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雨杵着没动。
他现在不想听这个男人的话,如果他还是空中漂浮着的尘埃粒子,定现糊了那个人的眼睛。
可过了没多久,那人却因他没动作而止不住无奈摇头。
尉常晏抬起手,宽大的袖子虽动作扬落,指尖勾动,忽而不远处,一只粉色发着幽光的蝴蝶从温凝雨耳旁呼啸而过。
那只蝴蝶稳稳地,轻飘飘落到他关节处。
“你的藤蔓。”将军说。
温凝雨歪了歪脑袋。
啥……
所谓鱼有七秒记忆,那么身为百杵的温凝雨,估计也只有七秒记忆。
因为某条鱼全然忘了刚刚那个垂钓者,把它放生后,又摇摆着尾巴重新咬钩子。
他慢慢挪到那人身旁,缓缓蹲下,双手攀着石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着白。
男人将蝴蝶伸到他面前,指节修长好看,骨骼分明,麦色的肌肤上青筋若隐若现。
温凝雨愣了愣,抬起指尖,点了点那颤动的翅膀。
“虽然你天资卑微,但灵兽总归不可莽,你给他命个名吧。”
温凝雨呆呆地看着他指尖上的不明物体。
灵兽?什么是灵兽?
从古至今千百年,百杵代代相传,灵药多数历过畸变,同一个种族生出不同的花种,也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也就是说,百杵身为一个靠草药灵气来维持原貌的“人”,自然也会出现少数畸变物种。
以至于不会有人在乎——除了百药生灵,凡间供养的好几种奇花异草,也能生灵。
百杵因药而生,有药则灵,单品植株,也能生灵。
不过对此尉常晏并不知道。
他所能确定的,便是霜鸳枫火,也并不会知道枫火还会有另一个身份——百杵。
枫火漫天,必成大错。芸芸众生,沧海横流。
“是让我给它起名吗?”温凝雨在一旁愣愣开口。
尉常晏:“……”
算了,连灵根都长不全的凡人,连灵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还想着他能惹出什么社会动荡……
尉常晏闭了闭眼。
恐怕还是自己多虑了,亦或者,是自己太看得起温凝雨了。
“名字……”
他认识的字不多,让他给灵兽取名,那可比登天都难。
“……花”
尉常晏皱了皱眉,“什么?”
“碾、碾花?”
尉常晏:“?”
“什么花?”
温凝雨以为自己读错了,困惑间大胆地抓上他的手,“你刚刚把花瓣,碾、捻碎了。”
他不知道那个字怎么读,只觉得有些绕口。
尉常晏听懂了。
“拈花。”他道。
温凝雨抬头看他,抓着手的力道却分毫不减。
“拈花……”他跟着喃喃。
这个好像没那么绕口了。
尉常晏趁他思绪漂浮期间,拉起袖子,执笔沾墨。
片刻后,淡色沙宛纸上,落下两个笔墨。
拈花。
蝴蝶煽动翅膀,绕着温凝雨飞了一圈,又如流光散尽,留下残尾星点。
温凝雨看着它,仿佛葬身霞光万道,沧海一粟,红尘滚滚。一抹拼命活下去的小东西,也会华光四散,燃起凡尘。
遥怜君不归,浮光寄苍狗。
“你叫什么名字?”
恍惚间,温凝雨听见那个人低声问。
他正想开口,却不料再次被打断:“我说的是,你的真名。”
温凝雨猛地怔住。
真名……
“我……”
“写出来。”
望着眼前递过来的竹笔,温凝雨迟疑了好久,才肯抬起指尖,接过被磨得光滑的竹面,沾上墨汁,往软白花宛纸中细细涂抹开来。
尉常晏看着他的一笔一划。
春雨惊春清谷天。
惊蛰。
他的原名叫惊蛰。
温凝雨写完,侧过脑袋看他。
尉常晏拿起桌上纸,看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自己偏冷的嗓音,“为何叫惊蛰?”
问完,才意识到自己的不是了。
人家名字与你何干,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不喜——
最后一个字没能想出来便被他生生掐断。
不过,温凝雨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换了个姿势,往这边靠了靠,“娘亲说,惊蛰时期,雨儿总喜欢躲在玄青纤凝中。而白露时期,则月圆人安,奉为相思节,落得苦中冷。”
惊蛰凝雨,白露凝霜。
尉常晏一愣,侧过眼去,发现温凝雨依旧看着他,眉间充满了少年独特的懵懂与青涩。
那人见他转过头来,又慌乱避开,殊不知自己的手,正抓着他的衣角。
怕成这样,更不可能毁天灭地,尉常晏想。
忽然——
“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
尉常晏:“……”
好吧,说他大胆也不大胆。
所以将军挑眉,竟少有地露出一抹笑意,“想知道?”
温凝雨点头。
紧接着,他便瞧见将军站起身,弯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抓上去了。
温凝雨重心不稳,差点连矮椅都坐不住,若不是男人站在身后护着他,指不定要摔成什么丑样。
脑袋上方,将军的嗓音依旧稳而低沉,惊得他脊骨一片发麻:“你想听哪个?”
面对这样的突如其来,温凝雨还没来得及反应。
什么你想听哪个,本来就不聪明,如今更是一句话就能把他的脑子都烧掉了。
尉常晏也意识到什么,轻咳了声,执笔沾起墨水,落笔时,却又顿了顿。
就这么从后隔着一段距离环抱着他,浓黑的墨汁一点一点侵蚀柔纸,直到横竖交错,一笔一划构成。
最后一笔落下,尉常晏将其撤远,以免被某个笨拙的人不小心打翻。
温凝雨看着乌黑两只大字,歪歪脑袋,“这个,怎么读?”
