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这首柳永的词,尽显当时杭州之繁华富庶,不仅是人口众多,家家富足,商货琳琅满目,兼有景色秀美,山河绮丽。生而得居此地者,幸也。若非如此,则要拼得功名,移居此处。
在这风景秀美的杭州城里,今日却有一大盛事。早在七日前,街边巷口便议论纷纷,昨日几乎家家茶馆酒楼都闻得谈论此事之声。到了此日,却少了议论,多了忐忑与怀疑。杭州温家,祖籍在福建,据闻以一条小渔船起家,六十年间逐渐发展为第一大海商,常年住在南海以南某处。上一代温家家主辞世后,独子宣称喜好汉风汉俗,来到杭州建宅建港,娶妻纳妾,又将江南富庶之地的茶叶瓷器丝绸等物运销海外。而西域以外的精良工艺品、美酒、象牙等,亦因港口之便而得以早早入杭,不少人得此良机,发家致富。杭州城内,就连街边乞食的叫花子,也较其他地方懒散自在些。说起温家,很少有男人不露出羡慕的神色。
时间就在参杂着怀疑的期待中到了正午。一支从郊外温家府邸出门的长队浩浩荡荡,果真如传言所说,往集市而来,沿途抛洒劣玉、细珠,不可胜数,尽是买来加工却淘汰的原料,不屑卖出,却在此时随意抛赠。另一边抛着系好的布袋,里面多是大米、糕点、卤肉一类,大飨乞人穷人、断粮之人。此豪奢之举,万人来观、来抢,不少南北口音者,想是听说此事,急忙赶来。不少文人墨客于酒楼上观看,纷纷摇头,言说温家此举固然应是出自仁义侠心,然而哄抢之中难免踩踏伤亡,哄抢之后又不免有偷盗抢劫之事,是福是祸,难以预料。其实杭城富庶,识得温家,参与其生意者亦是众多,早知求富非在一时,只要长久和温家合作,或供应原料,或专心手艺,足以得优渥生活,因此捡拾抛物者,倒没几个杭州人。
于此聚味楼的二楼一角,有一蓝衫青年,腰上配着把刀,以黑布裹着,瞧着这队伍沿集市两条大路而行。他面前只有一壶龙井,一碟茴香豆,然却未怎么动。眼前此景似乎吸引了他,却未完全吸引,他凝视之时,常常眼神游移,被争抢的人群所吸引。人群中不乏背着婴儿的妇女、未足半人高的小孩,每次观察到这些人,他都会微皱眉头,但除此之外,再无动作。
“大哥,你说这下面到底是什么事?俺打听了半天,都说是温家家主豪请一城之客,但都不知道是啥喜事。又说是娶妻,有说是满月酒,听了真让人糊涂。”
说话的人是一个身量不高,粗壮结实的大汉,满脸络腮胡子。他是对着一个和他打扮相似,却更为宽大的汉子说的,汉子却没回他,而是身边一个瘦脸中年书生道:“哈哈哈哈,三弟竟也会打探消息,真是一大进步,只可惜问错了人。”
“嗯?!”
那被喊作三弟的汉子立马怒视说话者,但偷瞧一眼大哥,又收敛了:“二哥想说什么,快说便是!”
中年书生道:“一位当铺老板告诉我,温家这位老爷,得了贵子,出生时不知何时没有声张,现在已满周岁,才欲昭告天下,因此有此盛事。现在是招待全城,晚上还有晚宴,不过只有收到请帖的才去的了。”
“呸!又是只敢发请帖。这些大财主都不是好鸟,都是市侩小人!”他言语激动,然而旁人听来,却只觉得他十分想去赴宴,反倒暗暗笑他。
那书生摸了摸胡须,突然道:“我还真想进去看看。据说……”他声音小了些,“温老爷得了个乾元儿子,嗯,真是令人好奇。”
这位三弟听了仍云里雾里,书生瞧了他一眼,料到他完全听不懂乾元之意,也不管他,只与他身边的大哥相视片刻,然后略一点头,不再言语。两桌之外的蓝衣青年,则在此时微微转身。这边的大哥眼尖,以为他听到了什么,也随之侧首,然而青年只是捻其一粒茴香豆,塞进嘴里,重新去看窗外。
粗豪的“三弟”凑在书生身边,小声问道:“二哥,这乾元,是什么呀……”二哥小声回他:“以后再细说,你只需知道,这乾元,出生后注定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好手,就够了。”
“真有这么厉害?”
