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溥上前道:“陛下,太仓暴民受苏州府影响,罢工罢市,南运河纤夫无人拉纤,运河堵塞不能通行,更有打行蝲唬骚扰经略驻地,若久拖不决,必将酿成苏州那样的暴乱,臣建议,立即发大军进剿,将一干人等,全部诛杀。”钱谦益咧嘴一笑:“不过书生意气耳。”
说罢,他向广德帝拱手行礼,大声道:
“陛下,臣虽不知行伍之事,然各地驻兵短缺,人尽所知,我大齐十二三万兵马,驻守南北各地,还要防备流贼倭寇····此时贸然调拨驻军,进剿苏杭,万一不胜,或拖延日久,其他府县会立即民变,比如江西临川,湖南长沙,当那时,又如何处置?”
钱谦益提出的问题,刘堪早就考虑过,这也是广德帝迟迟不肯增兵太仓的原因。
“大学士所言,朕何尝不知,只是太仓形势危如累卵,当如何处置?是否可抽调降军·····”
钱谦益眉头紧皱道:“不可,江南明军虽众,却与豪绅大户千丝万缕,勾结不断,万一有变,这些人会立即反戈相向,到时兵民相互裹挟,吴民尽反,江南便要大乱了。”
刘堪叹息一声,问道:“那当如何?”
钱谦益胸有成竹道:“时势所迫,应以宣导为主,戡乱为辅。请陛下立即抽调各兵团训导官,奔赴太仓,晓以利害,百姓趋利避害,若知朝廷政策是真对他们自己好,就不会被那些用心叵测的豪强愚弄,所谓民变,也就不攻自破。”
“若大军压境,只会适得其反。《国语》有言,耀德不观兵。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而无震。(注1)可佯装调兵遣将,不让豪强知我底细。待今春湖广新兵练成,新政深入人心,势在我而不在敌,再铲除豪强不迟。”
刘堪赞许点点头。
“真乃老成谋国之言,朕今日领教了。”
“陛下!”
张溥从身上掏出封奏疏,大声奏道:
“陛下,钱大学士所言,实乃误国误民!陛下请看。”
“这是臣在苏州的友人,昨日寄回的邸报,一篇墓志铭,详细记录了苏州民变的过程。”
刘堪有些不悦,挥手对方喜宁道:“拿来,朕看看。”
二月底发生在苏州的吴民暴动,给新政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后来统计人员伤亡,百姓伤亡近千,派往苏州的督查,竟有十人遇害。后来朝廷调拨南直隶第一兵团三千人马,才将民变镇压。
经此一事,南京方面与苏州府达成妥协,清丈亩和商税改革,在苏州府,被暂时延后····
“太仓不可纵容,否则又是苏州那般,臣虽是江南子弟,为了大齐,臣也要说一声,南人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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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详细记述了苏州“百姓”是如何与官员发生冲突,以及七名义士,为了反对苛政(新法),英勇赴死的过程。
刘堪读完,脸色铁青。
“岂有此理!黑白颠倒,混账!这是谁写的!”
张溥小声道:“回陛下,是一个叫钱蒲的苏州生员。”
钱谦益接过邸报,逐字逐句读完,翻译为白话文如下:
墓中的七个人,就是当初为对抗奸人苛政,激于义愤而死的。到了现在,本郡有声望的士大夫们向有关朝廷请求,请求隆重安葬他们;并且在他们的墓门之前竖立碑石,来表彰他们的事迹。啊,也真是盛大隆重的事情呀!这七个人的死,距离现在建墓安葬,时间不过十一个月罢了。在这十一个月当中,大凡富贵人家的子弟,意气豪放、志得意满的人,他们因患病而死,死后埋没不值得称道的人,也太多了;何况乡间没有声名的人呢?唯独这七个人声名光荣显耀,这是为什么呢?
