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秒思绪翻涌不断,赵慕卿胡乱想了一通,大概人之将死,身体和思绪便完全不受控制。她一直盯着叶时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从未认识过自己的小儿子似的。
长子出事后,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终日精神恍惚,情绪混乱,还真就信了佣人之间流传已久的说法,说叶家二少爷八字命硬,历劫不死但冲克六亲。
她并非迷信之人,换做平时根本不信这胡说八道,然而失去叶时钰这份痛苦太过沉重,时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甚至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窒息感。她渴望找到这么一个理由,好转嫁她这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她找到了彼时尚无还手之力的叶时璋。
每当她看着叶时璋,总会不由自主想,如果非要死一个,为什么偏偏是她一手带大、关怀备至的长子,而不是半路回来、怎么也养不熟的小儿子——人心肉长又都是偏心,她无法抑制这残忍而阴暗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放任其久而久之便长成了参天大树,树根虬结深扎于心底,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大抵此生是无法化解了。
叶起云临终前曾劝她放下,他撑着全身力气劝慰道,慕卿,时璋是无辜的,他也是我们的孩子,他活下来并没什么错。
赵慕卿没把这番话听进去,她依然不肯舍弃那些顽固无比的执念,执著地将自己困在一个迷宫里,如同对鸦上了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借执念缓解疼痛。
说到底,她不想承认,叶时钰的死是绑匪凶残造成的,是无法言说的造化弄人,既成事实谁都改变不了。她更不想承认,她不过是个逃避现实且将痛苦转嫁给他人的胆小鬼罢了。
半晌,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虚弱:“是你。”
叶时璋没说话,眼睛眨了眨,算是回应。
“有、话、要、说、我、和、你。”
她说话很吃力,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往外蹦,几乎要耗尽她全身力气似的。
赵慕卿明确要求,卓霈宁和赵慕霖都不得不从病房出去,留他两人独处。
临走前,卓霈宁实在放心不下,又握了握叶时璋的手,得到对方眼神示意后才肯离开。他直觉赵慕卿要说的话,或许又是一把捅向叶时璋心脏的大刀。
一如他直觉,在母子生命里独处的最后时光里,赵慕卿留给叶时璋最为冰冷的一番话。
她说,为终于把你找回家而高兴是真的,但更希望活下来的是哥哥叶时钰也是真的。
她说,想恨她就恨吧,之于叶时璋她确实没尽到母亲的责任。
她还说,她实在太累了,活到这里就够了。
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赵慕卿最后一句即是明确表示拒绝治疗,一心求死。
倘若人死后会到另一个世界,她大概就能与挂念多年的丈夫和长子团聚了。
叶时璋站在原地犹如一尊安静的古典雕像,在听完赵慕卿这一番算得上遗言的话许久后,他方才微微启唇,透着冷心冷肺:“那就祝您与家人早日团聚。”
说到底,人只能自己成全自己。
卓霈宁在门外万分焦灼,但不过一会就等来叶时璋推门而出,对方一脸无事地对主责医生说:“尽力而为,随她意愿。”
他转向赵慕霖,礼貌道:“人我见了,话也听了,劳烦舅舅了。”
赵慕霖大抵也猜到自家姐姐都说了些什么,明白赵慕卿这次是去意已决,加上身体状况确实不行了。生死半点不由人,更何况本人无意求生,这事怨不得谁。
他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时璋,这句谢谢是舅舅我该说的才对,谢谢你来看她,也算圆她的一个心愿,不管她说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叶时璋不发一语,只向他颔首示意,而后嘱咐主责医生及时通知,然后就拉着卓霈宁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或许吊着命的最后一个念想也了结,赵慕卿没撑过当天晚上,玩家灯火亮起之时,心电监护仪屏幕猝不及防拉出一条远无尽头的直线,将生与死不由分说地分隔两边,从此死生不复见。
赵慕霖胸口忽而一阵剧烈惊颤,脱口一声“姐姐”,然后定在原地许久许久,直至医生抢救无效宣布赵慕卿的死亡,才后知后觉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作为儿子的叶时璋签下死亡通知书,如赵慕卿所愿所求的,将她送去与她的丈夫儿子团聚,此后又不紧不慢地处理好赵慕卿身后事。
等事情暂告一段落,已是晚上九点多。叶时璋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但直至回到叶宅都没说一句话。卓霈宁跟随叶时璋上二楼,刚进卧室就主动抱住叶时璋的腰。偌大的房间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映衬得眼前人影晦暗,隐隐看见轮廓。
叶时璋轮廓极其完美,线条分明,眉眼锋利,显出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好看。卓霈宁就这么仰起脸注视着他,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双深蓝色的眼眸莫名有些悲伤,深深处似乎压抑着连本人都未必察觉到的情绪。
他担心得眉间拧成一个川字,抬手慢慢抚摸叶时璋的眉眼,语气跟他的动作一般温柔:“叶时璋你不要不说话,将所有情绪都闷在心里,我很害怕也很担心。”
“你还有我,”他眼神和语气一般笃定,“你永远都会有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