“真的,或许二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就是如今这位少——”
“哗”的一声传来,打断了书生的话,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不少人也跟他们一样,朝声音方向打量,只见那窗边的蓝衣青年突然站起,因他不实现挪动椅子,才发出如此声音。他站起来后,只喊了一声:“小二,结账!”便从衣襟中掏出几枚铜板,一枚一枚缓缓按在桌上。众人见他如此行为,猜到此人身上约莫没什么钱了,对穷人也没什么兴趣,便也不再看了。然而青年放下铜板,却直直地往那三兄弟一桌走来,并径直走到了中年书生面前。他对着书生行了一礼,书生不明其意,却也作揖还礼,一边打量对方,只觉得这位青年虽然生得好相貌,却面带愁苦,大失神韵。正暗自可惜着,面前蓝衣青年忽而一笑,愁情暂隐,情态骤生。只听他道:“在下方才斗胆,闻先生有意前往温府拜谒。区区不才,身怀此无用之物,如君有意,敬请笑纳。”言罢,左手自衣襟中取出一红批,书生接过细观,正是温家晚宴请帖。他惊得“啊”了一声,心知此物除非温家交好之人,绝难拥有,此人一定另有身份,忙道:“小兄弟请留步!赠此大礼,尚未言谢,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说完抬头,却发现人已在下楼梯了,急忙追上,又道:“我兄弟三人乃是……乃是来自关西的拳师,大哥石鹏举,三弟高凤栖,在下金玉笙是结义兄弟——”他介绍三兄弟名字时已有人大笑,想不到他三弟如此外貌偏偏叫什么凤栖,三弟的脸早已涨得通红。蓝衣青年驻足,回眸笑看他,也不知是笑名字,还是笑这书生急切。
书生窘迫,但反而更镇静了些,与其相视。青年道:“我原以为你们是什么鼎鼎大名的江湖豪客,原来还未闯出名堂。”金玉笙脸上一红,但不欲反驳。青年有道:“不过放心,我眼力一向很好,三位将来定有所为。嗯、嗯,在下姓任,名甚么,就不足道了。”说完便继续往下走去。金玉笙叹了口气,三弟高凤栖涨着一张大红脸大步向他走来,一把拿过他手上请帖,翻看之后惊道:“俺们兄弟三个,今晚——”没说完,便被大哥眼神震慑,自己捂住了嘴。
中年书生叹道:“这位公子相貌非凡,又有此帖,想必也是一方豪杰。”三弟却道:“说不准是个小贼,从哪儿偷来的。”金玉笙摇头,道:“这帖上未写姓名,更加珍贵,如要偷窃,想必只有去温府才能盗得。如去温府,何必不去盗些奇珍异宝?”心中道:只是此人不肯透露全名,否则定要好好打听一番。
此三人得了请帖,自然将原有的计划大改一番,以方便今晚赴宴,除此之外,亦是多花好些银两,换了华服,修理面容,准备贺礼。高凤栖心疼银子,但见大哥和二哥都不在意的样子,也只好藏起神色来。如此整理一番,也到了该去的时候。二哥注意着往城外走的轿子,发现已有不少,便催另外两人收拾出发。
一路所见,既有达官贵人,又有武林豪杰,乃至一派之掌门。三人不由得为此聚会之盛大暗暗吃惊。难道一个乾元,真有如此大的威名吗,此时,金玉笙的脑子里,已经开始仔细翻找所有有关乾元的传闻和记载,他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多看一些。这乾元的血脉遗传,据说最早出现在西域,据说已有千年之久。在本朝,似乎是一百五十年前,一远走西域的道门旁支世家回国时带来的。当年适逢武林大会,这世家之主二十出头,一出手便轻易夺魁。他高大健美,相貌堂堂英俊不凡,多少少女芳心暗许,可是他已经娶妻。二十年后,他的女儿又是一代天骄,年纪轻轻,便内功外功兼修,不输当时许多壮年英豪。世家提亲,她的父亲却告知天下:其女为乾元,需寻一坤泽嫁之,如中原寻不得,便要去西域求娶。而这位女侠最终还是娶了一位出生中原的坤泽。如此说来,中原也早有坤泽,为何……?
金玉笙重重地叹了口气,实在是典籍记载太少,以致不能找到前后相互呼应的完整故事。而这其中的事,也只有族中有乾元、坤泽的家主才最了解。一些不入流的倒是喜欢这个题材,写了不少世家空有祖传秘籍,却无练武天赋,偷偷与乾元、坤泽交合生子,以求子代中能有强者的艳情故事。还有人甚至直接写那当初的家主,入中原之后背地里与多少有夫之妇同床共枕,而这位家主身怀巨物,令妇人痴迷,不知有多少私生子流落在外,或许就有乾元、坤泽由此诞生。他跟在大哥后面胡思乱想,也没注意到大哥已走到管家面前,递过请帖。那管家翻开一看,神色忽而一凛,焦急中不失礼貌地问三人中的大哥石鹏举,道:“这位英雄,请问是从何处得的这张请帖呢?”他见石鹏举眉头微皱,又立即解释道:“啊,英雄勿怒,我家主人说了,见了这张请帖,无论是谁都要奉若上宾。只是请帖原来的主人……这个、这个……”
石鹏举也不忍老者为难,便道:“是个穿蓝衣,带刀的青年男子。他说自己姓任。”
“啊!”管家显然十分激动,立马追问:“是、是在何处遇到他的?”高凤栖以为管家逼问大哥,是瞧不起他们三人,怒目抢道:“关你何事?帖是你家主人发的,他都不问是谁了,你还追问作甚?”
“不可无礼!”大哥低声斥道,他斟酌后道:“我们与这位蓝衣公子一见如故,故而,他的情况,我们不愿告知别人,请老者见谅。”
管家收敛心神,略一沉思,便换上笑脸,将三人迎入。只见温宅之中,别有奇伟景色,有湖有林,庭院错落,花木繁盛。三三两两的客人在亭中、廊下、花前谈天说地,婢女在旁添茶倒酒。此情此景于兄弟三人而言实在陌生,他们哪想得到江南仅一家宅院,就可如此宏大,却婉约秀美,不负关外人假想中的江南风景。高凤栖欣赏不来这些,但是大哥和二哥似乎别有所想,一路行来,与这些客人拜见寒暄。他们也都当兄弟三人别有身份,故而以礼相待。二哥叹道:“这可不比练武轻松,可是人世间一大历练!甚至是大磨难。”大哥认同道:“是,但仍需做好。”
结束寒暄,便来到宴会大厅中落座。所幸客人中亦有不喜涉世过深的僧人道人,不是在外面独处,就是已在屋内饮茶,倒不显他们三人另类。这会儿高凤栖便自在许多,甚至与旁边的小僧打了声招呼。宾客渐渐被引入厅中,待几乎坐满,一位白衣公子从侧厅翩然来到,对众人行一大礼,道:
“在座各位都是朝堂和江湖上的英杰,今日莅临寒舍,在下三生有幸。温廷臣先敬各位一杯。请!”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又道:
“各位朋友中如有不认识温某,今日饮过此酒,便也是温某的朋友。请!”却未急着饮。只见坐下一中年僧人举茶杯应道:“少林寺,慧范,谢过温施主美意。”
“武当谢安华,奉掌门师兄之命庆贺。”
“峨嵋派圆静,温施主,有礼了。”
各大名门正派的代行人一一向温廷臣祝贺,最后互道一声请,饮了杯中茶酒。石鹏举三人也不与温廷臣旧识,本犹豫着是否站出,但在江湖上还未闯出名号来,饶是心大如高凤栖,亦怕自己失言丢了大哥颜面,不敢造次。不像这些人饮过一杯之后,主位上的温廷臣目光直指他们三人,道:
“还有三位朋友,却是温某今日的贵客,温某需单敬一杯。石大侠、金大侠、高大侠,三位英雄远道而来为我儿贺诞辰,温某着实感动,请!”
