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还在慢慢讨论。
乐园已经在台上站了起来,头上长出了一朵巨大的金黄色喇叭花,身上的衣服被脓液腐蚀掉了,却没有露出皮肤,而是一层厚厚的凹凸不平的血褐色结痂,不错,那些东西是他从前被水烫过被火烧过不小心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很久都没有消失,因此一直留到了今天。
这些黏液、血痂、破损毁坏皮肤的混合东西形成了乐园的新衣服,某种意义上说,这和皇帝的新衣简直相差无几。
当然,如果一定要追究,肯定还是有所差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乐园的鞋子也不见了,他好像不记得自己走过来的时候,穿着什么东西,于是,他的脚下长出了黑色的藤蔓,藤蔓表面长出了荆棘,荆棘的表面则长满了米黄色和雪白的刺猬,刺猬一动不动,好像死了,又或者,出现在这里的只是看起来像刺猬的东西。
或许是标本,或许是模型,或许是黏土巧克力的模仿物品,又或者,是活动的尸体。
乐园一步一步往前走,表情是茫然而欣喜的,仿佛一个刚刚重获新生的人露出了见到天光以来的第一抹微笑,又仿佛是刚刚被感染了某种只能微笑的病症无法自我痊愈又找不到合适的治疗自己的医生只能这样继续活下去,难过又不得不高兴起来,他继续发笑:“哈!哈哈!”
他的右眼已经消失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原本有眼睛的地方,是一片黑暗,不止是他看见的部分是一片黑暗,别人看见他的眼睛的部分也是一片黑暗,眼窝深深往内凹陷下去,眼下也被厚重的颜料染色似的露出一片漆黑的颜色,散发着刺鼻的有毒油漆的气味。
眼窝下方的卧蚕完全不能幸免,而卧蚕下方的颧骨往外凸出,皮肤是裂开的,像是火山涌动岩浆的俯视图,金灿灿的火焰,飞溅的火星子,红色的地质色彩,危险的恐怖的裂痕斑驳而带着一些自然界莫名的美丽,像是吸取了那颗失去的眼睛的神采。
于是乐园高高耸起的颧骨长出了一团黑色的小球,就像是这里趴了一只一动不动的海胆。
再往下是过分艳丽的腮红,红得像是溢满了鲜血的一颗半透明水泡,稍微用针戳一下就会破开,往外流出许多的血液和不知道味道是不是有些咸腥的半透明粘稠液体,鼓起的皮会缓缓往下塌陷,就像是烤箱里面瘪掉的坏了的蛋挞表面,还有许多的大小不一的空洞。
腮红底下是惨白的唯一稍微正常一点的皮肤,这部分的皮肤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在这样一张脸上,无论如何正常都是不正常,因为不合适,就像一堆草莓里面出现了一颗橙子那么不合适。
一条雪白色的油漆似的眼泪从额头的发际线缓缓往下流淌,落在了眼窝之中,猛地闪了一下,像是点燃了一颗□□,所有人都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来保护自己的视力,只有钟仁除外,他和乐园同宗同源,他人避让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
隔着门,却看得清清楚楚,钟仁和乐园的眼睛某种程度上说,是共通的,他们平时并不喜欢看见对方的视野,现在却可以同时看见两种情况。
乐园面前,身边,上下四方,都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无穷无尽的色彩,颜色是非常艳丽的,就像是下雨之后水坑里面,对着天空闪烁光芒的,汽车意外泄露的油脂,有一种刺鼻的气味,像刚刚有汽车经过的马路上会闻到的车尾气的味道,有些人觉得恶心,有些人就喜欢这个。
那些颜色把整个世界都填满了,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认知,究竟是世界杯颜色填满,还是颜色被世界填满?如果世界全都是颜色,本来如此,之前看见的是什么?如果世界从来没有颜色,看见的不过是虚假,现在看见的,又是什么?
乐园不知道。
但是他对探究真相也不感兴趣。
他走下了角斗场。
只是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他们的世界也感同身受,填满了色彩,颜色是那么丰富绚丽,犹如无穷无尽的自然风光,一个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全都走过看过的美丽景色就这么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甚至在他们的眼里。
他们可以看见自己眼睛里的颜色,虽然面前没有镜子的时候,看见这种情况是不正常的,但是,其实这里就没什么特别正常的东西,所以要在这里找正常才是不正常。
话说回来,他们不觉得看见什么不应该看见的视角是有问题,但他们觉得,眼前的情况,实在是不正常。
他们不能看下去了。
他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们发现,捂住眼睛并不能改变现状。
他们试探着闭上了眼睛,事情没有变化。
他们忍痛想要挖掉自己的眼睛,但是,没等他们抬起手来,他们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臂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小树叉子,跟烧火棍差不多,还是非常劣质非常垃圾很快就要坏掉的那种柴火棍子,他们顿住了,身体传来了无与伦比的痛感。
有些人浑身颤抖,就此死去。
有些人则喊叫着挖出了自己的眼睛,两只手握着眼珠,两条腿满地乱跑,背后却紧跟着长出了新的两只手和两条腿,背后的两只手挥舞着,两条腿在半空中蹬自行车轮子似的反复转动,长出鲜红的细长的舌头,发出哈哈的笑声,在场地里对其他人喊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