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高先生来了。”听我妈说这句废话就知道她有多紧张了。
“品嘉,你回来了,那我就回店里去了。”嫂子也急着落跑,她对高捷思客套一句就逃之夭夭。
“高先生,你在这里坐一下,我抱孙子进去,他要睡了。”
儿好乖,睡得正是时候,救了他祖母一命。
我不能在家中尖叫,憋着气坐在他对面。他也拿我没辙,两人静坐,看起来像在练功。
“阿嘉,你陪高先生坐一下,我到黄昏市场买菜,囝仔你稍影一下。”我妈从房里出来,交代一声又跑了。
“好。”
坐一下?我已经坐好几下了,看我妈如临大敌的样子,等一下一定又买一大堆菜回来,准备供奉“高”神明。
“你说不跟我回来的。”我这才开口,生气地望着他。
“我是没跟你回来呀!你昨天回来,我今天才来。”
“高捷思!”“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你没听见我妈叫我看小孩啊?”
“噢!那你还那么大声说话,不怕吵醒他?”他厉害,见招拆招,每一个回答都能堵我的嘴。
“你一定要这样害我吗?你已经看过我妈了还不够啊?现在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家,这下我嫂子也看到你了,等一下我哥也会看到你,这附近住的全是我的亲戚,明天他们就统统知道有你这号人物了,你安的什么心啊?”
“我想你。”
我又被堵死了。
“别再搓了,再搓皮就破了。”
他扬声阻止我搓手的动作。除了低垂着头,我没别的事可做。
“你今天很不一样。”
我抬头瞪他一眼,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
“湖绿色很适合你,平常为什么不穿这件洋装?”
“这位洋装放在家里,回来才穿。”
“可见你不是三色蛋。”
我是三色蛋?那他是什么?臭鸡蛋!
“我妈不喜欢我穿黑和白,这件洋装是她剪布料请裁缝师帮我做的。”
“以后我也可以买布料请人为你量身制衣吗?买我喜欢的颜色。”
“别想改变我。”
“你不愿意为我做些改变?”
侄儿救了我,他哭的正是时候。
我进房里抱他出来,在客厅里踱步哄着他,但他仍哭个不停。
“是不是饿啦?”他在我身边跟着打转,鸡婆地问。
“不知道。”
“你先放他回床上,看看是不是尿布太湿了难受,所以才会一直哭。”
在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帮忙的情况下,我姑且信之。果然,儿屙便便了,打开纸尿裤我就愣在那儿。
“我来吧!”他挤开我,顶了我站的位子。
“噢。”
“拿湿巾给我。”
“噢。”
他轻手轻脚地替我儿擦屁屁,动作完美。
“拿一片纸尿裤来,还有爽身粉。”他一个口令,我一个动作。没想到在我的地盘上依然由他发号施令。
只花了两三分钟,他让我儿安静下来。
“小家伙,舒服了吧!”他抱起我儿。
“你不是没小孩吗?怎么会做这些?”
“我看过我姐替她儿子换尿布,我也实地操作过。”
原来如此。
“把他放回婴儿床吧!”我说。他抱子孩的画面看得我有点不舒服。
他放下我儿,拉我回客厅坐着。我终于想起电视可以打发他,马上打开电视机让客厅热闹一点。
不久,我妈回来了,我上前去分担她手中大包小包的“供品”他也过来凑热闹。
“给阿嘉拿就好了啦!”妈不好意思麻烦他,不过他已跟我进了厨房。“放这就好,你们出去坐吧!”
“伯母,我会做菜,留在厨房帮忙好吗?”他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免啦!我一个人做比较习惯。”我妈一句话,他乖乖跟我回客厅了。
大概是因为家有“贵客”哥哥嫂嫂今天提早回来吃晚饭。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店里怎么办?”我问。
“今天提早收店,我叫阿志也早点回去。”哥答我一句便和高捷思握手寒暄,两人一见如故,闲聊起来。嫂子进厨房帮忙,我专心看电视。
晚餐果然丰盛得不像话。我爸过世之后,妈在三婶的“到府办桌”工作过好几年,办这样一桌喜宴的菜色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困难,我家的冷冻柜里有各式海鲜,今晚高捷思得以一偿宿愿。
“这么多菜啊。伯母,辛苦你了,不好意思。”高捷思望着一桌菜对我妈谢恩。
我不知道他的嘴可以甜到这等程度。比起来我就显得有点顾人怨了。
“没什么啦!你那么远来,应该好好招待才对。”哥哥说着令我生气的话。他不知道今天的剩菜就是他明天、甚至是后天的伙食?
开饭之后,我们晚辈们就坐定了,我妈还不时在饭桌和厨房间穿梭,大锅里还蒸着螃蟹油饭,炉子上有一瓮佛跳墙,油锅里炸着春卷和鸡翅。
“伯母,你这么会做菜,品嘉怎么没得到你的真传?”两杯黄汤下肚,高捷思当着我家人的面给我难看。
“她哦!她只会吃。”哥哥胳臂往外弯,帮着外人欺负我,我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阿嘉比较会读书啦!厨房的事她很少帮忙。读大学以后又不住在家里,所以不是很会做菜啦!不过,普通一点的菜她都会做,以后做人家媳妇,煮三顿应该没问题,最多是我再教她一点,学一下就会了,她头壳不错啦!”