金玉笙和石鹏举率先镇定地站起,举盏向年轻的家主致意,高凤栖稍晚,但这会儿眼力尚在,并未显得慢了一拍。石鹏举沉声说道:“温大官人实在叫石某与二位弟弟惶恐。石某凑巧得此请柬,乃是他人好意相送,应是官人的旧识好友。如有机会,定当深交。”
温廷臣轻笑三声,笑容使他仿佛更英俊了几分。他正要开口,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笑了,然后才道:“此言不妥呀,不过想来石兄只知其姓不闻其名,自然不晓得……此帖,乃是鄙人给远游的爱妾的,由他请客,谁知他一去不返。”他话音刚落,堂上顿时一阵议论。石鹏举脸色微动,不过除了金玉笙,谁也没瞧出来。只听温廷臣继续道:“温某真盼他早日回家,毕竟孩子才刚周岁,少了母亲相伴,是多么可怜啊……”
高凤栖两眼怒圆,被他二哥死死拽住袖子。温廷臣何等显赫人物,竟然在此宴会上说这极为不堪、引人遐想的家事,在座的前辈和出家人多已皱眉。金玉笙仔细思索着,温廷臣说孩子刚满周岁,应就是宴会上的主角,今日生辰的小公子。说是妾,但是言谈之中仿佛孩子要认他的生母,也便是平妻之礼,或许因为这孩子是个乾元……金玉笙心中一动,生下乾元,如此不易,其母岂非是个坤泽不成?不过即便如此,那请帖也可能几经转让,那任姓青年未必就是温廷臣侍妾。他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道:“温大官人请恕金某冒昧,我兄弟三人今日上午才与赠帖者于酒楼初见。”他有意疏漏,不称那人为温廷臣家眷,“那位任公子好一副侠客打扮,实在让人辨认不出,竟是个坤泽……我等常人,本也辨不出乾元或坤泽的天生异香,匆匆一面,竟得此帖,实在惶恐。”他鞠了一躬,似乎真的非常抱歉,又道,“纳坤泽为妾,又有乾元佳儿,温大官人,实在是大贵之人啊。”
其实才开宴不久,温廷臣尚未公布其子身份,金玉笙竟将坊间传言说了出来,已是极大的不敬。只见温廷臣面上却仍带着微微的笑意,缓缓道:“承金大侠吉言,请三位与温某干了这杯酒吧。请!”这便放过了。三人饮了酒,大松一口气坐下,身边虽有窥视目光,却也不在意了。金玉笙想到刚才温廷臣听到自己说那人姓任时没有否认,逐渐在试着将白天的青年与侍妾的身份联系起来,心里却颇觉怪异。众人稍进了些酒食,一个男仆来到温廷臣身后低语几句,温廷臣轻轻点头,不一会儿,一位华服少妇从屏风后走出,众人皆猜测这就是温廷臣的正妻。只见少妇在温廷臣身边坐下,举止亲昵,不甚恭敬,倒更加证实了大家的直觉。高凤栖一边吃肉喝酒,一边问他二哥:“二哥,这温老爷如此富贵,也要生乾元,还娶这么多老婆。这么大的家业,难道还要送孩子去习武不成?”
金玉笙摸着胡子,思考过后,说道:“三弟,你觉得……这么多名门正派受邀而来,是为何事呢?”
“这,自然只是和地方富豪客气一番。”
“若是这孩子能拜入某派修习上乘武功呢?”金玉笙不再摸胡子,终于夹了一口菜,高凤栖在旁等他下文等得望眼欲穿。“特别是这些出家人,绝不会像俗人那样偷偷找法子,弄来一个坤泽,试试能否生一个乾元的儿子,或者女当家自己就直接……咳咳。如果儿子女儿不行,到底也是乾元或坤泽所出,生个好孙子的希望也大些。说不定啊,一会儿,这温老爷就该说出他的意图了。”
高凤栖环顾四周。道士尼姑和尚那几桌都是精致素食,这些出家人倒也品得细致,只可惜道士们也不禁荤也不禁色,倒被放在和少林峨眉一同的待遇上。其实峨眉派也非全是尼姑,只是一向朴素罢了。果真如二哥所料,酒过二巡,温廷臣便鼓掌三声,大家息声凝深,只见他又如玉树一般立着,对大家道:
“……今日请诸位好友、恩人,还有江湖上的名人豪士,乃是温某想拜托一事。温某便在此直说了,请诸位,多多见谅。温某实在有幸,此子是我长子,方才,正被金大侠料中,确实是个乾元。”他话语稍顿,有意让人暗中议论一番,然后接着道:“温某实不愿浪费此子乾元天赋,并且……”他向身侧的美妇望了一眼,笑道,“内子已有了身孕,无论男女,温某已决心将家业托付。温某想在此为我儿拜下师门学艺。若哪一派有意收留,温某定然好生供养门派,绝无差池。”
在场各派,论江湖地位和武学造诣,自然是武当少林超然于上。峨眉都是女子,即便是个女性乾元,也不宜收徒。果然峨眉派的圆静师父很快便出言推拒,但这本就在情理之中,她不拒绝反倒奇怪。此时一半人看向武当,一半人看向少林。往少林那边瞧去的多半在等他们和峨眉一样拒绝,毕竟俗家弟子怎么修习上乘武功,而少林又岂敢真让一个大少爷剃度出家?不过少林寺真的不想要乾元弟子吗……忽有一个声音道:“让大家见见小公子吧!俺还没见过乾元小时候什么样呢!”
