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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拙扬绞尽脑汁,用了整整一晚思考怎么跟周斟解释。想得头昏脑涨,周斟也没回来。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梦境里听到一阵嘎吱、嘎吱的纺织声,垂帘里一个人影影绰绰,正在织布。

梁拙扬走过去,掀开帘子,就见一个壮汉抬头,张飞貌、黛玉衣,停止织布冲梁拙杨嘿嘿低吼:

基基复基基!木兰当户基!

梁拙扬给吓醒了。

窗外夜色漆黑,草木在风声里沙沙摇晃,梁拙扬揉揉脑袋,喉咙发干地喊:“s2。”

“主人。”

“几点了?”

“凌晨两点二十三分。”

梁拙扬半睡半醒爬下床,去厕所放完水,又跑去餐厅喝了几口水。回房的路上经过玄关,他脚步一顿,没看到每天挂在玄关衣架上的黑色外套。

“周斟哥还没回?”

“是的,”s2回答,“周斟少校已离家六小时零三十七分钟。”

梁拙扬心头一跳。周斟进门时跟他说来着?是不是问他去超市?

去超市怎么会这么久?

想起周斟上次古怪晕倒,梁拙扬脸色沉下来:“超市在哪里?”

“最近的超市距离一千米,周斟少校步行出门,包含购物时间,理论一小时可往返。”

梁拙扬脸色更差了,想给周斟打电话,抬起手环时忽然意识到,他跟周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天,却没有周斟的联系方式。

这时s2主动念了一串数字:“周斟少校的手机号。”

梁拙扬连忙按下号码,电信局默认的铃音响起,信号连接中。

许久,周斟都没有接电话。梁拙扬皱眉,打算挂断打给那个叫乔池的女人,对面轻轻一响,周斟接通了。

“周斟哥!”梁拙扬急切问,“你在哪!”

“我在……银色……”那边信号很差,周斟说了什么,被电磁信号严重干扰,梁拙扬没能听清。

“哪里?”

“银色的……弧线形装置……”

梁拙扬脑海里飞速搜索有银色弧形装置的地方。他确认地问:“那个银色装置,是一个莫比乌斯环吗?”

“对……”

周斟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我知道你在哪了,你在原地别动,我过来找你!”不等周斟回答,梁拙扬啪地结束通话。

梁拙扬换上鞋,把外套拿在手里就跑出门。他一出去,突然来个急刹,想起他不在自己家,没有自己那辆骑得很溜的自行车。

“后院有辆全新的自行车,”s2再次窜出,善解人意说,“密码三个零。”

梁拙扬跑到后院,从仓库里找到自行车。居然是他肖想已久的那款!因为非常贵,他也只敢想想,没好意思找他爸开口。梁拙扬此刻也顾不上捣鼓自行车的性能了,跨上车就往周斟所在地点赶去。

——银色的莫比乌斯环弧形装置,与zero相呼应,名为ten。

这个巨型装置物内部是电力感应系统,贯通一条专属线路,为核心计算机阿娜亚的持续运行供电。因磁场干扰,其两三公里范围内信号都很差。

梁拙扬这次出门,一路畅通无阻,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半夜拿枪盯梢他的士兵也睡觉了。他骑着性能超一流的自行车,不到半小时就赶到ten附近。

远远望见周斟的身影伫立广场,梁拙扬心中松口气,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跑过去抓住周斟手腕:“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周斟慢慢转头。

一时间,梁拙扬愣住了,以至于忘记把手从周斟腕上松开。周斟的神情好像陷入另一个维度,黑瞳并不聚焦,看着梁拙扬,又透过梁拙扬看向其他地方。

“周斟哥!”

梁拙扬重重喊他一声。

周斟一怔,回过神来:“小拙……”

话没说完,他吃痛“嘶”一声。

梁拙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用力,把周斟的手腕攥疼了。他慌忙松开手,喉结滚了滚,想问周斟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话到嘴边,他又没问出口。

他跟周斟没到问这种问题的关系。

“——你怎么来这了,”梁拙扬含糊换了话题,“不是说去超市?”