我还记得那天,督查郑御史狐假虎威,以伪诏恐吓苏州百姓(郑志东,被弹劾贪污百万银两,于苏州变乱中殉国),下令苏州织造局停止织布,命令钞关停止收税,命令缙绅织工凑集三百万两白银,作为罚金。那天,苏州哭声震天动地,穿着黑色制服的差役们举着火铳上前,怒斥道:“你们侵吞国家赋税百余年,如今为何还不交钱?”百姓再也不能忍受,于是将差役打倒在地,乱棍打死。当时以大中丞职衔作苏州府巡抚王德华是郑御史的党羽,敲诈苏州百姓,就是由王主使的;苏州百姓正在痛恨他,这时趁着他厉声呵骂的时候,就一齐喊叫着追赶他。这位大中丞藏在厕所里才得以逃脱。不久,他调来第一兵团战兵,以苏州人民发动暴乱的罪名向朝廷请示,追究这件事,杀了七个人:
颜韦佩、杨如捻、牛杰、沈沉、周武元,金龙晨,卜海文。
七人临刑的时候,神情慷慨自若,大笑饮酒,呼喊着中丞的名字骂他,谈笑而死。砍下的头放在城头上,脸色一点也没改变。苏州茶商唐振刚,也是一名义士,他拿出了三百两银子,为七人收殓合葬。
唉!当郑御史为祸的时候,能为威武不屈的,大齐之大,又能有几个人呢?但这七人生于民间,从来没受过诗书的教诲,其中还有两个是残疾人,却能被大义所激励,蹈死不顾,又是什么缘故呢?前些时日,假托的皇帝名字,以变法为名,横征暴敛的奸臣,很多了。奸佞小人郑御史和他的同党得势猖狂,横行江南。天下为之侧目。可是,只有我们苏州府百姓,奋起抗击,诛杀奸佞,终于使苛政不能实施。郑御史和他的同党被义民震慑,他们篡夺帝位的阴谋,终于没能兴起。后来,郑御史被百姓包围,畏罪吊死在府邸,不能不说是因果报应,也是这七个人的功劳呀。今天,我们为七位义士修建坟墓,在大堤之上立碑刻名,有志之士经过这里没有不跪拜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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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象升今年三十有二,年纪轻轻便已位列阁臣,出将入相,这在历朝历代都极为罕见。
他现在的地位仅次于乔一琦,行事果决,思虑周全,既有孙传庭的狠辣,又有康应乾的权术,属于大齐第三代内阁的核心人物。
因为与少年刘堪性情契合,所以格外受到广德帝器重。
刘堪调抬头望向卢象升,怒道:“朕要恢复父皇当年的文字狱,杀一批人!先从这个《七人墓碑记》的钱蒲杀起。”
卢象升默默将这封文采飞扬的邸报展开,又看一遍,沉声道:
“陛下,诚如钱大学士所言,时机尚不成熟,钱家乃苏州大族,还不能动····”
“不能动?!他这般公然颠倒黑白,把郑志东比作酷吏,指桑骂槐,羞辱朕与父皇,嘲笑大齐君臣,留着他作甚!”
刘堪拍案而起,哗啦一声,将御案上的奏章全部推倒在地。
“陛下息怒。”
方喜宁上来将地上散落的奏疏捡起来放回御案。
刘堪情绪稍稍恢复,挥手道:“大学士与卢爱卿留下!其余人,退朝!”
小宦官立即放下手中活计,跟着几个宫女退出大殿。
等所有人都走后,刘堪望向两人,急道:“父皇给予朕生杀大权,奈何事情会成这样!”
卢象升安慰道:“圣上勿忧,事情一步步来,便如大学士所言,先派遣训导官吧。”
刘堪沉吟片刻,问道:“那张经略勾结倭寇之事呢?是否召他回京?”
钱谦益语重心长道:“陛下,万万不可,张经略国之干臣,太仓变法势在必行,此时决不能退一步,若一退,他便如其父张居正一样,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不要理会那些弹劾奏章,下诏嘉奖张经略推行新法有功,其余事情,一概不提。臣与卢大人再给张经略写信,让他在太仓安心做事,自己反驳那些弹劾他勾结倭寇的奏章,只要外面知道圣上还在支持张允修,那些背地里想要扳倒张经略的人便不能借力,不能借力,他们的阴谋就不能得逞,太仓就乱不了。”
卢象升充满敬佩的望向钱谦益,也觉得此人老成谋国。
“臣只是担心,陛下年少,爱惜羽毛,恐……”
钱谦益欲言又止。
刘堪抚掌大笑:“朕不是前明朱由检,父皇经常教导:些许浮名,于天下社稷何用!张允修是个好汉子,他在前面为大齐赴汤蹈火,朕当然要挺他!”
注:
1、国语《祭公谏征犬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