温廷臣循声望去,还未找到说话的人,另一个声音被一股霸道的内力送进屋内,如惊雷落在耳边一般洪亮,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乾元,哈哈哈!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两手两脚,便是小孩子,也没有特别可爱,有什么好看的!”石鹏举三人一惊,这声音好耳熟,不正是酒楼赠帖之人?也可能就是温廷臣口中的爱妾。不过想起他早上那文邹邹苦巴巴的模样,实在不敢相信这狂人语气也是出自他口。金玉笙收回心思,心中一动,转而观察屋内众人,果然在场的练家子都神色凝重起来。然而过了片刻,门前却不见人影。温廷臣一脸淡然的站着,藏在袖中的双手却微微颤动,被他握紧拳头,努力遮掩压制着。圆静师太道:“足下是哪位高人?何不出来和诸位同道打个招呼。”她说话未带内力,也不知是料定对方能听到,还是不愿与其比较。她问完话,众人忍不住屏息以待,只见一道蓝影不知从何处倏地落在门口,怀中抱着一物不知是何,抬腿迈进堂内。通明灯火照耀之下,唯见此人天资秀出,靛蓝底色的衣袍上绣金色云纹,足下一双兽纹黑布靴,腰缠紫色,比之早前相见换了身更精致的衣服,见之更加难忘。
然而除了金玉笙,基本没人会注意他穿什么,因为他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娃娃!那娃娃穿得喜庆,手不停抓着青年的衣襟,想往脸上扯,一双大眼睛来回盯着堂中众人,因为一直在笑,小嘴被口水糊得晶亮。那青年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时不时捏他小手,或是抚摸粉嫩的小脸,环视众人及温廷臣时面带三分轻蔑笑意,唯有低头看孩子时神态安详,笑容恬淡。温廷臣忍不住大声道:“西白!你……你过来!来人!为夫人设座!”金玉笙暗自想:难道这青年的名字便叫任西白吗?石鹏举和他想到了一块儿,也低声道:“看来他名叫任西白。”
温廷臣显然十分激动,然而他身边的少妇则已离席,朝着青年男子一路小跑。衣服贴在她的膨起的小腹,男子见了,忍不住盯了一会儿,然后朝她快步走去,伸手扶了她一把,帮她站稳。那少妇望着青年,满脸欲语还休的复杂情态,却是高兴的、激动的。男子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道:“宁姐姐……看到我你竟如此高兴,我也很高兴。”又戳了戳孩子的柔嫩小脸,“这孩子当真亲近我,即使我离开许久……这便是母子连心吗?”这两人一个细腰宽肩,修长挺拔,一个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若是寻常中庸人见了,难免要觉得这是情人相会,然而青年此言一出,情况全明。他们都是温老爷的内室,一个是坤泽,另一个不知是不是,但已经有孕,也无须多言。青年微微转头,金玉笙以为是要朝他三人打招呼,忙举手还礼,见他只是盯着主位看,又赶紧放下手来,心中想道:他是主人侧室,与我公然寒暄,显然于理不合。但随即又想到:方才他在屋外说话,显然内力雄浑无比,何以在温家做妾?而且又离家出走……此事当真怪异。
这一男一女,一妻一妾,手牵着手往温廷臣身边走去,等走近了,众人才发现这男妾竟比温廷臣还高小半个头。温廷臣给任西白设坐席在他身旁,与他妻子分坐一左一右,然而任西白走过去却对他不理不睬,似要在另一侧坐下,单坐在他“宁姐姐”身边。这一幕看在他人眼里,又是一番奇妙猜想。不过美人拽了拽他的袖子,朝丈夫那儿努了努嘴,他莞尔,也不辩解,便抱着孩子乖乖坐到温廷臣原先给他设的位置上去。他方一坐下,温廷臣便抓着他的手,低声焦急道:“我把你关在家里……把你闷坏了,你才生我气,是不是?我一点也不怪你,你回来,我很高兴,毕竟也是你的亲生骨肉……”任西白又是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只此一举,温廷臣都喘了两口气,却听任西白道:“你喜欢在众目睽睽的时候对我深情,其实我也不在乎……”温廷臣急欲辩驳,被任西白一句问话止住了话语:“后院又死了个坤泽,是不是?”
