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旻脸上颜色一变,眯起眼睛看着那褐衣老者半天道:“哦?依着老丈,我该如何说?”那二管家此时见有人出来帮他说话,当时也坐下道:“老头儿,这些外地小民,一点礼仪不懂,你教教他,赶紧给二爷我赔礼道歉,拿出银子来,二爷我看的过眼时,或许不追究他这不敬之罪。”
褐衣老者看也不看那二管家一眼,又饮了一杯酒,这才说道:“依我说,那秦桧他既然又是宰相,又是国公,权势赫赫,威压百僚,已经不能算作个东西,因此那秦桧,他………”说道这里,褐衣老者故意拉长音,瞥了一眼二管家,神色庄重:“他不是个东西!”
二管家本来以为这老者要替他说话,因此大大咧咧的坐在那里,一眼鄙视的看着第三旻,忽听这老者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死盯着这老者,第三旻却哈哈大笑:“老丈所说有理,那秦相爷确实不是东西,晚辈倒是疏忽了。”他两人一递一句,倒似真的是这第三旻说错,那老者来纠正一样,余辽却看着那二管家气得面红耳赤,手中抓着一个茶碗咯咯作响,急忙走到那老者身边,台上坐着的思玉姑娘本来笑得前仰后合,等见到这个老者,却是一惊,又听那老者故弄玄虚,捉弄了那二管家一番,却再不敢笑的那般大声,低着头只是笑得的肩头颤抖个不住。
楼中其余人等,见这两位今日里有意要撩拨这二管家,心知这冷光楼必有一场大闹,有心思活络的,一个个不言不语,悄悄的退出楼去,霎时间方才还人头涌动的一座冷光楼,顿时显得空旷寂静。
“给我打!”,那二管家到底忍耐不住,一声呵斥,身后豪仆如狼似虎扑了出来,第三旻却站起身来,一言不发,随手一挥,带着麹管家来同那老者坐了一桌,四个一声不吭的家仆当时拳脚齐出,那二管家带来的人虽多,到底只是一般的护院壮汉,那里知道什么拳脚功夫,整日里跟着二管家狐假虎威白吃白喝罢了,怎比的上第三旻带来的几个江湖好手,三拳两脚之间,一个个都被打的趴在地上,那二管家更是惨不忍睹,被连着扇了几个耳光,满嘴的牙齿尽都打落了,兀自呜呜咽咽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褐衣老者却并不与坐过来的第三旻答话,却对着那思玉道:“你爹娘怕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因此留你在我身边,你倒好,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现在竟然到你齐姨的楼中卖唱?看你爹娘回来,我不让他们打断你的腿?”
这一句说出来,第三旻连同那余辽都是一脸诧异,原来这老者跟着思玉姑娘竟是爷孙?再看那思玉姑娘,也不依不饶道:“当年我奶奶不也是卖唱的,你怎地不敢打折她的腿?说了,我也只是出来唱两句消遣消遣,成天闷在你那个竹园子里,除了看书就是写字,闷都闷死了。”
“读书写字有什么不好,你奶奶没教出个好媳妇,你妈妈也没教出个好女儿,一个女儿家,成天舞枪弄棒,招灾惹祸,成何体统?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老者气咻咻说道,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思玉小嘴一撇,笑道:“不要胡乱埋怨人,你管不住我奶奶,我爹自然管不住我妈妈,家风如此,谁让爷爷你娶了个厉害奶奶,还视如珍宝?”
“你……。唉…。。”那老者思玉说起往事,不由的心中惨然,原本刚毅果敢的脸上忽然显出一股苍老之态,似乎想起些什么,满面愁苦思念之意,顿时楼中几个人都无话可说,呆呆坐在那里看着这老者。
“老……老…。。老爷子”,众人正无语间,那余辽忽然从后门大呼小叫的跑了进来,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原来老者与思玉说话之时,余辽见那二管家几个人,从地上爬起,互相搀扶着出去,一边走一边恶狠狠的看了这边几人,到门外,却不都走,留下两个伤势不重远远的看着冷光楼,其他人扶着那二管家一道烟去了,余辽心知不妙,悄悄尾随而去,不多时便急忙跑了回来。
“慌什么?”那老者看余辽灰头土脸,满面焦急的样子,当时一笑道:“难不成你见了鬼么,这般慌张”
“不…。。不…。。不是”,余辽喘息两声,调匀呼吸,急忙道:“那二管家,在城门那边遇见一个巡哨的统制官,说这里…。。这里…。窝藏江洋大盗,江湖匪寇,图谋不轨,让那统制官带兵速速剿杀,我回来时,那统制官已经集起百来号巡防兵丁,已经杀过来了,老…老爷子快走啊!”