周斟没回答,仰头重新注视ten装置。夜色漆黑,detas屏障在夜幕间涌动一层暗蓝雾气,流动银色金属光泽的ten,像一只蛰伏地面、形态扭曲的异物。

“它叫什么?”周斟问。

“啊?”梁拙扬以为周斟在跟他开玩笑,“ten啊!”明川市除了zero,最出名的建筑物就是ten了。

周斟没接话,静静凝视眼前的金属装置。

“你真不知道?”梁拙扬不敢置信,“明川市地标建筑,小升初必考……”

周斟摇摇头:“我没去学校上过学。”

梁拙扬再次震惊。

“除了跟队友一起进入zero开会,我没有逛过明川市,”周斟抬起一只手,在夜晚的空气里比画几下,“这个城市对我而言,那么多街道、建筑、人群,好像一座复杂的迷宫。”

梁拙扬愣了愣,脑海里闪现之前看到一半、匆匆关掉的纪录片。屏障外的世界荒芜贫瘠,什么都没有,周斟就是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日日夜夜生活与战斗。

还有伤痛与流血。

“所以你大半夜跑出来逛市容?”梁拙扬挑眉笑了,突然凑近周斟,令周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明川市我很熟,哪条街有什么吃的玩的我一清二楚,等白天了,我带你逛。”

听见这番话,周斟定定看梁拙扬,夜幕之下,黑眸如潭水晃了晃。

“总之先回去吧,”梁拙扬转过身,走过去把自行车从上扶起,“就一辆车,周斟哥你坐后头。”

周斟没动弹。

梁拙扬想,周斟这种级别的人物,到哪里没车接送,恐怕没搭过自行车,于是脱下外套搁在金属框架的后座上,“是不舒服,勉强坐吧。我骑快点,一会就能回家了。”

周斟慢吞吞走到梁拙扬身后,隔了几秒才坐下来。

到底孩子气,梁拙扬摸到手里做梦都想要的自行车,在坡道上来了个速度极快的漂移。周斟吃了一惊,身体失控前倾,下意识环住梁拙扬的腰。

像一株树苗,梁拙扬正飞速生长。他的肩膀在这一年变宽,腰肢有力又劲瘦。周斟的面颊蹭过对方散发干净气息的卫衣,只觉得不仅面庞,就连内心深处都泛起一股暖流。

他的精神体——一只白狼,“拼图”,在那场差点导致他死亡的战斗中解体后,他的意识愈发幽深、空洞、寒冷。

直到此刻,因为少年的体温,周斟心底才隐隐找回细微热意。

“周斟哥——”夜风里,梁拙扬背对周斟开口。

“嗯?”

“我真没看那种片,”梁拙扬别扭地说,“s2发疯,你进来时故意给我换的,我本来在看……战争片。”

“嗯。”

“你不相信?”

“相信。”

“你口气一点也不像相信。”

“我相信。”周斟弯起眉,笑了一下,透出一丝与他冷冽气质截然不同的天真气息。

可惜梁拙扬往前骑车,没有回头看到。

“小拙。”

“啊?”

“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

“我今天晚上,不是为了游览明川市容才跑到这儿来。”周斟顿了顿,“我本想去超市,不知怎么越走越远,然后彻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

“你不相信?”

“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

“你太超过我意料。”

“怎么说?”

“不会用筷子,还不认路。你真是新闻报道里那个很厉害的哨兵周斟吗?假的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自行车擦着夜风急速掠过。笼罩整个帝国的detas第三代屏障,在遥远的边境线上,当千家万户坠入睡梦、万籁俱静时,比预计的损坏进程提前几十年,碎开细小的裂缝。

第二天梁拙扬睡到日上三竿。窗外声响聒噪,不知什么在吵。梁拙扬抱着被子在床上发了片刻呆,慢慢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到家快凌晨四点。

两人进了屋,站在玄关,谁都没有说话。因为离很近,周斟身上竹子一般的清冽气息沁入梁拙扬鼻子。梁拙扬转头要说话,周斟往旁一避,低头理理头发,匆匆丢下一句晚安就上了楼。

梁拙扬找到周斟,心中踏实下来,困意爬上眼皮。他捡起周斟掉在地上的外套挂好,迷迷糊糊回房睡觉了。

这会睡好了,梁拙扬神智清醒,终于琢磨出了一丝不对劲。

周斟背过身站在后院里,袖子卷到手肘,不知忙些什么。梁拙扬刷地推开门,闷声说:“那个男的骗我。”

周斟怔然转头:“嗯?”

“说什么七天里我必须跟你待一起,是骗我的吧。凭什么我不能外出,你可以外出!而且你还出去那么久!”