我恨不得马上在地上钻个洞躲进去。我妈在向高捷思推销我,生怕人家不要。
“妈!”我不依地喊着亲娘,两脚在桌底下使劲跺着。
“我甘有说不对?事实就是这样。”
“叫她嫁一个会做菜的老公好了。”高捷思恬不知耻。之前告诉我妈他会做菜是阴谋,此刻的建议是阴谋。
饭后,女人大洗碗盘,男人聊股市崩盘,男女不平等。
“高先生有亲戚住在高雄吗?”女人们回到客厅时,我哥正在问他这个。
“没有。”
“那你今晚要回台北哦?”“今晚我住市区里的饭店,明天接品嘉回台北。”
“接”我回台北?他真敢死,竟然说这种话。幸好他没说要住我家,否则我会死给他看。
“这样哦?”我妈回答一声,表情很奇怪。高捷思的出现让我们一家人都变得很奇怪。
“阿嘉,你陪高先生去外面走走好了。”我妈又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好呀,我正有此意,这一带很幽静,风景很美,空气也很好。”他接得不着痕迹,我只好陪他散步。
六只眼睛热烈欢送我们离开家门。
“其实今晚的月亮比中秋圆。”他望着天边阴历八月十六日的月亮。“月圆人圆,像现在。”
要是在昨晚听见他这么说,我肯定会变成狼人,因为我想尖叫。
眼前是我熟悉的房舍、灌木,朦朦的黑影在秋夜的凉风里轻轻呼吸。路灯之间,隔得极其遥远,我整个人像浸透在永远的黑暗里,没有解脱。再走远一点吧,走多远算多远。
“手可以给我了吧?”他问,在离我家已有一段距离的此时此地。
我把手给他。
“你有很多亲戚吗?”
“嗯。我有很多叔叔伯伯、堂叔叔堂伯伯。这一带住的跟我多少有点亲戚关系。”
“大家族。”
“嗯。”“你爸过世了?”
“那年我读国三。”
他放掉我的手,揽住我的肩,想送温暖给我吧!
“我讨厌海,甚至讨厌码头边咸湿的空气。”
“我知道,我知道,不提这个了。”他揉了揉我的肩,安抚着略显激动的我。
“我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回台北?”他问。
“我买的是双程车票。”
“一起回去不好吗?”
“你要来我家吃午饭吗?”
“你要我来吗?”
“你来帮忙吃剩菜也好。”
“好,吃完剩菜我们就回台北。”
“好。”
风吹得我有些昏沉。路还好长好长,可是终有尽头。
“我们往回走吧!”我停下脚步。
“想回家啦?现在还不算晚吧?”
“我不想再走下去了,好累。”
“刚才吃得那么饱,应该多走一走,帮助消化。”
“可是”“你别想不开,回你家我还是一样赖着不走,你不觉得那样对你来说更难捱?”
“刚才我们应该往另一边走才对,那边比较热闹,可以逛一逛。”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走这一条路。”
“你知道?”
“来你家之前我开车在附近兜了好几圈,勘察过地形。”
“有什么好勘察的?”
“当然有。据我勘察的结果,这条路上最僻静,人烟罕至,方便情侣约会。”
看来他是心怀不轨,早有预谋。
“我回家之前,你都跟我妈我嫂嫂聊了些什么?”
“她们聊你的从前,我聊你的现在。”
“噢。”我没有未来?
“你放心,我没说你的坏话。”
“那我妈呢?她有没有说我的坏话?”
“有。”
“说我什么?”我停下脚步后,我们一直这样面对面站着说话,本来我是抬头挺胸的,现在却心慌意乱地低下头丢。不知道我妈说了我什么坏话给他听。
“说你从小就迷糊。”
“还有呢?”
“说你是死硬派,‘死鸭子硬嘴皮’,死不认错,非把黑的说成白的不可。”
“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有一点。”
“你乱讲,我哪有?”我又挺起胸,理直气壮地问他。
他仰天长“笑”
“笑什么啦!”
“笑你不讲理。”
“我没有。”
“有。”
“没有!”
他笑声渐停。“你这样子还不算死硬派吗?果然是死不认错。”
“你”“我说你有一点不讲理。一点指的是一件事,你只有一件事不讲理。”
他的态度变得好认真,认真得教我不知所措。
“不敢问我是哪一件事对不对?”他说。
我再度垂首。他说对了,我是不敢问。
“这样好了,我问你一个问题,听听你怎么回答就知道你是不是死硬派了。”
“你要问什么?”我猛然抬头,惶恐不已。“你不能乱问,问题不对我可以不回答。”
我的警告似乎奏效了,他没有问我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好久好久。
“不问了?”
“算了,”他缓缓开口。“我不想逼你,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了,虽然听你亲口说出来我的感觉会更好。”
他说这些话跟问我不该问的问题有什么两样?
“我们回去吧!”
“好。等我吻过你之后。”
我被他拉进怀中。暗夜的小路旁我们热情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