“走?哪里走?”那老者安之若素道:“若是说临安府中的捕快,此时到走了无妨,若是那巡哨兵丁,此时才走,已然晚了,这些兵将久经战阵,哪里会一窝蜂直扑这座楼来,必然先把守了周围通路,这才合围进击,此时出去,任你东南西北都逃不掉,除非坐船走水路,只是此时天晚,水上木板都没有一条。”
第三旻思量半天到:“老先生,虽然兵丁人多,我这四个家丁却也有些力气,捡那人少之处,怎么也能杀出一条路来。”
“杀什么一条路,只怕有个我们敢出去,他们不敢进来的”那半天未开口的思玉姑娘此时看着老者,眼中却尽是得意之色:“爷爷,我说的可是?”
“小滑头所见不差”,那老者听思玉这般说,当即呵呵一笑,起身走到那中间台上,拿起那两只鼓槌,舞动两下,感慨道:“总有十多年不曾用过此物了,不想今日却要再用上一用”转回头看着一脸茫然的余辽:“辽哥儿与我相知也久,却从来不知老夫名姓,是也不是?”
余辽依旧茫然点点头到:“我师父和我父亲从未跟我提起过老爷子名讳,只是常说老爷子你是个大英雄,大豪杰,不是那一般的人物,因此叮嘱我要好生相敬,不可轻慢了老爷子你。”
“大英雄?大豪杰?”那老者苦笑道:“一个失志之人,说什么英雄豪杰?今日里老夫就让辽哥儿知道老夫的姓名,也算是你我相交一场”,第三旻在一旁听得,看着这老者模样,心中一动,看了看那麹管家,正好与麹管家四目相对,均知对方心里都有一个名字。
这边老者话音刚落,只听冷光楼外,一阵人喊马嘶,一个像是领头的吩咐道:“弓箭手围住门窗,其余人等跟我列阵冲进”,顿时门外一阵刀枪出鞘的声音,少刻又回复安静,想是安排以毕,只等一声令下,就冲进来厮杀。
那老者听到喊声,对着第三旻道:“老朽献丑了,也为远客敲上一鼓,聊表薄意”说完挥起两只鼓槌,却只敲一面鼓,空荡荡的冷光楼内,顿时鼓声大作,只是不像那思玉击鼓合乎音节旋律,只是由慢而快,由缓而急,鼓声震荡,极为动摇心魄,节奏渐快之时,似乎有一股杀气磅礴而出,如同千军万马列阵整齐慢步向前,跟着鼓声步调逐渐加快,等到两军即将对垒之时,随着鼓声大作,猛然呐喊冲锋而上,忽然鼓声一转,或两重一轻,或两轻一重,正在冲锋的千军万马忽的分开,避开敌军正面,从左右包抄而上,一时间杀气大盛,紧接着便全是震荡心神,直击心底的全力重击,大有全军压上,灭此朝食的慷慨气势,几个人正听得心驰神摇,只听“噗,啪嚓”的两声,那老者全力击鼓,竟然将一面牛皮硬鼓连鼓带鼓架砸破在地,再看那老者,满眼泪光,连那思玉与那身边中年妇人都两眼泪水。
“这是军鼓!”第三旻初时听的入神,渐渐越听脸色越苍白,好似每一击都打在他心上一般,余辽却与他决然相反,直听得意兴勃发,手中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短棍,一派舍我其谁的气概站在门口。
“不错”,褐衣老者撩起衣襟擦擦眼睛道:“这是军鼓,老夫不敲此鼓已有十多年了,不想今日里为几个宵小所迫,又重操旧业,真是可悲可叹。”
余辽被老者鼓声激励,独自一人把守大门,只待鼓声一停,便与冲进来的官兵大战一场,谁料鼓声停了半天,外面竟然不见一个人进来,就听见那二管家满嘴呜哩呜啦的似乎在催促众人,刚探出头去,就见一个军官走到那二管家面前,劈手给了一个嘴巴,厉声道:“里面就是你所说的江洋大盗,江湖匪寇?”二管家挨了这一巴掌,登时不再说话,只是茫然不解其意,刚才还对自己唯唯诺诺的一个军官,为何变的如此强硬?