“常晏。”
两人还保持着半环抱的姿势,要温凝雨再怎么没有感觉器官,再怎么是棵草,此刻也不由得被那低磁的嗓音震得血液倒流。
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以为自己长藤蔓了,或者,又要长高了。
人类不及百杵,百杵不防人心。
他终归,单纯过头。
“这个,是什么意思呀?”温凝雨还沉溺在字体当中,没经脑子就抛出一句。
不过尉常晏耐心地回了,“常乐安康,善始善终。”
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可这么意蕴深长的名字,却用在一个战神身上。他为国而战,世人祈祷他平安康乐,护城千日,初心不变,归来仍是常晏。
与温凝雨截然不同。
他的娘亲耐悲观主义者。
他点了点头,又问:“那,白苓怎么写?”
尉常晏没多言,将重新染了墨汁的竹笔塞到他手上,就这从后半环抱的姿势,握上了比他小一圈的手。
温凝雨有些微微愣怔,落笔生花,宛白纸再一次被水墨染开,晕黑。
温暖包裹着的那片皙白如玉的肌肤,将军粗糙的掌心将他整个手背覆盖着,感觉就非常明显了。
落笔是那么端正有力,一笔一划牵动着他的记忆,挥鸿之下,似水流年,他也要远去了。
白苓。
“娘亲的名字……”温凝雨喃喃。
尉常晏双眸暗了暗。
他从后站直了身体,挥袖朝身旁走去,青丝半绾,那血红的发带随扶摇而上,又落至肩头,显得那样随意,却又如此清冷不堪。
“你还会写什么?”
尉常晏坐在他身旁,浓黑的绸缎透着不可亲近的警告,而撑着脑袋喝茶时,凤目便越发显得冰冷刺骨。眼尾狭长上翘,哪怕低垂沉静时,也不会让人觉得他好说话。
七秒钟记忆的温凝雨当然与众不同。
他从将军手中接过轻沙宛纸,沾墨的动作并不生涩,只是落笔时,动作还残留着几分僵硬。
想必是学习时间不长,幼时连笔都没来得及握上几次。
温凝雨磕磕巴巴写完一串黑体,令人惊奇的是,他虽写得慢,字是一点都不难看。
就是不如尉常晏随意,笔锋犀利,尾处宛若尖刀。
相反,还突出几分圆润的可爱。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尉常晏默读完,抬头瞥了他一眼。
是啊,簪缨不散,朴实的,干净的,掰着手指头,又能有多少呢?真正能为国放弃那些金银珠宝的,又能有多少。
世道不公。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温凝雨写了一天的字。
细纸一张接着一张叠起,许是他的目光过于专注,尉常晏今日恰好也没什么事,竟也耐心地,无聊地陪着他在一旁看书。
若到什么不会的,还能手把手教。
响午已过,他不用膳,温凝雨也不饿,一味安安静静地沾着墨,又安安静静地执笔挥洒。
这么一看,也当真减去平日几分枯燥。
尉常晏侧眸瞧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欺君之罪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温凝雨弱得能使他安心,暂且不会焦虑自己会不会被杀害。
性子软,怕他,到有几分凡人没有的灵力,不过弱得可怜,倘若他某天不小心掰错了藤,将他的灵根扯断了也不知,那可真就与凡人无异了。
中部确定,无害,当真无聊的时候还能欺负欺负。
毕竟他出征多年回来,受的束缚实在多,批不完的公文,写不尽的奏折,纵使他再为纵生担忧,某日垮下来了,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偶尔有个聒噪的人陪在身旁也不是不可。
尉常晏一味想着,忽然就站起身,往卧房方向走去。
山衔落日,暮霭沉沉,苍茫如画。远山呼唤,云归而岩穴暝,花落掩夕晖,竹锋血红。
温和的夕阳投落在纸上,见字如画,坐观者终于有些撑不住与落日抱了个满怀。
血色映在他荆桃般的外袍上,显得柔和又成熟,那人恐怕累到了极致,却又睁着眼不肯睡过去。
直到不远处卧房出来一个身着玄青外袍的男儿。
再简单不过的暗色,腰带仅仅系着,头发却竖起马尾,红绸发带不翼而飞,倒是那人手中多了两只小玩意。
温凝雨听见脚步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抬起头。
尉常晏什么也没说,上来就握上他的手腕,力道适中,意志不清的温凝雨也无法反抗,只能乖乖坐着,任由他摆布。
冰凉的触觉攀上肌肤,温凝雨这才垂眸看了一眼。
是一颗铃铛,做工精细,外表如一个小巧花藤球,夕日将其染得瑰丽金黄,唯与红色系带格格不入。
尉常晏替他打了个死结,紧接着,又将手中那缕黑色头发绕上去,相缠,交叠。
温凝雨始终懵懵的,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
将军盯着红色绑带,依旧全神贯注地绑绕发丝,不咸不淡吐出三个字:“合欢铃。”
温凝雨啊了一声,不过很小声音。
合欢铃?是他想的那个合欢铃吗?夫妻那种。
紧接着,他有些不相信地去看将军的手腕。
温凝雨:“!”
那儿竟绑着个一模一样的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