“……”

梁拙扬想到自己被唬得团团转,跟白痴一样,蹲在屋子里哪儿也不敢去,就恼火得想找寓·戴维斯打一架。

“我现在就去找他!”

梁拙扬掉头就走。走出一段距离,士兵果然出现,两把狙击枪齐刷刷对准他。梁拙扬挑衅说:“开枪,打准点。”

没想到这二缺居然主动往枪口上撞,两名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悻悻收起枪。

梁拙扬突破诈围,就这样离开社区,走到街上,搭上了前往市中心的电车。

电车摇摇晃晃,快到中央区站时,梁拙扬抬起手环打了个电话。

很快对方接通,乔池性感的嗓音从那头传出:“梁拙扬小朋友,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吗?”

“那大叔在哪办公?”梁拙扬开门见山问。

“大叔?”

“寓·戴维斯。”

“你说寓啊,他可不是大叔。他虽然外貌沧桑,但其实芳龄二十又四……”

“他在哪!”

“他这会儿应该在zero吧,”乔池停顿两秒,“我记得他待会有一场跨部门会议,还要主旨发言……”

zero?跟梁拙扬想的一样。

梁拙扬注视窗外,沉思待会见到戴维斯,要怎么跟那家伙对峙。这时手环突然“滴滴滴”,尖锐、高频地鸣叫起来。

尖鸣声就像金属刀刃切割心脏,令人异常难忍,车厢里的人纷纷面露痛苦之色,手捂耳朵,朝声音的制造者梁拙扬谴责地望过来。梁拙扬也吓了一跳,尝试关闭尖鸣不止的手环,然而他怎么都关不掉。

“赶紧关掉,好难受、好难受啊……”旁边的女生嘴唇惨白,手死死捂住心脏位置,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

梁拙手忙脚乱地又给乔池打去电话。

“梁拙扬小朋友,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

“手环怎么关?一直在叫,车厢里的人很难受!”

“你说手环响了?”乔池语气一变,“你跟周斟分开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去找戴维斯吗!”

“你在哪?”

“在市区,十七大道,”梁拙扬环顾车厢里痛苦的乘客,不等乔池继续追问就截断对方的话,语气陡地降了几分,“先不要问其他事,告诉我怎么关掉手环!”

“你听我说,”乔池一顿,缓缓开口,“第一,立刻下车;第二,找一个没人的空旷地点;第三,输入我告诉你的指令。”

梁拙扬听完,不等电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不远处是一片还在施工、杂草丛生的荒地。他边往荒地跑边按照乔池告诉他的指令解开了手环。

“解开了,然后呢?”

“扔在荒地上,然后迅速离开,越远越好。”

“为什么?”

“因为——”乔池回答道,“你违背规定擅自外出,十五分钟后,手环会自动引爆。”

就像挨了一棍,梁拙扬身形一僵,被乔池的话打得措手不及。

冷汗刷地渗出来。

周斟……

周斟哥也戴着手环!

梁拙扬脸色一沉,转身跑回街上,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周斟家,没在院子里看到周斟,焦虑地撞开门跑进去:“周斟你赶紧把手环——”

砰!一声巨响。

整个房子都晃动起来,烟感报警器发出警报,大团浓烟从餐厅方向翻滚而出。

梁拙扬只觉体内血液一瞬冻结了,寒气从脚底直窜头皮。他想也没想便冲进爆炸产生的浓烟里。

“周斟!周斟!”

梁拙扬急得嘶吼。整个餐厅被炸得一团糟,物品四分五裂、满地狼藉。

“我在……”

一丝虚弱的声音响起。

梁拙扬心头一跳,腿撞到横在地上的椅子,跌跌撞撞跑进厨房。厨房的景象更加混乱,已被炸成一片废墟,仿佛游戏里的世界末日。梁拙扬在呛人的烟雾里没找到周斟,急道:“你在哪啊?”