那军官走到门口,却不进来,单膝跪地,朗声道:“楼内何人击鼓,还请示下姓名,在下背嵬军中军哨长左烈求见”
“求见不必了,你如今是军中统制,不是当年背嵬军中军哨长,休要忘了自己本分,既然你还未忘记这军鼓之声,就此转回去罢!”褐衣老者此时坐在地上,一脸落寞,语气却十分刚断威严。那左烈跪在门外,听见这一声,激动万分,竟然颤抖了一下,险些倒在地上,刚要说话,又听那老者道:“还不快去,难道我的话,不如你家梁将军的管用么?”
左烈听老者提到“梁将军”三个字,顿时眼泪滔滔而出,当时深深叩头道:“卑职遵从韩元帅军令,但求韩元帅赐见一面!”
韩元帅??!!!韩世忠????!!!!!
守在门口的余辽只觉得天旋地转,这褐衣老者竟然是和岳飞齐名,杀的金人闻风丧胆,几乎在黄天荡生擒金国完颜宗弼的韩世忠?韩大帅?再看那其他人,除了第三旻是站着抱拳敬礼之外,麹管家和那四个家丁,连同思玉和那中年妇人,都跪在地上,自己也双膝一软,对着韩世忠跪了下来,口中喃喃道:“老爷子……你竟是韩世……不不,你竟是韩大帅?”
韩世忠此时才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对余辽道:“辽哥儿过来,你且扶着我”,余辽急忙起身,一边搀扶了韩世忠,这才感觉到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帅爷,身上微微颤抖,脚下虚浮,情知是方才使力过大,那“梁将军”三个字又触及当年自己妻子梁红玉战死沙场的隐痛。赶紧使尽全身力气,紧紧托住韩世忠一条臂膀,走到门口。
韩世忠在门口刚一现身,那整整齐齐排列成阵的百余名兵丁,齐刷刷跪在地上,随着那左烈哽咽的声音一齐参拜道:“属下见过韩元帅!”那二管家见到这个阵仗,知道再呆下去,自己绝讨不了好去,当时给周围几个人使个颜色,互相搀扶着偷偷溜去。
“不错”,韩世忠看着那些兵丁道:“不愧是你们梁将军手下精兵,就算是江湖捕盗也颇有章法规矩,你们梁将军泉下有知,也必当欣慰”,说着自己眼中泪水又渗了出来,那左烈已然痛哭失声,他当年是梁红玉手下亲军哨长,跟随韩世忠梁红玉夫妇南征北战,后来梁红玉在楚州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去世时年仅三十三岁,此事也成为韩世忠后半生挥之不去的隐痛,此时左烈再见故主,想起当年随梁韩二人大破金兵,驰骋疆场的慷慨豪气,如何能不触景伤情?