温廷臣忙将双手都握住任西白那一只右手,侧面看上去真是又深情、又低三下四:“我会改的……!我心里一直都很敬爱你……”任西白摇了摇头,却将头轻轻枕到温廷臣颈旁,一副思念夫君、情难自己的模样,为温廷臣顾全了面子:“那你做点什么,好让我相信你。”
“我……”
任西白蓦地起身:“我不饿,我想去后头呆着。你们吃罢。”便抱着孩子走了。
他换了只手抱孩子,往后院走去。左拐右转,来到一间石室外头。任西白啧啧两声,这石室如此机要,是温廷臣不愿别人知道的秘密,却因为下人过于惧怕府内的灵异传闻,每每不被温廷臣监督、也不被夫人、管家爷,这些心腹监督的时候,就都跑了。当然,钥匙只有温廷臣手上一把,因此无人能开启石门,只可惜……他将婴儿小心放在旁边的草丛中,沉身运气,内劲集于两掌,忽然在石门底下击打两圈,这一下就多出两个一拳宽的缺口。他蹲下,将手指伸入缺口之中,使出浑身的气力拉门,又急催内力,头顶逐渐冒出白气来。只见他深深吐气,在缓缓吸气之间,将石门拉起。那石门有半臂之宽,他手指仅入寸余,却稳稳托举起来,直至高过头顶,此时那石门已被内部机关卡住,也不会落下了。他回头抱起儿子,一步一步踏入石门。
这石室外面看起来不大,除了一张桌子,便什么都没有。但只是为了掩藏一道暗门。石室是往下深挖的,且以巨石支撑,挖得深且宽,蜿蜒石梯一直朝下。从石室的窗户透光下来,能看见里面竟然有假山,有池塘。如果再往深处走,这地下简直别有洞天,一直通到护城河,温廷臣都派人加固加封,免得水从另一头灌下来。至于建造的工人,都是他从很远的外地找来的工匠,早就处理掉了。任西白一边安抚儿子,一边往里走。地下到处挂着夜明珠照明,他也能暗中视物,突然心中一动,解开腰带,从大腿旁抽出一把细刀。这把刀是短了些,因为他只能带大腿长度的,免得明晃晃地挂在外面,惹温廷臣戒备。他右手持刀,继续往里走,留神着周围动静,只可惜什么也没听到。越往里走,越觉怪异,他不由得有些心烦,便出声道:“阿……阿然,你在吗?阿然?”
心中突然不安起来,他干脆解放一身坤泽的异香,要引那人出来,却还是不见反应。他心情沉重,随即烦躁起来,运起轻功在地下搜寻,结果一无所获。难道温廷臣把他放出去了?他想道,随即感到身上一阵发凉。强烈的不良预感瞬间席卷入心头,他往入口石室处急奔,眼见屋顶月光依旧,心下稍安,忙登梯上去,站在石门里往外一瞧,只见温廷臣身旁站着十余名女子,皆手持兵器,围着石门而立。任西白脸上血色全无,忍不住在人群中搜索一番,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才笑了出来:“温廷臣,你为了迎我回来,真是好大阵仗啊。”
温廷臣冷着脸:“没想到你带着刀,早知便该好好搜你的身才是。”他突然夸张地吸了两口气,讥笑道:“你早早离席,原来是要来此……私会欢好吗?”
任西白大笑两声:“你这话说的真让我安心。这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还当你把你哥放了出去,原来你也不知。看来他是逃出去了。”他虽然在笑,心里却极为凄凉,最不想这人逃出去还不知所踪的……应该就是他了。他心中难受到底被温廷臣瞧了出来,温廷臣冷笑三声,道:“你拿着刀,看来是要杀我兄长。”
“不错。”
“结果寻他不得,你这既难过又情动的样子,可真是……呵,还是放下武器吧。你这么喜欢宁芝,就该学学她,在我身边,相夫教子……”
“不是你的儿子。”任西白忽然道,“我也不是你的坤泽。你只不过是半个乾元,该有的都没有。”
温廷臣面色狰狞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我与兄长一胞双胎,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说着,他又重新露出凶狠的神色:“啊,不过哥哥逃了,你也就没用了,芝儿有了我的孩子,你儿子我也可以舍弃,你若不听话,也要对我挥刀……”他冷酷地笑了一声,“我也可以做个无情之人。”
听了温廷臣冷酷话语,任西白心中倒突然平静了些,面上微微一笑:“你费尽心思得到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真是任性。”说罢,将刀换回右手持握,左臂内收,将儿子的小脸贴着胸膛抱着,随即右脚向前一步,横刀一指:“你不要,我却是要的,出招吧!”
?温廷臣面色一沉,向后退了一步,他身边的十几名女子立刻做出反应。一名手持双剑的粉衫女子冲得最前,转眼已到他面前,起手便是直冲门面的九道连刺,任西白举刀旋腕,剑尖直直击中刀身。他借力后退,同时运转内力于刀上,女子每刺一剑,他都以内力反弹。那女子十分为温廷臣卖命,即便受内力反制也不让分毫,强忍手臂疼痛直至九剑终了。不等任西白对她反击,身后破空一响,凌厉杀招朝他背心袭来。任西白听声已知是长鞭一类兵器,他扭身,怀抱儿子的手展开三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捏,那鞭子本要抽中他后心,却蓦地被他招入指间,随后便是附上内劲的一扯。看似轻柔的动作,却不想紧接着便是一声女子的惊呼。任西白身体在空中旋转翩翩,一条银鞭仅被他手指捏着,便随他身形转动而在空中甩得呼呼作响,将执鞭的女子拉向空中,直向粉衫女子摔去。方一落地,两名执刀的双生女向他靠近,被任西白一身霸道内劲直接逼退。他冷哼一声,刀一扬,缓缓指向温廷臣:
“靠姬妾拼命,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没用。”
“打打杀杀,便是真的能耐吗?”
任西白又是一笑:“若非真的能耐,你何必要娶诸位女侠们?”