“在你……上面。”

梁拙扬循声仰头,朝天花板看过去。这一看,他吃了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没能挤出声音。

周斟就像一只蜘蛛,攀在天花板上,倒着脑袋注视梁拙扬。

“你在那里做什么……”他不知道哨兵还有这种能力,可以徒手吊在天花板上。

周斟显然也受了惊,大概为躲避爆炸才攀到天花板上去。他看见梁拙扬,从上面跳下来,双眸低垂着盯住地面,缓缓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

“刚才,爆炸了。”周斟呢喃。

梁拙扬缓过神,突然发现暗红液体正从周斟的袖子布料往外沤。他眼神一变,顾不上其它,一把抓住周斟右手腕卷起袖子。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呼吸都滞住了——周斟苍白的小臂上被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绽开,暗红血液直往外流。

梁拙扬心绪下坠:“是我的错。”

听见梁拙扬的话,周斟困惑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你们骗我,根本不存在七天必须在一起的规定,”梁拙扬眼眶发红,“我打算找戴维斯算账,没想到……手环竟然会爆炸,把你弄伤了。”

“……”

“对不起,”梁拙扬难过地抬手狠狠一擦眼睛,“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嗯?”

“手环并没有爆炸。”周斟把手抽出,局促动动肩膀,“是我操作微波炉不当,导致的爆炸。”

梁拙扬一时没听懂周斟的话。

“我把……把一个不锈钢的碗放进微波炉里,”周斟的眼睫仓促眨了眨,像做错事的小孩,带点心虚与不安,“然后,突然爆炸了。”

梁拙扬:……

周斟咳嗽一声,刷地起身,竭力用冷淡镇定的语气说:“我去打个电话,叫人来修理。”

——zero第九层,婚姻管理科。

乔池靠在寓·戴维斯的办公椅上,解开白大褂,双脚搭在办公桌上,指尖夹一支女士烟,抽得惬意慵懒。

寓把眼睛从文件里抬起:“为什么骗那小子?”

“好玩呀,”乔池盈盈一笑,“小孩就是好骗,跟他说手环要爆炸,他马上就相信了。”

其实手环根本不会爆炸,之所以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鸣,是寓为警告梁拙扬,在远程做了设置。乔池一旁目睹,正好编了套爆炸的鬼话。

寓遥摇头,重新处理文件:“无聊。”

“你不是?”乔池含笑觑他,“谁小题大做,安排两个士兵威胁一个高中生。”

寓没有接腔。

乔池抽完最后一口烟,捻灭丢进烟灰缸,把脚放下来,穿好高跟鞋。

“我回去上班了。”

“不送。”

走到门口,乔池又停下来:“我说,你挺喜欢那小孩吧。”

“没感觉。”寓继续处理文件。

“我还挺喜欢他的。你看,他以为手环会爆炸,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是什么?”

“他直接跑回去找周斟。”乔池靠在门框上,背对着寓,没有被寓看到的面庞掠过一丝羡慕之色,“在那瞬间,比起考虑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他更担心周斟的安全。”

寓沉默一瞬,平静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没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乔池推门离开了,高跟鞋的哒哒声在楼道回荡,轻柔嗓音递入寓的颅腔。

寓,对于像我们这样,从幼年的卑贱肮脏里挣扎获得生存、拥有现在一切的人,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理所当然的。

周斟出去打完电话,没理睬梁拙扬,直接快步上了楼。不到半小时,专业的维修工风驰电掣进场了。灰尘弥漫、电钻轰鸣,维修工搬着板材忙进忙出,梁拙扬被挤得没地儿待。

爆炸损坏了s2的主机,也被睿智达公司的人拆卸拿走,梁拙扬就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他没事可干,在楼梯口坐下来,打算旁观工人们干活,目光一落,却瞥见楼梯上滴落的血迹。

梁拙扬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起周斟手臂的伤,迟疑两秒,还是决定转身上楼。

周斟的卧室、书房门都敞着,里面没有人,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则是关闭的。

梁拙扬敲敲门:“周斟哥。”

房间里没声音,梁拙扬不禁有些担心:“周斟哥!”

“……嗯?稍等。”周斟有些意外的回应。什么东西被推开,紧接着是脚步声,然后哐当一响,周斟好像被绊倒了。

听到里头异动,梁拙扬一怔:“我先进来了。”直接推开了门,不等走进去,又惊在门口。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普通房间,而是“手术室”。

周斟家里,竟有一间“手术室”。

说是手术室,与医院的手术室不尽相同。房间中央放置一张床,连接复杂线路的机械臂垂落,正拿着绷带、手术剪、消毒液,稳定精准地运行。

周斟刚才躺床上睡着了,忽然听见梁拙扬声音,吃惊地从床上下来时,不小心被旁边的设备绊了一跤。

他还没站稳,梁拙扬就走了进来。两人目光相撞,一时都没说话。

半晌,梁拙扬没话找话:“这是dar家庭医疗机器人?”