“韩元帅……。”那左烈刚喊一声,韩世忠手一挥打断道:“住口,我如今不是你们统兵元帅,只是一个闲散野人,今日一见,日后再无相见之日,你们退下罢。”
左烈听到韩世忠如此说,心下明白这位大帅从来说一不二,令出如山,如果今日不是因为自己曾是梁红玉帐下亲兵,触动心中往事,就算是当年韩世忠手下亲卫,他也未必肯出来一见,也知道在此耽搁的久了,传了出去对韩世忠不利,当即磕了一个头到“遵命”,起身传命:“各军撤回,照常巡哨”再回头对着韩世忠行了一礼,带着军兵一路去了,偏生去的甚慢,不住回头张望。
韩世忠站在门口,目送这群兵丁消失夜幕之中,直到连个黑影都看不见之时,这才转回身来,却是脚下一软,余辽赶紧用力扶住,那思玉也早已站起身来,就近搬过一张椅子,让韩世忠坐下,却把那两条鼓槌放在韩世忠手里。
“老了,老了”,韩世忠坐在椅上,一边抚摸着那两条鼓槌,轻轻解开上面缠绕的白锦,露出里面的精铁来,只见两条鼓槌上各自镌刻了两个娟秀挺拔的字体:“擂鼓翁金”。
“此身可老,此气概不老”第三旻这时也走了过来,对着韩世忠深深一鞠躬道:“晚辈有幸见识一代豪杰,可谓幸甚,日里那万指挥说您武功盖世,我还当您老人家果真是一位世外高人,现在方知,那万指挥所说的武功,原来是说您老这一世的武略功勋,放眼江湖,自然无人能及,在下万分钦佩。”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提他作甚?”那韩世忠一笑,又复那褐衣老者优游自若的神态,对那中年妇人一笑道:“齐姑娘,替你家夫人的相公找辆车子,我双腿酸软,今日里怕是走不回去了。”
那中年妇人赶紧答应到:“老爷稍等,后院就有车子,我这就给你叫来。”,原来这中年妇人姓齐,原本是梁红玉的侍婢,后来自己出来,开了这家冷光楼,却还是当年跟梁红玉时候的营生,只是卖唱而已。
那中年妇人转身往楼后走去,韩世忠却喊了一声:“,思玉,那里去?留在这里,跟我一起回去!”思玉正想借此机会偷偷跟着那中年妇人,留在冷光楼,不料被爷爷看破,只好冰着脸转回身来。
第三旻见韩世忠这就要走,当时抱拳道:“天色已晚,在下也告辞,今日能见豪杰一面,足慰平生,告辞”说完带了麹管家和几个家丁也自离去。
韩世忠这才对站在身旁的余辽道:“辽哥儿,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你答应么?”
余辽还在刚才的愣怔里没回过神来,忽然听得韩世忠这么说,当即跪倒在地,大声道:“韩大帅尽管吩咐,余辽无有不尊。”
韩世忠笑道:“起来起来,我不是什么大帅,往后再不可如此叫了,我只告诉你,今日之事,且不可告诉你那腌臜师父,他若知道了,又要说我不忘当日做元帅的威风,什么六根不净,欲念不清的,聒噪的紧,记住了么?”
余辽本以为要吩咐下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听得这一件,心中虽然糊涂一片,却知道这老爷子的意思,当时点头如啄米般答应,旁边那思玉却奇异道:“怎么,你这后生的师父也是个腌臜和尚么?”
这一问不要紧,余辽一晚上都浑浑噩噩,神思如在云雾里一般,听得思玉姑娘这么问,脑中嗡的一下,结结巴巴道:“你…。。你师父也是个腌臜和尚?”
思玉俏脸一扬道:“正是,若你师父也是个腌臜和尚,你该叫我师姐才对”
“师…。。师姐?”
这边老爷子却笑道:“思玉不得胡闹,他年纪比你大,乃是你的师哥,只是你们这师哥师妹有甚的好相认?那腌臜和尚除了是你们师父,何曾有半点真本事教你们…。。”
“不成,我是师姐,我师父曾说过,他的衣钵必定传给我,所以我必是师姐,再然后是掌门师姐,天底下哪里有掌门师妹的道理?”那思玉不依不饶,必要在这名分上下争出个结果来。
老爷子大笑道:“衣钵?你师父那身衣钵,娃儿你是打算穿,还是打算供起来?你也不嫌腌臜,若是你师父传了你衣钵,你千万别回家来住,光那身衣服,就迎风臭十里!”
思玉偏着脑袋想想,确实如此,自己都想的不由干呕了一下,嘴上却不依不饶:“臭归臭,那我也是师姐!”
余辽此时脑中如同打翻十八盆浆糊一般,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看见有人赶着车来,扶着韩世忠上车坐好,又眼看着那思玉钻进车里,车夫扬了一鞭,也没听见那韩世忠对着他说了句什么,昏头涨脑的看大车远去,独自顺着小巷往庖丁楼而去,一路不断念叨着:“师妹…。。师姐……”。