温廷臣还未开口,一名手持双环的美艳女子又站到他身边,一副将温廷臣护住的姿态:“我等女子都对家主情真意切,家主亦对我们照顾有加,容不得你离间!”她双膝微沉,摆出架势来迎敌,任西白调转刀尖,然而游移之后,仍直直对准温廷臣。他道:
“我此行只想杀你的兄长,你的命于我如蝼蚁。你若识相,便将温潜心的去向坦白,待我将他杀了,自会将你忘了,井水不犯河水。”
他的话令双环女子面露疑惑,许是想不通为何要忘记这样一位温柔多情的丈夫。温廷臣脸上闪过种种痛苦、忌恨、痛快的扭曲神情,最后换上了他在宴厅中的温柔深情面孔,道:“我不知道。我是听你说了才知道兄长失踪的。”
“你放走了他!为什么?”
“我没有!”温廷臣急忙大声道,尽管任西白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说实话。“你知道的!我不能……不能失去他!他就是我!一个乾元的我!自从你不见了,他就疯了……”
“他本来就疯了。”
“他发了狂!没有人能阻止他!我只能用药让他睡觉,但他总有醒来的时候,那时候他就……西白!别走!留在这里!我只是生气,我绝不会对你无情,对孩子无情!想想看,留在这里,芝儿的孩子、你的孩子,他们能一起长大!你忍心抛下我,难道也忍心再也不见芝儿吗?”
任西白皱眉,突然暴起将刀一抛,随后转身将刀踢出,那刀以迅雷之势直向温廷臣飞去。双环女子大喝一声,扑身欲为温廷臣挡刀,却不及刀快,瞬间被刀贯穿了肩膀。她尚未来得及痛呼,那刀穿过她的肩膀,插入温廷臣胸口,卡在他两肋之间。温廷臣只觉胸口剧痛,一瞬间不由得后悔没将宁芝夫人带在身边,若夫人在场,任西白必然留有情面。他懊恼自己即将死去,但是两个呼吸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跳仍在继续。那刀尖差一点就戳到了他的心脏。
此时,双环女子才大声哀嚎起来。
任西白缓缓走近。早在厅堂之上他就将自己一身雄浑内力展现出来,此刻周围气劲浮动,围着他的女子们手中的刀剑都振振嗡响,令她们害怕非常,不一会儿就逃散了。任西白不受阻碍地走到温廷臣和美艳女子面前,手指捏住刀柄略微一拽,将刀尖抽离了温廷臣胸口,顿时鲜血涌出。他仿佛知道自己这一刀并不致命。然后,他对女子比了个手势让她赶紧离开,这次女子未再多言,带着肩膀上尚未拔出的刀迅速离开,没在回头看温廷臣。任西白凝视着温廷臣胸口被鲜血不断浸湿的衣料,似在欣赏,就听见刚刚逃走的女子呼喊的声音:“大夫人!大夫人!”
“老爷受伤了!”
温廷臣捂着胸口为自己压住止血。“宁芝马上会来。”他竟微笑道,“你还舍得走吗?”
“只要你不死,我就舍得。”
还未来得及细思任西白话语中的含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温廷臣神色微变:“宁芝!她走得太快,会动了胎气!”
任西白没有理他,只是面带痛苦地望着脚步声的方向,然后慢慢伸出手,在温廷臣穴道上一点,为他止血。宁芝很快出现了。她看见胸口满是血迹、面色惨白的温廷臣,惊恐地大叫一声,然后立即奔过来为他撒药粉。她解开温廷臣的衣服为他治疗伤势,没顾得上看任西白一眼,任西白只得低头轻抚怀中婴儿。眼角余光之中,他注意到宁芝双目含泪,显然温廷臣受伤让她吓坏了。想起往事,任西白叹息一声,放下了不能先开口的矜持,道:“我一会儿就走了,带着孩子一起……凭这些女人是追不上我的。”
宁芝手上一顿,然后继续飞舞着为温廷臣包扎。温廷臣盯着任西白的脸:“这孩子被你抚养……只会长成庸人!浪费了他乾元的天赋……”
“别说了!”
突然大喝一声的竟是宁芝。温廷臣将手搭在她肩上,暗红色在她肩头晕开:“别生气,我说了,我们的孩子才是这个家真正的……”
宁芝抬头,关切的眼神却不信任:“那你又何必……”
“我认为我需要……我现在也需要,一个乾元的儿子会大有作为——”
“这些我知道。”宁芝打断了他,“让我单独和西白说会儿话,他马上就要走了。”
温廷臣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宁芝朝任西白看了一眼,后者随即领会,跟在她后面走到一处幽静处,温廷臣听不见的地方。宁芝低头不语,任西白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想擦掉脸上的泪痕,却突然闻到手上的血腥气,意识到自己双手都是血污,双手便停在半空中。任西白见她停顿,嘴角一勾,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单手为她擦拭起来。不过抱着孩子始终不变,擦了几下之后,他还是将方巾放入宁芝手中,交由她自己。
宁芝擦了一会儿,但是血渍最终仍需要用清水洗干净,便用干净的一角擦了眼泪,收进自己袖中。她背对温廷臣站着,不让他发现任何细小的动作,接着从自己的里衣里摸索出一块绣帕,对任西白说道:“我准备把此物交给你,你可知这是什么?”
