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就像树木上分出的一根细杈,剪掉后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他离开前我向他要联系方式。
邓望津用了个很随意的理由来拒绝:“我没带手机啊。”
大概是我的情绪太明显,他拍了拍自己身上仅有的两个口袋,又摊开空无一物的手心:“真的没带。”
“那下次吧。”
我并不确定我们之间还有没有“下次”,毕竟除开校友,我和他的关系就只有“大学室友的男朋友”,还不如校友。
但还是这么说了。
我的生活还是公司家里两点一线,单调且平常。
而邓望津,像我从没有与他重逢过一样,依旧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这个城市的哪个街口路过。
他像一个完全没有社会身份的透明人,唯一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的是“梁天川他对象……”
我忍着不爽打听,没有听到和家暴有关的消息时,才勉强放心。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亏待邓望津。
进了雨季,本地连续几天天气都不太好,一到晚上便雷雨瓢泼,雷声重得能把人从梦中惊醒,闪电撕开夜幕,仿若末日。
白天稍好一点,雷电没那么吓人,雨势也小些,断断续续,伞具是出门的必备品。
这种天气对通勤总是有影响,上下班路上开车每天都在堵,道路又湿又滑,不敢开快,回家要比天气正常时迟一个小时。
停车也不方便,只能先开回家,再步行去超市买东西。这么一通下来,等吃上饭已经接近十点了。
累赘无用的消耗从心理上就比正常行程的消耗更累,我的心情便也一直不大晴朗,唯一的好消息是我们参与制作的游戏进入了最后的调试阶段,这个季度就要上线了。
意味着这段时间工作不会太忙,多少弥补了我情场失意的郁闷。
一周过去,天气预报依然是阴云一片,始终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我小时候应该是很喜欢下雨的,但年龄与感受力在我身上大概成反比,岁数一年年涨,情感越来越淡,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都达不到刻骨铭心的地步。
门卫的电话就是在这样的雨夜里打过来的。
接完我足足愣了一分钟,从床上跳下来,飞快换掉睡衣,匆匆出门后又折返回来,抄起一件厚外套。
风声响得可怖,刮下的落叶被雨黏住,一层又一层厚厚地铺在脚下,树干弯到几乎要折断,手里的伞差点被掀飞,雨点砸在脸上甚至能感觉到疼。我的心却很轻快。
邓望津被保安带进了安保室,我艰难地收了伞推门进去,他就抬起头来看我,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往下滴着水,头发应该擦过,依然湿漉漉地贴着脸,瞳仁乌黑,唇色苍白,让我想起志怪故事里拉人替死的美艳水鬼。
“我来接他。”我向保安点了点头。
“这是你弟弟?”保安问我。
我顿了顿,扫了一眼邓望津,狗胆包天地回他:“我对象。”
保安有点意外:“哦,哦,行,其实这种天说一声就行,你不用还专门下来一趟。下次我记得脸,就直接让他进来了。”
邓望津没什么反应,但也没表现出反感。
我把外套裹在他身上,顶开被风堵住的门,带着他走进雨里去。
伞不大,装两个人很困难,我理所当然地把他搂在怀里。仓促出门只穿了一件单衣,打湿的冰凉的衣服紧贴皮肤,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冷。
快要走到时,饱经摧残的伞终于罢工,被忽然改变方向的风倒掀过去,差点只剩几根光秃秃的伞骨。
我把坏掉的伞扔进垃圾桶,把邓望津披着的衣服提起来盖住他脑袋,揽住他往楼里狂奔,说了声:“快跑!”
他本就反应慢,踉跄了一下,被我顺理成章地揽得更紧。
等回了家,两人身上都湿淋淋地往下滴水。
邓望津刚想说什么,被我直接推进了浴室:“先洗澡,淋雨容易生病。”
他又闭上嘴,最后看了我一眼,关上了浴室的门。
我回卧室擦干头发,换了身衣服,坐在客厅等他洗完澡。
直到这时候,我才第一次开始想他夜晚来找我的原因。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跑的太急了,我的心跳一直平复不下来,吵得坐不住,只好站起来从客厅到厨房来回走。
煮个红糖姜水吧。
一周没怎么在家做过饭,我不确定家里还有没有姜,红糖块倒是有一盒,连封都没拆,忘了当时出于什么目的买下来的。
谢天谢地,冰箱角落里还剩了半块蔫巴巴的生姜。
红糖水很简单,把糖块和拍碎的姜往锅里一扔,加水,开火,完事。
但我没别的事做,待在灶台前瞪着从锅盖排气孔里冒出来的白雾。
锅里开始咕嘟咕嘟翻起来的时候,浴室的门响了,过了一会,匀速的脚步来到了我身后。
像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一样,他从我背后探了探头,几乎靠在我肩上,熟稔地问:“在煮什么?”
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沐浴露的香味。我从没觉得一个人住多么冷清,我习惯独处,也喜欢不被打扰的安逸,但就在这一刻,从咕嘟咕嘟的水汽里,我忽然感受到一点像还和妈妈和李曌住在一起时的,名为“家”的幸福。
人对幸福的感知是有阈值的,我从原生家庭中得到的正向情感足够填满我的需求,因而长大之后,我对组建家庭没多少执念,对大部分人也生不出共度余生的念头。
它像一滴水落进装满的杯子里,平静的水面因此动荡。
“红糖姜水。”我回答他。
他蹙了蹙眉,语气像撒娇:“我不喜欢姜味儿。”
“我也不喜欢。”
他眼睛一亮:“那能不喝了吗?”
“不可以。”我对他笑笑。
关火。
我把姜块捞出来,倒了两杯,姜糖味很快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邓望津可能是真的讨厌姜味儿,我已经喝掉半杯,他端着杯子皱着眉,来回多次凑近嘴唇,都没能狠下心来喝一口。
实在不想喝就算了,我刚想这么说,他忽然叹了口气,又把杯子放下,抬起头来看我,说:“你不该问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