沙子,他要做善人,偏偏还不允许别人作恶。不少人背地里恨得牙痒。如今被当堂训斥,除了真正拥戴他的,多数人都是在看好戏。

梁渊自己却并无什么不忿的情绪,京畿水患一案拔出很多蛀虫般的要员,涉案人数之广,一个大理寺少卿要清理起来,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本来也是要亲自过去一趟的,如今奉旨,事情要好办更多。

当日朝上皇帝龙颜大怒发作太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太子府却一片风平浪静。梁渊难得下了死命令,不叫一点风声穿到金锁耳朵里。

太子走了几天便到了月初,惊蛰才过,未至春分,还有几分凉意。这日又在连绵不绝地下雨。看着穿戴整齐的金锁,管家有些犹豫,思虑了许久还是道:“殿下,今儿天气不好,出行不宜。何况太子吩咐过,说他不在,您不必进宫请安。”

金锁摇摇头,没有犹豫地让管家为他备车。

他永远记得梁渊被叫到皇祠跪雨祈福那一天,有些仇,有些恨,总该讨还。梁渊此时不在,更是老天赐他的好机会。

他上了马车,下人为他放下车帘,金锁卷起车边小窗帷幕的一角,静静地望着雨幕。有始有终,这场雨会见证一切。

进入未央宫偏殿等候时,金锁衣服都湿了,宫内随行的宫人替他下去拿熏炉,他便坐在梨花椅上,揉搓沾湿的发尾。

空旷的偏殿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金锁抬眼望去,只见梁茂绕过房柱,直直地朝他走过来。

未央宫是皇后地界,梁茂更加肆无忌惮,人都恨不得和金锁挤在同一个座椅上。有些被雨打湿的金锁看起来更加脆弱一点,梁茂盯着金锁搓发的手指,语带急切道:“皇嫂,考虑的怎么样?”

“若我肯投靠二殿下,我有什么好处?”金锁似乎是不想和他靠的这么近,回话的同时往后闪躲,却被梁茂一把抓住了手腕。

“皇嫂!”这几天把梁茂急坏了,他梦里都是金锁拈花朝他笑,太子眼看大势已去,只差最后一把柴火,只要梁渊一倒,他必然要拉着金锁日日笙歌,一解相思之苦,“你要什么都可以,我都帮你。”

握着金锁骨肉匀亭的手,他连自称都忘了说,凑着脸靠近就要亲上去。

金锁站起来要远离,却被捉住了手腕走不得,只好挣着两只手来躲避,梁茂总觉得金锁太香,如今异香扑鼻,金锁的拒绝都被他当作欲拒还迎。

“放开我!”金锁大声道。

“皇嫂,你好香啊…太子之位是我的…你也会是我的…”锦衣被撕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宫服被撕开一片,金锁领口都被扯开了不少。

取了熏炉回来的宫人们都差点被吓晕了,眼见着太子妃一直喊着放开我救命,二皇子却像疯了一样不住地往金锁身上摸索乱亲,天家秘辛,旁人哪敢插手,两个宫女慌不择路地去通知皇后。

这场闹剧直到皇后过来,大宫女上前把二人扯开,左右力壮的太监架着梁茂不让他动,皇后走上前去,却狠狠地给了金锁一个巴掌。

“贱妇!胆敢勾引我儿!”

旁边的梁茂却急了,大喊道:“母后!你怎么能打他!皇嫂好香,我要皇嫂做我的太子妃…”还没说完,便被捂住了嘴。

“香什么!本宫看你是失心疯了!”

偏殿还有不少宫女下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注意到,就被拉去灭口。

梁茂两次三番跑到太子府送点心的事儿她知道,只是最近忙着让朝中内线弹劾太子,一直没顾得上敲打梁茂,结果这个不省心的东西,竟然敢在未央宫做出这种事来!

皇后恨得发抖,恨不得把金锁活剐了,她与梁渊生母家世相仿,就因为那个女人比她漂亮一些,中宫之位便和自己失之交臂。若她先为后,何至于这么多年一直在步步为营!可如今她的儿子,还是要在美色上栽跟头!

“来人啊,太子妃秽乱宫闱,拉到长阶外面跪着!等本宫请示了皇帝,再行发落!”

明眼人见着的,和她的说的哪是一回事,不过这是未央宫,因着也没有奴才多嘴,架着金锁带去外面了。

金锁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哪里被打过,现下脸上的红指印鲜明又清晰。殿外的长阶寒冷潮湿,雨水滑过他垂下的脸,也模糊了金锁的笑容。

他要给梁渊讨债,老天爷都帮他。

寒意如跗骨之蛆,很快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原是如此感觉…若是那时他没有带走梁渊,那个人该要忍受多久这样的酷刑?

他想起家乡的人们,金锁常常到乡间给大家看病,乡亲总是拿出最大的诚意送给他。阿兄去给他采珍贵的药材,阿妹便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为他跳一支祝福之舞。百姓都欢迎他,用真挚的笑脸感谢金锁。

要是能带梁渊回南疆就好了…人们也一定会喜欢上这位温润的太子。他会告诉梁渊,南疆的人都良善,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真心换来的只有真心。

那舞蹈金锁也会跳,等梁渊去了南疆,他会在自己最爱的月溪边,为他爱的人送上最热烈的祈愿之舞。

坠痛的感觉越来越清晰,金锁咬着牙,腮边再落的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就让那盏灯,把母后和他的幺儿都送去南疆故土吧,那里青山绿水,畅快而自由,是绝佳的去处。

