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提白坐在床边,听着贺肖迷茫低哑的声音,那简单过头、体验却极为钻心的话,绝不可能出自贺肖的口。这样的心境,这样的不舍,只有那个人,那个紧紧勒住九岁的他的肋骨,在颠簸中带着他逃离滚烫空气的那个人,只有他有。
蒋提白根本不敢告诉贺肖,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父子二人这些年的生活轨迹。
所以现在听到贺肖的话,蒋提白刹那间明白这话背后代表了什么,一愣后,他几乎本能地低头挪开视线,有些不敢再看贺肖。
哪怕她不在了,也想对她好……?
……可无论如何,人都不在了,你越想对她好,对自己就越是残忍。
而且那样的“好”,那样的残忍,日久天长,会蔓延到他们身边的人身上,蔓延到无辜的孩童身上。
小孩子听着往事,目睹着“残忍”,他会怎么消化这样的现实?
他是会愤怒地捂住耳朵,大吵大闹不听那些故事?
还是会出于担忧,出于同情,出于渴求那份亲情也降临在自己身上,选择去认同对方,一起憧憬怀念完美的“一家人”?
支离破碎。
他们天真的幻想、早已破碎的现实、新生的亲情,这些东西,在病魔迫不及待加码后又被重重毁坏了一次。
如今贺肖对待自己的态度,对待“蒋柏”的“恨”。
少年人俨然接替了贺群青,执行追查当年真相的使命。
可想而知,贺群青当年的状态又是什么样的。
他们中一人重病时,和现在的自己年龄相仿,一人离开家时,和当年的自己年龄相仿。
……
……
蒋提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背弯下来,手用力撑在大腿上,发出了无声地呻口今。
是,他不是人,他是垃圾,是禽兽,是怪物。
可谁给过他做人的机会?
谁又能让他重新做回人……?
……
……
蒋提白闭上眼,身体向后倒去,躺在了贺肖身边。
……
……
贺群青觉察到身边的动静,回神了片刻。
但他好像在刚刚的激动里用完了燃料,现在不想动一根手指头。
他眼前焦距扩散着,床幔占据了他整个视野,眼前黑压压的,正如他的心情。
他眼下的无力,并不是因为终于听到了当年的真相。
他的头晕目眩,正是因为这份真相,他早都知道了。
蒋提白的真相,和当年贺织嫣的话,几乎是吻合的。
而贺群青也确定,当时贺织嫣失血虚弱,声音很低,蒋柏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不会这么巧合就编造出和贺织嫣说出的内容一样的话。
换言之,蒋提白说的所有内容,其实就是在告诉贺群青:是他疯了,非要找一个人来当那个杀了贺织嫣的凶手,这么多年也其实都是在自导自演一场放不下的追责戏码。
贺群青真的不甘心啊!
可二十年后的现在,他终于只能选择……相信她。
终于、必须得去相信她了。
……
……
贺群青用力闭眼,用力地皱眉,终于逐渐清醒。
可突然,他腹部因为一阵作呕般的反胃而紧缩,贺群青猛地坐了起来。
手臂一紧,他立即被抓住了。
甚至因为对方也跟着起来,那大手紧紧地攥到了他上臂,连带衣服都向一边偏去。
“你去哪?”蒋提白一边嘴角彻底青紫了,眼睛睁大了看他,这一瞬间蒋提白的神情,就像是被摔打着叫醒的孩子一样无措,但那样的神情下一秒就从蒋提白脸上消失了,快得宛如贺群青眼花了。
这次贺群青盯着蒋提白看了很长时间,最后拽回了自己的胳膊。
“你管我。”他平淡地说,起身走了。
……
……
贺群青整个下午,在彩门活动室里的沙发上扎根了。
他进门后,就一屁股坐在房间的中央,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面对着最大的那堵墙。
他俨然无所谓任何向他投来的目光,更不理会出于各种原因来找他说话的宾客和玩家。
其中就包括江远和目的不单纯的褚政,两个人都各自摔得仰面朝天。
自然还有在贺群青身后不远处坐下的蒋提白,无数次地发起话题,可贺群青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管我”那三个字。
几小时后,贺群青身边便只有端酒侍者在来来往往,甚至所有人都为他的酒量震惊的时候,贺群青耳边充斥着永无止境的“咻咻咻”噪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身体竟然是真正的“千杯不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