周斟点点头。

“……好牛逼的机器,”梁拙扬走过去,摸了摸其中一只机械臂,“我最好的哥们,打算以后当医生。他说大学想读dar专业,以后的手术dar是发展趋势。”

“这样。”

周斟话音落下,不知怎么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梁拙扬把视线从机械臂收回,落向周振手臂。周斟的左手缠绕绷带,带子一端从手腕处垂落下来,还没处理完毕。

梁拙扬直勾勾盯着也不移开眼,周斟不由收起手,想放到背后。

“很疼吗。”梁拙扬突然问。

“嗯?”

“伤……”梁拙扬比划一下,“看起来很严重。”

“不要紧。”

“我帮你处理吧。”梁拙扬说着,从dar的机械臂上取下手术剪,拉周斟坐回床上,自己半蹲下来,托住周斟手腕,将还没缠完的绷带一圈圈固定好。

没想到梁拙扬会这样做,周斟说:“让dar处理就可以。”

“这种小事没必要劳驾这么厉害的机器。”梁拙扬笑了一下,垂低双眸,嗓音放低几分,“你知道吗周斟哥,我今天起来其实特别生气,觉得你们都在耍我。吼了你,很抱歉。”

梁拙扬手上的动作很轻,手指的热意传导周斟肌肤,是与接受dar操作时的冰冷质感截然不同的感受。他半蹲在周斟面前,说话时呼吸掠过来,让周斟指尖一阵阵发麻。

“我刚才在下面看工人施工,突然想起来,你上午是不是在院子里杀鸡?”

周斟没吱声。

梁拙扬忍不住笑了:“现在都去超市直接买鸡肉,哪还有人自己杀鸡?我上次见人杀鸡,还是跟爸妈回乡下。”

“部队下属来明川市出差,顺道送我的,”周斟说,“他们乡下老家自己喂的,说市面上买不到。我本来以为很简单,一只鸡罢了,没想到那只鸡飞来飞去,根本捉不住。”

“怪不得那么吵。”梁拙扬嘀咕一句,剪掉多余的纱布,把剪刀放回置物架,一只手撑在周斟身侧,并没有立刻起身。

他仰起头,静静看向周斟。

梁拙扬的眼睛是青灰色的,像藏一片深渊,能把人吸进去。周斟还没能开口说话,便听见梁拙扬说:“你杀鸡做什么,打算自己动手做饭?不要尝试了,你当哨兵是很厉害,但显然,你生活能力很差。”

被如此直白、毫不留情指出缺点,周斟噎了几秒,脸色都阴沉下来:“哪里差?”

“筷子不会用,路也不认识,”梁拙扬扯扯嘴角,“甚至连微波炉的安全操作都不懂,结果炸掉厨房,还麻烦工人们忙前忙后。”

这些事周斟一件都没法否认。他冷着脸,想反驳他也有很多擅长的事情,梁拙扬又说:“怎么打算自己做饭,s2不是做得挺好?”

梁拙扬问得太自然、太顺口,周斟下意识回答:“因为你说不习惯吃s2做的饭菜。”

这次轮到梁拙扬愣住了。

他没想到,周斟真的是因为自己。

因为他随口一句话。

周斟说完,心里有点别扭,匆匆抽出被梁拙扬握住的手,从手术床站起来:“可以了,谢谢。”

梁拙扬也跟着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他比周斟高一点,从后方的角度可以很清楚看到,周斟被黑发半遮的耳根红了。

是真的红了。

……原来他是很容易难为情的人。

这个砸入梁拙扬心底的认知与曾经新闻里那个气质冷淡、拒人于外的形象南辕北辙。梁拙扬心脏再次跳了一下,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他的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摸到什么。

“周斟哥。”

梁拙扬说话时几乎贴着周斟耳朵,周斟吓一跳,退到墙边警惕看他。

梁拙扬抓起周斟的手,将一样小东西塞给他:“给你这个,含在嘴里就不那么疼了。”

周斟打开手掌,竟是颗彩色塑料纸包裹的糖。

“我老妈自己做的,”梁拙扬摸摸后颈,“口袋里正有一颗,我不爱吃糖,送你吧。”

周斟定定瞧着掌心的糖果。

“嗯……我先下去了,有事喊我。”