下身流出的温热浸过他的衣袍,流进雨水里被冲淡,只剩淡淡的血色。金锁面如金纸,放心地晕倒前,好像还听见了梁渊喊他名字的声音。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金锁这胎还不稳,如此冷天孩子淋雨,落下根本用不上多少时间。从闹剧发生到他晕厥,甚至还没有半个时辰,皇后这边还在痛骂梁茂,未央宫却突然闯进了一大批的金吾卫,她还没反应过来,宫里便乱成一团,各种尖叫此起彼伏。

眼见着除了皇后和二皇子,剩下的其他人都被控制住了,领头那人一抬手,冷冷道:“全部带走。”

皇后常年暗地插手政事,来的领队是金吾卫首领石然,她自然认得,只有皇帝和太子能调动金吾卫,这些人行走在大内和上京,只按皇命办事,从不徇私。没有紧急情况,哪里见得到这群淡黄衣裳的侍卫,更何况是石然亲自来了。

她走过去,勉强定了定心神,问道:“石统领,可是出了什么事?本宫怎么说也是皇后,如此将未央宫的人全部带走,恐怕不妥。”

石然看她一眼,递上太子信物,答道:“太子妃小产,此事蹊跷,臣奉命来捉拿人证。”

“小产?”她不可置信地重复。

石然没再说什么,和下属一起将宫人押走,不多时便离开了未央宫。

她险些站不住,梁茂上前两步扶住她,显然也吓得六神无主。他作威作福惯了,看上谁不是手到擒来,只是和金锁闹闹,怎么还惊动了金吾卫?

“母后…怎么办…”

太子从京畿回来,得知金锁自己进宫,便马不停蹄地往外赶,在长阶外接住金锁的时候,那人已经面无血色,下身被血染红。梁渊的深夜里,再次病倒了。

没几个月,便溘然长逝。

举国大丧,而后入葬皇陵,皇后自请陪葬。

梁渊即位,是为新帝,改年号,大赦天下。

寒来暑往,又是一个秋天。

此时南疆正是三叶花开的时候,秋月一大早上就去后面院子里采了满满一篮,晒干了花上的雾气,才提着篮子笑着进殿,对着正捣药的那人道:“殿下,您要的三叶花都采好了。”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腰间挂着的金铃在碰撞中叮铃铃作响,他笑得双眼眯眯:“有劳秋月姐姐,这下可以做三叶酥吃了。”

正是金锁。

秋月捂着嘴笑,福了福身道:“那我现在就给膳房送去。”

跟着金锁一起离开大梁,她才知道原来这位太子妃是男儿身,不过知道归知道,她侍奉的是金锁这个人,和他是男是女并无关系。

南疆确实有更自在辽阔的日升月落,金锁回到家乡,一如离开之前,会偶尔到民间为乡亲看病,会亲自爬上南疆的药山采集药草,会馋这口三叶酥。只是秋月知道,他有很多个深夜才灯熄的夜晚,也常常攥着什么东西发呆。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秋日到了还没走完,南疆便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阿锁。”

旭日初升,就有人打扰了他的清梦。金锁不耐烦地挥挥手,眼都没睁地转过去,嘟囔道:“别闹,我和太子哥哥下棋呢。”

来人闻言轻笑,又去捏金锁的鼻子,打趣道:“和我下棋?我怎么不知道?”

憋着呼吸,金锁渐渐清醒过来,又听见熟悉的笑音,惊得一下坐起来。

定睛去看,果然是独属于梁渊的温润面容。

他惊喜地瞪圆了眼,又去掐自己的脸,感觉到痛了,才确定这不是梦。金锁眼圈一下红了,不确定地问道:“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当局者迷,过后他在想此前种种,才蓦然发觉自己有些任性。说是不愿给梁渊添乱,可每一件都在戳梁渊的心窝。有时做噩梦,都是梁渊再结新喜,再没有大梁的车马来接他。

“自然是来接阿锁回我的身边。”梁渊揉了揉刚刚金锁掐过的地方,眼里的疼惜几乎要化作实质流下来,他柔声道:“等我们回去,未央宫便差不多修缮完成,后院都种上阿锁喜欢的花草。”

金锁不住地点头,没等梁渊再说什么,他便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新皇初登大宝,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因此并没有在南疆多留。不过金锁曾经想的,都已一一实现。昨日在月溪边,他确实是给他的太子哥哥跳了一曲,只是梁渊还…

金锁回想起昨夜的事儿,脸都红透了。

南疆和上京的这条官道,他已经是第三次乘车而过,只是次次心境都有所不同。此刻梁渊在他身边,金锁想不出自己还会有什么多余的愿望。

登基大典一直没办,带着金锁回来,二人才一起在这最为盛大的仪式上受封。

山盟海誓,地久天长。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梁渊称帝的第二年,便迎了一位新妃进宫,传言是自家舅舅的小女儿,梁渊的表妹,封了昭仪。

年末昭仪便生了个男婴,只是这位福薄,孩子生下来,自己便没气了。

孩子被抱到皇后宫中抚养,昭仪生育有功,提前入皇陵。

送葬的队伍悠悠前行,不知把棺椁抬到了哪里,无人处那棺材却自己打开,出来的人,赫然是秋月。

难产而亡,这样巧的事儿,朝中也有人犯嘀咕,有的人说是皇后下的手,毕竟中宫来自异域,自己没办法生,自然要想别的法子。只是梁渊对金锁的宠爱众人都看在眼里,没谁敢真的上去触这个霉头。

皇子刚生下时候红红的一个,看不出什么模样,长了几日渐渐好起来,是神似梁渊的长相,只是细看过去,眉眼处更有金锁的影子。

春去了又来,花开了又落,孩子慢慢长大了,嬉笑间脖子上的吊坠荡啊荡,原来是一枚小小的金锁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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