她没等任西白回答就递了过去。任西白接过绣帕,端详一番,首先在一角上发现了绣着的“谢兰曾”三个字。他笑了一下,随即又是一声叹息:“过去的事,我已经厌烦了再去回想了。不过,谢兰曾……或许只是你随手为自己起的假名字,我不会厌恶这个名字。”
宁芝苦涩地笑着说:“你再摸摸看,我在这帕子里藏了东西……”
谢兰曾将它握紧,果然感觉到绣帕似乎中间夹着一层。“你放了什么?”他问。
“温家的武功秘籍,我抄了一份。”她轻声说道,“只有乾元体质能练。温家已经好几代没有乾元了,好不容易得了一对双胞胎,却……”
任西白神色微动:“却小小年纪都生了大病,一个神智混乱,一个看似无碍,长大后却与常人无异。”他的脸上出现了更多裂痕,“所以温廷臣要搜罗坤泽,他的同胞兄弟虽然傻了却能生育……”他双手微微颤抖,忍不住问宁芝道:“却为何是我,为何要你接近我,哄骗我,让我……我本可以一辈子不做个坤泽,”他停顿片刻,无法抑制自己的声音:“如今唯有杀了温潜心,才能消除他在我身上的契,可他偏偏这时候不知所踪……”
宁芝攥着自己的袖口,突然扑进任西白怀中。任西白一手抱着她,一手拖着婴儿,回想起在温家被囚禁生子的往事,只觉得浑身冰凉。温廷臣如何知道自己是坤泽的?他无暇思考这些事,只注意到胸口一大一小两个人散发着身上的暖意,让他不至于寒冷至死。宁芝在他怀中闷声说道:“你的孩子本来就该修习这本秘籍,如今给了你,不是为了他有朝一日还宗,只是因为……这本来就该是他的。他若将来不能自保,未必不会像你一样,被人控制……”
任西白郑重道:“我会的。”他看向了远处,其实在他心里,早己有另一个计划……“我要走了。你回温廷臣身边吧。”他说道。
“你准备去哪里?”宁芝问。
她没得到回答。任西白抽身退了几步,朝她最后笑了一下,隐身在目力不及的黑暗中了。
任西白离开温府,便想赶紧前往临平与师兄汇合,将亲生儿子交给师兄抚养。原本计划杀了温潜心,这样自己身上的契也将逐渐消掉,恢复自由,谁想到温潜心已离开温府,甚至连温廷臣都不知此事。
这下只得另寻他法。结了契的坤泽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和乾元断个干净,眼下断不明白,他只得先将孩子托付给他认为可靠之人,然后再去闽南沿海之处,寻找古籍上记载的压制信潮之法。
他正做着的事不能不称为是在抛弃自己的儿子,哪怕他反复告诉自己交给师兄夫妇抚养是正确的,哪怕这个孩子并非他想要才生下来。但常理来说,世人总是期望一个母亲能对孩子充满天然的母爱。
任西白不是完全不受世俗道德影响。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孩子,不想着小娃儿正盘着手指,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脸,还咧着嘴似在微笑。当他笑出声来的时候,两条腿还会蹬起来,脚丫子一下一下猜到任西白的手掌上。
他知道这个孩子对他有着天生的信赖和亲近。
这让他的心更柔软了。他甚至能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懊恼忏悔的想法,那也是一种情不自禁的反应。他不能带着孩子出远门,那无异于累赘。
可是天底下还有哪种关系像这样母子连心,天然纯真呢?
如果就这样以孩子的无辜笑容作为最后一眼,倒也勉强称之为善缘。
他没有丝毫放慢脚步,继续赶路。他要先去一间农舍,那家农人受过师兄的恩惠,愿意帮他,他就把马寄养在那里,等上了马,再去临平与师兄汇合就快很多。
不知什么时候,孩子“咯咯”的笑声就不再响起来了。
等任西白再去看儿子的状况的时候,儿子只是睁着眼睛,嘴巴是闭着的,偶尔扭动两下,似乎想往任西白的怀里钻。任西白经验不足,只当是孩子要和自己亲近,便摇了摇他。
紧接着就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听到哭声在他怀里爆发,他紧张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故技重施,摇了摇孩子,还拍拍他的背,然而只是让孩子的哭得更加厉害。打开裹着孩子的小被,也没有异常的气味。孩子的小手乱舞着,摸到了他的手指,顿时紧紧抓握住往自己脸上拽,小嘴张着,在哭泣地间隙不停咂么。任西白终于反应过来,也许是孩子饿了。
“你只有这会儿不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任西白伤心地对孩子说,知道对方根本不会听懂。“再忍受一下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爹就好了!”
他什么也不会了,只能让孩子继续哭,用一些笨拙的方式安抚他,却给不了孩子此刻最想要的。哭声甚至给这个夜里增加了一丝诡异的气息。任西白怀疑自己听到了狼嚎,但是因为声音太过遥远而无法确定。
就在他担忧的时候,额头上又突然传来凉意。
一滴雨水。然后又是一滴,随后很快点点洒下。衣服上深深浅浅地晕开了,雨势变大的速度惊人。
任西白自己尚可淋雨,但怀中孩子却淋不得。
他将婴儿罩入自己的外衫下勉强为孩子挡住些雨水。饶是如此,清凉的雨点还是落了两滴在孩子的脸上,孩子哭得全身都紧绷着。接着,任西白就感到抱着孩子的左手突然一热,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孩子尿在衣服上了。
他跑得更快了。
为了提防温家派人来追,他都是走的小路,然而小路被雨水浇得越来越泥泞难走,有时一脚踩下竟陷下去一截。任西白尽力避开地上反光的积水处,不过靴面和裤脚上的泥点还是越来越多。如果穿的是布鞋,他的脚早就湿了。
这些不适对他来说远算不上痛苦。他连孩子都生过了,又怕什么呢!