梁拙扬说完往楼梯走,快下楼时,周斟喊道:“梁拙扬。”

梁拙扬一顿,意外周斟喊他全名。除第一次见面,后来几天,周斟一直喊他小名。

他转头,见周斟靠在墙边,眼睛浮现一丝雾蒙蒙的笑意。那笑意温和、柔软,却又带着梁拙扬无法理解、孤寂混沌的情绪。

“谢谢。”

“小事情……”

“你可以回家了,”周斟轻声说,“你不是说很想父母跟朋友?回去吧,七天已经到了。”

七天后,梁拙扬又回到了自己家。

宋婉做了一大桌菜,就连梁父也破天荒重出江湖给梁拙扬烧了条鱼。每道菜都是梁拙扬爱吃的,但梁拙扬没太大胃口,扒完一碗米饭就放下筷子。

宋婉问:“怎么了?平时不是至少三碗饭吗?再吃一碗。”

“吃饱了,”梁拙扬推开椅子,“你们吃,我回房间了。”

卧室里维持着梁拙扬离开时的样子,墙壁海报上的黑莱朵朵笑得元气满满。梁拙扬躺在床上,找出最爱的摇滚专辑,戴上耳机听歌。专辑循环一遍,又开始重复播放,梁父突然推门进来。

梁拙扬摘下耳机:“干嘛?”

梁父在床边坐下,拍拍梁拙扬肩膀:“爸爸跟你谈会心。”

梁拙扬:……

他此刻不想谈心,只想独处,奈何梁父完全没察觉梁拙扬抗拒的表情,语重心长说:“我跟你妈,已经知道你结婚的对象是哪位了。”

“哦。”

“既然是阿娜亚亲自指定,我们作为帝国公民,除了服从,还是服从,对吧。”

“哦。”

“事物是辩证的,坏事也可以转化好事。虽然你结婚的对象……确实比较特殊,一时难以接受,但放眼帝国,他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跟在他身边,可以近距离向他学习。要知道,榜样的力量无穷……”

“爸,”梁拙扬啧一声,“别废话,想说什么直接说。”

梁父摸摸裤腿:“你走之后,那个长官又联系我们,说考虑到你刚满十七岁,会对你的婚姻信息严格保密,学校不会知道你结婚的事,让我们不用顾虑。”

“就这事,”梁拙扬躺回去,重新戴上耳机,“知道了,出去吧。”

梁父坐着没走。

梁拙扬有点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你妈……让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梁父从后头掏出药房纸袋,鬼鬼祟祟塞进梁拙扬怀里,“既然结婚了,还是要,咳,学会保护自己。”

梁拙扬听得莫名其妙,准备打开看是什么,梁父急忙按住他的手:“待会再拆!等爸爸出去。”

梁拙扬懒得跟他废话,漫不经心说:“知道了。”

等梁父离开,梁拙扬撕开纸袋,里面是消炎药,还有一种包装没见过的膏药。他正准备细看,窗外有人喊他,拉窗一看,林锐书站在楼下。

梁拙扬顺手把药丢进抽屉,快步跑下楼。

“老林你怎么来了?”从回来到现在一直沉闷的情绪,在见到好友一刻消散不少。

林锐书示意梁拙扬跟他一道压压马路。

“你上周去哪了?我跟孙辰来你家,你爸妈也不告诉我们,就说你有事出去了。”

梁拙扬脚步慢了一拍。

大年三十清晨,他被阿娜亚指定跟一个男人结婚,那男人还是帝国闻名的少校周斟,这么荒唐的事,就算面对自己最好的哥们,他也没办法启齿。

“……没什么,就是去了趟老家,外婆想我了。”

理由一听就不成立,梁母还在,怎可能梁拙扬单独跑去?不过林锐书点点头,没多问。他转头看向梁拙扬:“我跟孙辰都接到分班通知了。我去a班,他去f班。”

a班是普通班里最受重视的一个班,梁拙扬替他高兴:“可以啊老林!”

林锐书对这个分班结果也很满意,笑着推一下镜框:“你呢。”

林锐书一问,梁拙扬愣住了。

他回家后,他爸妈压根没提这事,如果接到学校信件,宋婉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梁拙扬低下脑袋,踢了踢路上的石子:“不知道,还没通知我。不过不用想,我肯定在普通班,等通知就成……”

“都通知了,”林锐书轻声打断,“据我所知,全都通知了,就连进入特别班的学生也都收到了信。”

“那就是把我忘了呗,回头学校一对表格,发现少个学生,自然会来找我。”

“你真想去普通班?”