任西白眯着眼睛,不让雨水流进眼中。借着被乌云遮住的惨淡月光搜寻着前方,直到看到林间一高高伫立的黑影,才稍慢脚步,以求稳健起来,朝那黑影快步走去。
他站在门口往里望去,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当一道闪电劈落下来,雷光一下子将门后失去鼻子和手臂的佛像照亮。
闪电的光亮转瞬即逝,一切归于黑暗。
任西白在记忆里反复挖掘。确实,在去农舍的路上有一座破庙,这意味着离他要去的农舍就剩十里路了。只是眼下雷雨交加,强行赶路让这个年纪的孩子染上风寒,可能是致命的。
在刚刚短短的一瞬中,除了佛像,他还看到了角落里的干草堆和干草堆上的一块破布,像是有人在这里已搭好了一个床铺。黑暗之后任西白朝干草堆的方向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走入庙中,走到另一角落,解开外衫铺在地上。
他摸了摸孩子的小脸,鼻头冰冰凉的,急需取暖。孩子也不哭了,但还是用全身的力气闭着眼睛、皱着一张脸,说不定已经哭得没力气。得赶紧想想办法。
任西白伫立着。因为走到了暗中,他的眼睛反倒开始适应黑暗,比刚才在门口看到了更多。他眼尖地注意到佛像上坑坑洼洼,还有各种刀削斧劈的痕迹,看质地不像金石,伸手一摸,果然是木头雕的。
没有犹豫,也不觉得不敬佛,他立刻抽出刀来,在佛像肩膀的断面上刮下一些木屑,接着砍下莲花座上盘坐的小腿,劈成几段,准备拿来烧火。做这些事时,孩子就在他怀中吮吸手指。
他把木头和引燃的木屑堆好,拿出燧石和火镰对着木屑敲打起来。就在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大门处传来一声惊讶的抽气,任西白循声望去,一个不及门一半高的人影正站在门口。借着火光,他看见了对方身上的破破烂烂、凌乱且有长有短的头发,手上捧着一个大木碗。脸很脏,看不清五官,只能根据身形猜测是个少年。
少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任西白和他手上的孩子,任西白差点就要以为他想吃婴儿肉,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至于此。来人身上的臭味此时也慢悠悠地飘入他的鼻中
任西白见对方一直是呆呆的样子,便先开了口:“小兄弟,这是你睡觉的地方吗?在下……我想在此避一会儿雨,还望小兄弟见谅。”
少年迟缓地点头。火光将他的影子一直拉出大门外很远的地方。任西白听着墙外传来的雨声,淅淅沥沥,似乎会下很久的样子,想着儿子的事情,又道:“我叫任西白,你呢?”
少年望着他:“我叫小畜生。”
任西白一怔:“你……啊、你……”他表情怪异地笑了一下:“小兄弟,你这名字未免太难说出口了。”
“小畜生就是小畜生。也有人叫我小杂种,反正我知道他们在叫我。嗯……那这位大兄弟,我可以坐在你边上吗?”
任西白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但少年似乎没有看懂,他只好说道:“请过来吧。”他这才注意到少年身上正往下滴着水。等少年坐到了他对面,地上立即出现一滩水渍。随之而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奇异香味,任西白稍加分辨之后,震惊地发现那竟是乾元的气味。
怎么到哪儿都能遇到乾元?
而且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乾元!
少林寺不是缺乾元吗?看来秃驴们只知等人上门,不知下山搜寻。
但对方只是一个少年,说到底和男孩没什么区别。任西白更关心他碗里的东西,于是瞥了一眼。可惜没有看清楚,只是似乎是黄白色的。
他希望那是吃的。
如果只是任西白自己,绝不至于开口问这乞儿般的少年讨食。任西白不太熟练地开口,刚一出声便已声音低了三分:“你抱着的是什么,可以吃吗?”紧接着立即解释道:“我想为我的、我的儿子讨一些,他太小了,经不起饿。”
乞丐少年闻言又去瞧任西白怀中的孩子,并且看得十分认真,接着脱口而出:“啊——你没有奶水吗?”
任西白没有回答,只是道:“他可以不吃奶了。你有什么条件,我会尽力做到。”
少年低头看自己的碗。“这是我讨来的稀饭。”他对任西白说道,“你的儿子穿得这么富贵却没东西吃,我想他是吃不惯这个的。你倒是可以吃一点。”
任西白摇摇头。少年完全没有和他玩礼让的那一套,见他摇头根本不多问,嘴凑到碗边,用手舀着稀饭往嘴里送。那稀饭不只是大米和黄米,还有一点菜叶子和肉沫,也许是把剩饭也一起倒进去了。米汤从乞丐少年的手上不停滴下来,顺着他的脏手滴到碗里、衣服上。少年的嘴边也沾了不少。任西白犹豫了,现在这碗粥吃下去也说不定会让孩子得痢疾。
少年几口就把一大碗稀饭吃干净,随手在裤腿上擦干净手,又够过身子去看任西白怀里的孩子。“这个小小小兄弟多久没吃了?”他问。任西白此刻对聊天兴致缺缺,但也回答了他:“差不多两个时辰多。”
“哦。”少年点点头,然后又开始打量他的儿子,“怎么有股臭味?”
任西白皱起眉头,他不太会处理这个,毕竟他从没给孩子换过衣服或洗澡。正想说是因为孩子尿裤子了,突然一股臭味钻入鼻孔中,让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这股臭味混杂着腐败、腥臭,像是粪坑里堆满了尸体。
臭味从佛像后面不断飘来,任西白眯眼看过去,才发现后面的墙倒了一半,直通外面,只是一种角度的错位让人一打眼以为墙是完整的。
而就在断墙的边缘,一个巨大的黑脑袋露了出来,两个小亮点是反射火光的眼睛。一头熊!任西白心里立刻有了推断,手放到了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