“想啊。”

林锐书摇摇头:“小拙,你跟我,跟孙辰,都不一样。”

梁拙扬踢石子的动作停下来。

“你不喜欢过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生活,你需要某种刺激,持续给你压力、挑战,你才能产生动力,否则你就会没精打采。我说的没错吧。”

梁拙扬笑了:“我没你说的那么有追求。”

“不是追求,是性格。”林锐书纠正,“人的追求可以变,性格却很难。”

林锐书走后,梁拙扬一个人待在街边公园里,摆弄地上的石子。丢过去,捡回来。丢过去,捡回来。

他想起那天贝云冰的话。

贝云冰问他,要不要努力去特别班。

特别班难道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贝云冰,索性装作没听见。

而且……万一真的去了特别班,他的人生轨迹就会被改变。他跟孙辰、老林,会渐行渐远。

梁拙扬的心情又烦闷起来,脑海里浮现周斟身影。周斟要是在他旁边,会跟他说什么?

周斟是哨兵,帝国最顶级的哨兵,在屏障外经历战斗、浴血厮杀的哨兵。

梁拙扬刷地站起身,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为何闷闷不乐了。

因为周斟还受着伤。

在纪录片里,周斟右手受伤严重,所以现在做事情都改成用左手。

现在他左手也受了伤。

但周斟开口让他回家,他没有留下来。他当时心情很怪,跟周斟较劲一般,周斟让他走,那他就走……根本不考虑周斟一个人待在家里,能否照顾好自己。

在s2也损坏的情况下。

梁拙扬大步跑回家,噔噔上楼,没两分钟又拿着书包下楼。宋婉正敷着面膜看恋爱综艺,见梁拙扬换鞋要出门,皱眉问:“这么晚你还去哪?”

“去周斟那。”梁拙扬头也不回说。关门声一震,宋婉的面膜差点掉在地上。

梁拙扬跑到大路上,准备打车,一辆炫酷的银色跑车风驰电掣停在他面前,驾驶室的车玻璃降下来,乔池美丽的面孔从里面探出:“小朋友,我送你过去。”

门铃响起。

周斟走去开门,以为是乔池,却没想到梁拙扬出现在门口。

“我把他接过来了。”乔池说。

周斟睁着黑瞳看梁拙扬。

乔池按住梁拙扬后背,把他往玄关一推。梁拙扬没防备,被她推得往前踉跄,差点跟周斟撞个满怀。要不是周斟眼疾手快扶住他,他得抓着周斟整个儿倒在地上。

乔池盈盈一笑:“他来了,我不用留在这儿了吧,我待会约了朋友去酒吧,先走一步。”

乔池说完就走,留周斟与梁拙扬待在玄关,气氛沉默,两人都没开口说话。

周斟低咳一声:“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过来了。”

这一问,梁拙扬竟有些不好意思,含糊说:“*%……”

周斟一个字没听懂。

“等等,”周斟无奈打断,“我没听清,小拙你讲慢点。”

“你手受伤,s2又坏掉,我一个人回去太不够意思了。”梁拙扬飞快说完,闪进了一楼卧室。

接下来几天,梁拙扬自觉担负起照顾周斟的责任。

被爆炸摧毁的厨房和餐厅还在装修,s2也送往睿智达返厂。周斟打算让附近的餐厅送饭,梁拙扬抢走他的手机。他从后院仓库里发现了全套野营设备,在院子里支起炉具、埋锅做饭。

傍晚时分,饭菜香味飘入周斟书房。

周斟放下书,起身走到窗边,见梁拙扬在院子里准备晚餐。他穿卫衣和运动裤,袖子卷到手肘,从院子里经过时,日暮下沉的光泽仿佛追逐他身影,洒落在男生清俊眉目间。

周斟忽然被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觉笼罩。

他血腥、扭曲的世界里,竟会闯入这样一个干净、清冽的少年。这一切难道是真实的,而非他意识坠入迷雾的臆想?

感知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梁拙扬抬起头,朝书房窗户看过来。

两人视线在空气里交汇。

梁拙扬挑眉,笑着跟周斟挥手。

周斟喉结滚动,想答应一声,却立于覆着暗影的窗边,注视院子里置身明亮光泽的梁拙扬,没能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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